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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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采薇很将徒弟的事情放在心上。

    柳庭璋像是爆发一般给夫子写下很多字,事情本身与烦乱心绪犬牙交杂着。

    他不愿意忤逆娘亲难得的坚持,因为事涉生父和改姓两重关节,他又没法子对继父秦秀才去询问去求助,因此陷入报名不成的僵局。

    无奈之下,他甚至对夫子丧气地写到,只怕自己与务丰二十五年的会试无缘了,希冀待到三年后的礼部核验能够宽松些,自己才能上京赶考。

    顾采薇看着满篇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的字迹,顾不得细究徒弟愤懑之下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个别用词不谨等问题,只觉得心口泛起一丝微微涟漪,像是被丝线缠绕住那样的揪疼。

    她自认为是对读书好苗子卡在报名关口的惋惜。

    柳庭璋提到,他方才知晓自己生父曾任本地县令,离任后杳无音信。

    凭她一介郡主来找个官场中人,至少比徒弟去找容易得多。

    顾采薇未加思索便在纸上承诺,她负责找寻当年的柳县令,看看能不能帮柳庭璋改户到生父名下,以备科考,并软言软语劝慰柳庭璋静待下文,安心读书为要。

    如何找寻呢?顾采薇首先想到求助于国子监的老师们,这些是她近期日日接触的人。

    话自从梦别三哥、见过二哥和柳庭璋以后,顾采薇心绪和行为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她想要为自己好好活这一世,追寻教书育人的本心,将来开办书院广纳良才。

    为此,顾采薇凭借着多年前皇伯伯信口过的承诺,朝九晚五去国子监读书求学,日日如此,以备将来。

    诚王太妃乐见其成,相当鼓励女儿与适龄的达官贵人家子弟做同窗,她的着眼点自然不是学问,而是女儿的婚事。

    从中秋前回京到此时初冬十一月,顾采薇已经坚持上课三月有余。

    之前她只是偶尔来国子监借阅书籍资料,对于任教老师总是看不太上,嫌他们迂腐可笑、言语古板,又对于儒家经义囫囵吞枣、半通不通。

    但是如今想到这些官员都是科举出身,好歹粗通法家学,顾采薇到底拿出几分敬意,有了尊师重道的架势。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影响的,老师们一开始并不愿意教授唯一的女学生。

    但是顾采薇用功之处远超纨绔同窗。毕竟她不是来混日子、不是来镀金的。

    老师们看在眼里,渐渐对幼薇郡主从敬而远之、表面敷衍暗地冷落,转化成认真教学,个比个地要倾囊相授。

    顾采薇好像回到了前世在高中、大学师友相伴的时候,越来越如鱼得水,不断吸取营养,按照母妃、大嫂的话,就是薇薇越发鲜活灵动了。

    至于顾传、顾采蓟,在他们眼中,妹妹一向是最好的。顾采蓟又忙于御林军务,见顾采薇等家人越发少了,没怎么发现妹妹变化。

    虽然国子监现任老师们比不上赋闲在家的柳祭酒。但也有优点长处值得去学习,师生相处日益融洽。

    因此柳庭璋之事,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助于这些老师们,顾采薇试探着问了。

    老师们,要查多年前某县是谁去任了职,只能找吏部翻阅档案。

    他们都是关在书斋里的一群呆子,平常不与别的部门交道,吏部不会理睬这般请托。

    因此他们对郡主爱莫能助,倒是告老的柳祭酒能有这般颜面听出来。

    顾采薇也不识得吏部官员,但是不知为何,虽然她依旧每半月到柳府拜访,求教学问、问候老师,此事却不想惊动柳老。

    这时她想起了礼部程侍郎,一直惦记着郡主赠糕之谊的那位官员。

    程侍郎是靠着郑国公才升迁上来的,可以与二皇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过善于明哲保身,行事谨慎心,在皇上眼中不算二皇子党罢了。

    幼薇郡主有事请托到自己头上,程侍郎格外开心,一口应下。

    当年他还在宦海沉浮、碌碌无为时,没有背景更没有攀上郑国公,到处受冷遇,那日因为陌不相识的少年郡主赠萝卜糕而温暖了心肠,再燃斗志,好歹如今混出个模样。

    他一直向诚王一系释放善意,顾采薇也是领情的,这才托付程侍郎听,再三道谢。

    程侍郎作为礼部二把手,到吏部听个不痛不痒的旧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很快将当年柳县令的履历拿到了幼薇郡主面前。

    幼薇郡主平易近人,以礼相待。

    程侍郎听着少女甜美道谢声,也敢调侃几句:“听闻郡主是原先柳祭酒的得意门徒,怎么倒找下官听起柳老的次子来了?起这位曾经的柳县令,倒是当年京城的传奇人物,从云州息县回来没多久,就抛家舍业去出家云游了,下官当年也听过几耳朵呢。”

    顾采薇心中惊骇万分,面上却八风不动。她与柳老师徒多年,但是君子之交,多聊学问,少谈家事。

    她只知道,柳老二子一女,与夫人独居一府,他们与长子疏远,对长子家的四个孙子更是不亲近,次子早年出家为僧,次媳先归家后改嫁,并无子嗣,唯一的女儿就是二皇子生母柳妃了。

    没想到,仿佛查无此人的柳老次子,竟是柳庭璋的生父!

    也就是,柳老是柳庭璋的亲祖父,二皇子顾珩是柳庭璋的姑表兄弟了。

    直到她带着盈盈笑意将程侍郎送走,都没从这般奇妙的联系中回过神来。

    顾采薇回忆起自己刻进骨髓的那次梦别,三哥顾值在介绍北斗七星渊源时提过,七星同气连枝,若是下凡历练处在同一时空,多少会沾亲带故,也算相互间的牵绊。

    三哥听闻文曲星君投胎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穷子时,还有些诧异,微嘲,想必是因为文曲用一世功德换成联系摇光公主的异能,与天道相冲有所折损。

    所以才出现了其余六星同为血脉相连的顾家人,文曲孤零零一个的局面。

    顾采薇深感天道轮回的神奇莫测。如今看来,文曲投胎的柳庭璋与转世玉衡星顾珩存在血缘亲,七星还是相互勾连着的,天道不算为难他们,只是可怜徒弟幼时成长颇受磨难,年纪还当过跑腿学徒,饱尝辛苦。

    未免弄错,顾采薇又细细问了徒弟关于他生父的事情。

    柳庭璋只从娘亲那里听来生父姓名、其时官职。但是柳县令身家背景孟氏一无所知,她连这人的样貌都记不清楚了,只能儒雅斯文、手不释卷等笼统特征,无济于事。

    柳县令给孟氏母子留下的房产、钱财都无特殊之处,无法佐证。

    多少知道些内情的乡邻们,曾经过闲言碎语伤害母子,柳庭璋也不愿求他们作证自己娘亲作过县令外室。

    事到如今,也就是柳县令当年亲手写下的幼儿信息纸张聊可一观。

    柳县令写过「廷」字是家中子侄辈排行用字,顾采薇努力回忆柳老的四个孙子姓名,分别是廷城、廷坤、廷堪、廷埠,发现果然如此,柳庭璋的「庭」,与「廷」字音韵合辙。但是多了几笔,可能是柳县令起名时另有什么考量。

    至于「璋」字,柳县令在纸上解释出自「弄璋」,顾采薇造访柳府时,装作不经意地问过柳老,他的孙子辈为何中字从廷,尾字从提土旁。

    起来,这也是柳老对长子不满乃至疏远的原因之一。柳家世代书香、自有风骨,在家谱上对于子孙名字早有约定,到了柳庭璋这一辈,尾字应当是斜玉旁,正如「璋」字。

    但是皇上给他的三个皇子起名单字,正是斜玉旁,如顾瑾、顾珩。

    柳老长子自作聪明要避讳,不顾父亲的反对,硬是给自家四个儿子改名为提土旁。

    为这事连他亲妹柳妃都觉得大哥莫名其妙,像是拍皇上马屁却拍在马脚上,皇上对于臣子家如何给孩子起名毫无兴趣,当年听柳祭酒被儿子气得够呛,还下旨给柳老长子申斥他不孝。

    诸如此类事情不胜枚举。柳老才对长子心寒,但是次子出家是他意想不到的,确实是他心中半生隐痛,从此不在人前提及柳县令,就当没这个儿子。

    顾采薇看着老人回忆起往事面色怅然,她也心下不忍,旁敲侧击了解到柳县令出家后与家人再无联系,如今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身在何方,便没敢再细问了。

    从名字上来看,柳县令给儿子起名确实是按照柳家家谱——柳祭酒家的家谱来的。

    但是单凭一张纸、一个名字,再无旁证,就让柳老一家接受从天而降的一个孙子,顾采薇想想也觉得并无可能,更遑论将柳庭璋的户籍迁到京城清贵的柳家了。

    她自然相信徒弟,但是这番听周折下来,离会试报名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徒弟还是无法报名,她都替柳庭璋心急如焚了。

    也许,让柳老亲自见见青年孙子,相处一二,再告诉他关于柳县令在息县的这笔风流债,柳老不定会信,会发生什么转机?

    顾采薇作如是想,便在寒冬腊月,烘烤着温暖的炭盆,斟酌着给柳庭璋写道:

    【你生父一家正在京城,你可愿上京相处,以图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