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八十三:真诚
“没什么。”司马光掩着内心的情绪, 低声道,话里尽是哄骗的意味。
“回去罢,天冷, 着了寒就不好了。”他道。罢, 执意牵起张儒秀的手便往前走。
张儒秀自然不信,她几乎日日夜夜都同司马光待在一起,自然摸得清他的性子与脾气。
司马光紧张时, 只会用更热切的话语同行动来掩饰自己内省的慌忙。他扣着张儒秀的手, 寒冬里都出了手汗,黏糊糊地贴到张儒秀手心上。
回到院里时, 张儒秀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只是都被司马光以公务繁忙给搪塞了过去。他一进院,便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娘子,您同大官人之间……”晴末站到张儒秀身旁,颇显犹豫地询问着。
这时张儒秀正照料着后院南边菜园里的蔬果, 偶尔还瞧瞧一旁开得正好的达木兰花, 折了几枝想簪到白玉竖瓶里。
这番动作要在平常, 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声雅致。
只是如今寒冬腊月里,屋檐上积着霜雪, 青苔路面上也结了一层冰。张儒秀在这冰地里来回走,她觉着自己是闲着无趣来此处找些乐子, 晴末却觉着这是夫妇二人闹了矛盾。
这不, 大官人一声不吭地待在了书房里,除了夫人, 谁都不叫进。娘子冒着寒折花, 也不披层氅篷, 就这么在后院里呆着。
院里两位主子回来后也不多交流,哪似平常,进了屋黏腻地不行。
眼见着娘子的生辰也要到了,如今闹个不痛快,自然叫众人都难堪。
“娘子,回去罢,大官人要担心的。”晴末拿着白玉瓶走了过去,递到张儒秀身旁。下一瞬,瓶里便进了几枝花。
“他担心?他会么?”
从司马光遮掩心思那刻时,她这心里便升了这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心头酸酸的,似泡了醋一般;还涩涩的,似枝头上半生不熟的野柿子一般。
她这抱怨一句,没看见身后的晴末偷笑起来。
“怎么不会呢?”晴末一边回着话,一边跟着张儒秀往前走。
不多会儿,瓶里的花便插满了来。
花枝未得修剪,只是被人随意折了下来,倒刺丛生,瞧起来十分扎人。那瓶里各花尽有,朱绯雾青,被人随意捆在收口瓶中,瞧起来颇显拥挤。
晴末给张儒秀整着瓶里的花,娘子不发话,她也不敢把这扎眼的花给扔了,只是把同色的花整到一旁。
抬头见张儒秀仍心不在焉地剪着花,便开口劝道:“娘子,大官人那般在意你,把你看得比自己还重。您赶快回去罢,若是着了风寒,大官人一发火,我们这些下人该怎么过啊?”
“发火?”张儒秀听到此处,腰杆也直了起来。她记忆里,司马光一向温和,莫发火动怒,平日里连大声话都很少见。
想来,先前同吴娘子在一起,回的晚了,他话声才稍稍大了几分。
“他那性子,温和得似一头羔羊一般,没脾气的。”张儒秀罢,依旧剪着花,只是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方才那话里喜悦之气。
晴末自然懂张儒秀的心思,此刻听她这般一,回话也只管往里添油加醋,末了还在心里盼着大官人莫要怪罪她诋毁人形象。
“大官人只是在娘子同他待在一起时才那般温和而已。”晴末耍着心思,话里满是委屈。
这话一出,张儒秀连脚边的花都顾不得剪下,赶忙转身来,关切地问着:“他怎么了?他欺负你了?”
晴末摇摇头。
“娘子您午后去铺里时,大官人若得了空,定要趁着这会子您不在院里的好时候,叫宅老召来院里的下人,开个会。大官人也会到场,总会问些娘子您的起居吃穿方面的事。大官人听罢,若觉着不少,定是要扣那些人不少月钱。”
“开会?扣月钱?”张儒秀蹙着眉,没想到司马光会趁着她不在,做这些事。
“似我和晴连这般近侍,每次开会,大官人都得把我们叫过去问话一番,生怕哪里怠慢了您。”晴末瞧着张儒秀的眼色,继续道。
“他……”张儒秀想开口些话,却又不知到底该些什么。
“他瞒着我做这事多久了?”张儒秀觉着心里堵着什么笨重物件一般。
明明从前她不是这样的。
刚成婚时,她是不会在意司马光所做的任何事的。
可如今……
晴末她一副惆怅模样,心里也是心疼。只是思来想去一番后,还是觉着继续下去好。
娘子同大官人,便如同天边日日悬挂着的日与月一般。二人之间的关系,听起来好似无比密切;若真探讨起来,便又觉着心与心之间似隔着万重山一般,怎么都凑不尽。
可晴末明明可以看出,二人心里都是有彼此的,无非是占重不同而已。
“大官人这些关照,从您二人成婚后便开始做了。不过那时他不叫人告诉您,也吩咐我们这帮子人千万不能泄露风声。”晴末着,蓦地便想到去年上元灯会前,大官人私下里给她们交代的事。
去年,娘子的生辰恰好落在了上元前夜晚,只是那时院里上下都忙着明日上元灯会游玩的事,在自家娘子生辰一事上,难免有些地方会忽略下来。
大官人有心,用着那本就不多的月钱,给山棚里的人透了消息,叫人备上几束自己准备的烟火,等着生辰宴上放。
那一晚,烟花肆意绽放,在灯会之前燃了又燃。
华州的百姓以为是哪位粗心的人放早了烟火,只是心里实在觉着这烟火煞是好看,便都出门来抬头赏着空中的烟花。
张儒秀那时也以为这只是个意外而已,晚膳时瞥见窗外的烟火,只是笑了下。
心意不相通,这事叫晴末看来,只是觉着可惜。娘子不知道那烟火的来处,不知道烟火本是为她而放,纵使花千树绽开,又有何意义呢?
大官人事后却满脸笑意地给他们发了钱,十分满意。
大官人的意思,只要她笑了,便是值得的。
当时晴末只是叹着大官人的痴情,如今瞧着自家娘子也在不觉间沦陷了进去,便颇为感慨。
“娘子,回去罢。”晴末依旧好心地劝道,却半分不逾矩,候在张儒秀身旁,递上她要的物件。
先前她劝了几次,用着不同的话术,张儒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今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呆愣了起来。
见她动作一僵,晴末便赶忙见缝插针地又补充道:“娘子,大官人等着你呢。”
晴末的话似呢喃又似是颇为操心的轻叹,只是淡淡的话语却好似惊醒了张儒秀一般,恍如醍醐灌顶,张儒秀心里堵的那股闷气霎时消散了开来。
司马光在等着她,从来如此。
而她,从不知道,享受着他给予的所有照顾,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
张儒秀嗳了一声,也放下了手里拿着的剪子,只觉着这尖锐物件无比寒冷。
她的手很凉,没有半分暖气。
这是她最直观的感受。
屋里没生炉火,也很冷。
司马光,也很冷罢。
想到此处,张儒秀便颇显急切地道:“走罢,回去罢。”
罢,便快步朝前面的书房走了过去。
“是。”晴末依旧恭敬地应道。
临走前,她转身一看。
院里的花枝叫张儒秀剪得颇显凄惨,这边高那边低,路中央还有着刚剪下来尚未得到安置的半从鲜花。
院里的积雪都被扫到了路两旁,夹着这番杂乱的花,一时倒叫人觉着颇有凌乱之美。
再回头,张儒秀早已走了老远,差点叫人瞧不见身影来。
“娘子,你慢些!”晴末赶紧跟了上去,话里焦急,脸上却满是笑意。
*
“咚咚咚!”
三声颇显匆忙的敲门声传了过来,冷静的书房才染上了几分人气。
“是我!”
还不等屋里人问话,张儒秀便报起了家门来。
“岁岁?”
司马光听到她的声音,赶忙起身来去开门。
“岁岁,你怎么……”
只是还不等他话间开罢门,门扉便被门外那人推开了来。
屋内屋外站着的人动作都急切,门扉被这般一碰,敞开了来。
司马光还未瞧清屋外顺势飘过来的落雪,便被屋外之人扑了满怀。
冷意也随之扑了进来,衣襟下摆也浸上了霜雪。
明明该觉着冷才是,可环着身前人后,司马光便觉着全身都热了起来。
从头到脚,尽是酥麻,面颊也泛了红。
他懵懂之间,怀中人抬了头,笑眼弯弯地看着他。
许是见他面上尽是绯红,怀中人不解地歪了下头,又伸出手点了点那片绯红之处。
“你是被冻成了这样么?”那人不解地问道。
指腹冰凉,只是所点之处,绯红无尽蔓延着,面颊,耳垂,脖颈边,红得像是倾倒出来的晚霞一般。
“不是啊。”司马光大方地承认着自己那番心思。
桃红艳李上了头,便再叫人难以自持。
“我是因为你啊。”
“什么?”怀中人正埋在他的胸膛前蹭着贴着,听到上方传来一句含糊的话,听不太清。
她的眼神太过真诚,甚至有着罕见的真情,叫司马光也陷了进去。
视线交织,司马光看见她眼里尽是自己的身影。
那双眼载着清波,直荡到他心坎里去。
他其实也撒着谎,用自以为的真情卷着那清波。
以为会卷起几分波澜,实则不然。
清波无需凭靠着风雨荡到中意人面前去。
张儒秀也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满腔爱意。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