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灯树千光照(2)
顾瑞老实地转过身去,蹲下拿树枝在地上乱画。
无清后退一步,对于云楚岫这种轻浮的态度很是恼怒。
云楚岫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丢给他,“吃喝点东西像个花猫似的,擦擦嘴。”
无清误解了他,有点惭愧,低头擦着唇角。
云楚岫回头看向以他人之事作乐,正哄堂大笑的百姓们,眸底充斥着无清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是忧愁,可更多的仿佛是不在意。
他回首看向无清,忽而洒脱地笑道:“和尚,你还是太年轻。世人不论真假,只信道听途,所谓的解释在他们眼中只是无能的表现。”
无清依然不懂。
“算了,你一和尚,久居佛门,远离世事烦扰,自是体会不到的。”
无清诚然无法感同身受,但他只觉王爷不似他表面那般洒脱不羁——他的肩上仿佛承担着许多不可言的秘密,而这些秘密如同炼狱的无极海,在吞噬。
两人继续向前走,街道也愈发地寂静,渐渐只剩零星的摊子。
顾瑞蹲到脚麻,才发现主子都走了。
他踉踉跄跄地边跑边喊:“王爷,等等的!你们完事了也不喊喊的!”
三人玩得太尽兴,都忘记了正事,直到他们转到无清被人拐走的摊子。
一阵微风袭过,插在架子上的风车转着。
无清端的也忘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如顽童般,上前拿起一个把玩,脸上洋溢着笑容,“王爷,您这两个无霜师弟会喜欢哪个?”
他以为王爷跟在他身后,可许久没人回应他。
他猛地转身, 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王爷呢?
无清慌张地放下风车,朝空荡的街头大声喊道:“王爷!王爷!”
回应他的除了风声便只有风车摊主的声音。
他只觉这位公子有些许面熟,仿佛和昨日那位僧人相似。
不过和尚又怎能一夜之间长满青丝?
再普天之下,有几分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摊主并未放在心上,“这位公子,同友人走散了?”
无清身旁无其他人,他一站在这儿,便想起昨日那个欺骗他的施主。
他怕极了。
他猛然发现那个浪荡的王爷竟然在不经意之间给了自己难以言明的安全感。
无清不欲在此逗留。
他朝来时的方向跑回去。
只留下摊主在原地不明所以。
无清只身回到了闹市的中心。
即便熙熙攘攘,可他仍旧觉得孤单冷清。
王爷丢下了他。
别明日是否能进宫与无尘师兄会合,就连今夜,他都不知应在哪儿渡过。
自己又是在何时,惹了他嫌?
酒馆里的书钱先生还在孜孜不倦地讲王爷的风流艳事。
无清蓦地想起尚在熏风馆之时,荣少对他过的话——云楚岫的王府里养了多少花娘和倌儿你知道吗?他顶多疼爱你几日,转头又寻其他倌倌儿……
是了,和王爷初遇是在烟花之地,王爷自是把他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倌儿。
二话不将自己丢下也似是他们这种天潢贵胄的做法。
无清胡思乱想着,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丝难受。
入佛门,断六欲。
这种感觉,又因何而起?
无清站在原地,不知该去往何处。
几个好色的公子哥儿早就盯上了他。
先前碍于有个玩扇子的贵公子在旁边,看起来很是不好惹,他们也不敢妄动。
现在这清秀的可人凭空落了单,郁郁寡欢的样子更是惹人怜。
他们四五人上前,不怀好意地将其团团围住。
“美人,告诉爷叫什么名字,爷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在无清前面形成一堵人墙,他根本逃不出这包围圈。
无清自从经历今早,很清楚这些人要对他做甚。
他双手合十,浑身都在发抖,尾音处在发颤:“诸位施主……烦请放僧离去……僧定感激……”
话尚未完,为首的公子哥儿捧腹大笑。
“哈哈,你们听到这美人什么了吗?他竟然自称僧!”
“穿着上好衣料,自称僧……”那人琢磨了一下,“是不是哪家的贵公子要了你去,你们之间的情趣?”
此话一出,这些人更是狂笑不止。
其中一人附和道:“不定就是方才着白衣的贵公子养的!”
“那他为什么落单?”
“没讨上主人的欢心,被扔了呗!”
几人肆意侮辱着无清,无清仅仅攥住衣角,泪花在眼眶里转。
一人发现了无清快要落泪,更是起了戏弄之意,“美人落泪了,快让爷疼一疼,帮你止泪……”
他举在半空中腌臜的脏手就要碰到无清之时,忽然被人牵掣住手腕,倏地用力,手腕便被硬生生折断。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骂道:“哪来的竖子在背后偷袭爷!”
云楚岫顺势将他的手臂一转,无清听见一道清晰的“咔嚓”声。
他暗沉着脸,星目间充斥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涌现的怒气,嗓音不大却十足地震慑人心:“谁准许你碰我的人?”
其余人立时不敢动了。
这位贵公子三两下便将好友的胳膊拧折,定是有不俗的功夫在身上。他们不过三脚猫招式,谁敢上前招惹。
那人断了一根胳膊,锒铛地被狐朋狗友扶起,外强中干地道:“知道爷是谁吗!”
“听好了,爷叫赵大嵘,舅舅是权倾朝野的荣相,表哥是他的独子荣少。你这狗杂种完了,敢不敢报上名来!”
云楚岫左手始终平稳托着一花灯,神色很是不悦。
无清看到他便快步躲到他身后,死死拉住他的衣角,身子还在发颤。
云楚岫本不欲搭理这种宵之徒,带着无清转身便要离开,但赵大嵘之徒穷追不舍,激怒他:“怎么,知晓爷的大名害怕了?跪下给爷道个歉,顺便把这美人给爷送过来,爷就饶你狗命。”
云楚岫把左手上的花灯放在无清手心里,柔声道:“送你的。”随后便把赵大嵘另一条手臂给卸了。
他扬开羽扇,“云知还。”
赵大嵘惨绝人寰的叫声在街市上空回荡了许久,围观的百姓很快便散了。
无清看向手中的花灯,是一只慵懒的猫儿卧倒睡觉的可爱模样。
所以,刚刚王爷离开,是去买花灯了?
他抬头看向大步流星走着的云楚岫,竟有点不敢问。
半晌,无清才憋出一句话:“顾施主去何处了?”
两人再次走到灯火阑珊处,云楚岫停下步子,佯装心痛地回:“你个没良心的和尚啊,亏得本王送你花灯,你连一句感谢都没有,一颗心全悬在顾瑞身上。”
无清低眉,如同做错事一般老实地:“僧……僧谢谢王爷……”
话音刚落,顾瑞抱着糖葫芦终于出现了。
“王爷!的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云楚岫用扇柄敲他脑袋,“你哪是终于找到本王了?我看你是终于找到糖葫芦了!”
顾瑞笑嘻嘻,给两人分着,对无清介绍着糖葫芦,“我跟你讲,这可是我最爱吃的。”
云楚岫的肚子可没有顾瑞的两个大,他已经吃不下了,便没拿,顺道趣他:“方才你这厮还桂花糕是你最爱吃的。”
顾瑞瞪了他一眼,自家主子怎么这么爱拆自己台?
无清也早就饱了,谢绝着顾瑞。
顾瑞感慨无人分享美食。
三人回到风车摊,幸好在收摊前买到了风车。
街市上的人渐渐散去,花灯会也快到了结束的时辰。
顾瑞抱着几袋子吃食,无清左手花灯,右手风车,而云楚岫宛若他们的老父亲,带“孩子”回家。
路上,无清问云楚岫:“王爷,为何赠予僧花灯?”
“路过瞧见这花灯和你面相有几分相似。”
无清将花灯抬起,仔细观察,这只猫儿又哪里和他相似?
云楚岫清楚他的疑惑,继而道:“吃东西唇边挂渍的习性和猫儿如出一辙。”
这是王爷又在调侃他。
“王爷……”
“好好好,本王又做错了,不逗你便是了。”
顾瑞只装着吃的脑子总算捕捉到了信息——光头不是倌儿?是位和尚?
他口中的糖葫芦顿时也不香了。
他家王爷厉害,现在都可以把佛门子弟搞到手。
三人回府,宫中负责给云楚岫传信儿的内侍早在正厅等候良久。无尘托他给无清带来了纳衣。
顾瑞照旧抓了把金壳子,赏给内侍。
云楚岫了个大大的哈欠,先行回房。
无清回到东厢房,将春衫换下,穿上纳衣,余光无意间瞥到书桌上,才想起来忘记给王爷送他亲自抄录的经文。
王爷已然睡下,便只能等到明早再送。
顾瑞敲门进来,让下人在厢房支起暖炉。
佛家讲究众生平等。
无清不好意思劳驾些许人,虔诚地一一向他们道谢。
下人们不敢在主子房里多逗留,点燃暖炉后便迅速离开。
顾瑞与他们不同,在王府里如同半个主子,虽然他也不知王爷为何待他如此之好。
他看向无清一身真正出家人的装扮,惊讶地问道:“你真的是和尚?”
无清双手合十,“罪过罪过,本无意隐瞒,怕影响慧山寺的声誉。”
顾瑞惭愧地挠挠头,之前他还误以为这是王爷新找的倌儿,真真是亵渎了。
他见无清将那春衫整齐地叠好,又重新置入锦盒内,没有半分带走的意思,下意识问:“你……师傅不算带走?”
“阿弥陀佛,僧乃出家之人,怎可接受红尘之物?只是今夜不得已破了清规,万万不可再受王爷的恩惠。”
顾瑞听着是这个理儿,叹息道:“只可惜了这缎锦,王爷定不会再赏给旁人穿戴。”
“这可是上好的天光云绸缎,着身轻盈,却抵风抗寒生暖,云族每年仅产三匹。王爷自己素日都舍不得拿来裁剪衣物,的都没想到他找出来给师傅去做了春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