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多事之春
迟向晚留意到, 圆琛不知不觉间换了对她的称呼。
她也没有多想,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很快,我就要动身出发了。”
迟向晚一愣, 很快她反应过来,圆琛所言是查铁矿私采之事。
“这么快?”她吃了一惊, “是在春闱前还是在春闱后?”
“应该是在春闱后。”圆琛思索了一下。
毕竟他还要留出整顿收拾的时间。
“哦。”迟向晚简短地应了一声。
她此刻五味杂陈,不知该什么好。
陛下把这件事, 终究是派给了圆琛, 这出乎迟向晚的意料。
不过她也知道, 圆琛既是皇帝所信任之人, 又能力出众, 且与氏族牵扯不大,由他来查, 皇帝才能放心。
但此事存在诸多风险,不亚于北州之行。
其实如果不是她, 他就不会卷入北州和漠北诸事中去,更不会此时被牵连到氏族诡谲之中来。
“那你一定要多保重。”
除了这句聊胜于无的衷心祝愿, 她实在不出更多来。
“嗯, 我会平安归来。”圆琛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色如点漆的黑眸像是能吸收一切光线,令人溺毙其中。
他专注看人的时候,会有一种深情却不自知感, 像被水柳围绕的湖心岛, 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还有, 如果真的查不到,”迟向晚斟酌着用词,她尽量委婉道,“或是遇到艰难险阻, 不方便查下去的话,我还是希望你以保全自己为上。”
这话她本是不合适的,但比起查出子丑寅卯来,迟向晚还是觉得圆琛平安无恙更为要紧。
她盯着圆琛,一瞬不瞬的,想让他赶紧答应自己。
“好,你放心。”圆琛失笑。
他的手抬了抬,像是想抚摸一下迟向晚的脑袋,但终究垂下手去。
“对了,方才穆哥哥在场的时候,我记得你,你此行是得到陛下的授意。”迟向晚突然想起此事。
“可是他让你传达给我们府什么事么?”迟向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你这事啊。”圆琛神态自若,随便找了个理由,“无非是陛下不放心,让我知会你,不要把铁器那事泄露开来。”
听到圆琛如此一,迟向晚才放下心来,她有些好笑道:“我还以为是甚么事?”
害得她紧张半晌。
“陛下谨慎细致,为了此事特意差遣你来永国公府一趟。”迟向晚留意着自己的用词,道“我自然不会把这般紧要机密之事告人,让陛下放心便是。”
圆琛自然懂她的弦外之音。
“陛下此举当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也是心存顾虑,毕竟兹事体大。”
迟向晚一边听他,一边程序化地点头,只听圆琛冷不丁道:“毕竟保守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和不熟之人自然不会透露,和熟人就不一定了。”
他神色如常,目不转睛地含笑睇她:“比如你的穆哥哥。”
迟向晚直觉这话,有股大闸蟹蘸料的味道,下意识就想刺圆琛一句。
但看对方神色认真,像是真的在考虑有这种可能,联想人家种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举动,默默止住了话头。
因为对方是代表皇帝来问的,迟向晚耐心道:“不会,一码归一码,我晓得轻重缓急的。”
“是么,”圆琛不置可否,顿了一下才道,“我相信陛下那边也是信任永国公府的。”
他完,两人一时半会无言,默默对视片刻,迟向晚率先转移了目光,不自在道:“你还有别的事么?”
圆琛正欲开口,他的面色突然变得煞白,接着他眼中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几乎要按捺不住锥心的痛楚,身形有些摇摇欲坠。
迟向晚看到他这样,也慌了神,她声音因惊惧有些变形:“你怎么了?”
圆琛痛得不出话来,迟向晚扶着他,勉强在樱花树底下的石凳上落座。
他的手是那么冰冷,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有一种脆弱的破碎感,像是易散的彩云。
“你等着,我让人去请大夫。”
迟向晚正准备喊人,圆琛拉住她,轻轻摇头:“和上次一样。”
迟向晚这次瞬间明白了,他中毒后遗症又复发了。
心像裂开一样疼痛,她手隐隐发抖,喃喃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啊。”
圆琛没话,他微阖起双目,似在默默积蓄气力。
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了些气力,散淡地安抚迟向晚:“我无碍。”
迟向晚苦笑着叹气,他这副表现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圆琛看到,迟向晚蹙起姣好的娥眉,颇为忧虑地问他:“你这样,可怎么前去勘查铁矿啊?”
如果那时她不曾起了试探之心,没有让圆琛而是由迟家将此事上报皇帝,那么这次去查明铁矿私采之事的人,会不会就不是圆琛了?
迟向晚神色几度变幻,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圆琛看迟向晚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主动开口道:“在想什么呢?今日是你及笄之日,要开心一点。”
“今年春季可谓是多事之春,你若是现在就愁眉不展,接下来的几个月,烦恼事只多不少。”
果然迟向晚听到这话,抬起眼:“怎么讲?”
“就是字面的意思。”圆琛平静道,“先是赶上三年一次的春闱,再有就是铁矿私采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者听闻漠北那边有所动荡……”
“漠北发生什么事了?”迟向晚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你还记得元复罢?后来他在大钧的扶持下继任为可汗。他对大钧一向亲善,而且主张互市,如果他稳坐可汗之位,那么边关的争端自会减少很多。”
“自是记得。”迟向晚简单回想一下,“但听你这个意思,是不是那边出了甚么事?”
“很多元度时期的遗老对他并不服气,想扶持他死去的兄长、上任可汗元度的独子上位。明面上着忠于先可汗的名头,但实则是因为那孩子年纪好控制。”
到年纪好控制时,圆琛眉心不自觉地一跳。
“而且元复这人,没太多坏心思,但是他并不是很会话。”
迟向晚想到元复那时候对兄长别扭的维护,情不自禁赞同起圆琛的判断来。
“所以遗老那边他得不到支持,而漠北下层,对此人也不很买账。”
“元复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自己可汗之位岌岌可危,便想着继续借大钧之力让自己坐稳宝座。”
圆琛看着地面,青石板间苔藓隐隐,是古朴清远的气息。
“是以陛下万寿节那日,漠北会派遣使者过来呈献寿礼,以进一步联结两国相交之谊。”
“今日是四月十五,陛下的万寿节是五月十九。”迟向晚想了想,“那漠北使节应该快准备动身了。”
“应该是,不过这次应该不只是呈献寿礼这么简单。”
圆琛只了这一句,便就此住,只转了话题:“那你今日往后,还要回宫住吗?”
“不知道。”迟向晚诚恳地摇摇头,“不过我猜想应该不会了罢。”
毕竟先前留宫住,是因为太后有意让她嫁与大皇子为妃,为两人提供一些相处的机会。
现在言穆归来,她和大皇子的婚事泡汤了,也就没有再进宫的必要。
但是一想到她与大皇子婚事泡汤,迟向晚没有喜悦,反而更为烦躁。
她知道自己很快又要与言穆议亲,这也是双方家族在两人很的时候,便约定的婚事。
言穆待她一向很好,他们是自幼的玩伴,有很多一同经历的过往和共同的话题。
能嫁给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幸事。
越是被人羡慕,她越心虚愧对。
她的心里,装了一个对她无意之人,装了一个皇室百般相劝也不肯还俗之人。
她怎么能如此讨人嫌地,拿红尘情缘,去烦扰这样的一个人。
他对她,可能是特殊情形下的回护,可能是有一些欣赏赞许,但这与风月无关。
迟向晚的心慢慢沉下来,她此刻定了主意。
既是求不得,便要慢慢放下,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她也会有属于她的幸福。
迟向晚默默退后一步,像是划清她与圆琛之间的距离,她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现在进宫,对我没有必要了。”
她也不知,自己这话是对着圆琛,还是在对自己。
进宫没必要,既可以指大皇子,也可以指……圆琛。
圆琛敏锐地感觉到迟向晚态度有所变化,像是在不动声色地与他保持距离。
他只作不觉,面上淡淡笑道:“臣下之女,在皇宫久居多有不便,你能想明白这点是好事。”
他目光也没瞥向迟向晚,只是饶有兴味地审视着樱花树间的一簇簇粉团。
“等到铁矿私采一事查明,我应该要回江南道了。”
“那便祝法师此行无忧,早日查明铁矿案,然后得以回归江南道更好地清修。”迟向晚无论心里怎么想,面上是一派真挚的祝福,令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界,是好事。”
圆琛衣袖垂落,忽地拂过石桌上的樱花瓣。
那些娇粉色的樱花瓣,旋即飘飞散落至地。
迟向晚瞥了一眼零落成泥的碎玉花瓣。
像是粉红的泡泡或是粉色的梦境,此刻无情破碎,灰飞烟灭。
她有些讶异地看着圆琛,心中忍不住揣测,他可是生气了?
还没等她想清楚这件事,只见圆琛面色如常,含笑起身。
“对啊,”他语气里含着淡淡笑意,还是没有看她,只一字一句地重复她的话,“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界,当然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