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金氏 想象之外。
金大娘子的娘家在玉山县, 从渠县过去大约有半天的路程,原本她见苗南风的婚事出了意外是想再陪着多待两天的,但蒋老太太这边事情顺利也不用她们跟着操心, 让儿媳该做什么自去做什么, 莫等回来的消息传到了娘家, 反惹家里人多想。
金大娘子这才改了主意, 决定早去早回。
蒋娇娇长这么大还没有真正见过外家的亲戚,听了不禁有点兴奋, 问她娘:“那我们去外翁家里住几天啊?我要不要把衣服全带上?”
金大娘子正在吩咐珠蕊准备利是, 闻言随口道:“不用,住个两三晚就回了。”
她听着母亲的语气里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喜悦, 仿佛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就和随便出个门也差不多, 心里不免有点疑惑, 但她并没有想太多, 只觉得早点回来能和苗南风姐弟一起玩亦是不错,就没有再。
蒋修更是无所谓了。
于是与蒋老太太和苗家众人道过别后,兄妹两个就陪着母亲一道启了程。
金大娘子似乎昨晚没有睡好,坐上车没多久就开始闭目养神, 蒋娇娇看出母亲不太想话, 就开始和她哥闲聊起来。
“我听外翁以前做过县官呢,”她, “不晓得是不是和沈云如她爹爹一样, 瞧着那般有架势,不太好亲近?”
蒋修知道的比她多些, 对此并不以为是:“这也不好,虽然外翁是进纳出身,但性格之事因人而异。”
进纳出身人, 也就是纳粟买官者。
蒋娇娇愣了一下,讶道:“我怎么不知道外翁是纳粟官?”
蒋修看了眼正闭眼憩的母亲,压低了些声音,委婉道:“爹爹敬重外翁,自然不会往外,也没有那个必要。”
蒋娇娇经兄长这么一暗示,立刻明白了,原来这是父亲为了母亲娘家的面子,所以对外只自己岳丈是当过官的,加上母亲瞧着又是那般知书达理的模样,其他不明就里之人自然以为金氏是书香之家。
但估计像沈赤丞那样货真价实的进士出身肯定是能看出来的。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话题并不适合随口提及,于是自觉不便继续,乖乖闭上了嘴。
金大娘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睁开眼。
***
抵达玉山县的时候正是午时,金大娘子担心孩子们饿着,就吩咐随侍就近找了县城里的食店。
蒋娇娇虽然有点奇怪为什么不直接去外翁家吃,疑惑难道家里头不知道他们要来,但因怕自己提到什么不该提的,所以便忍了嘴。
吃完了饭,他们又乘着车继续出发,约莫再行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在一处院外停了下来。
蒋娇娇乍眼见到眼前这扇被两旁攀墙而生的蔷薇包围着的木门,心里不禁涌起了些欢喜,直觉人若住在这扇门里面,大约过的日子也是很美的。
如同竹林间的夏日清风,又或者宛如抱着凉枕的午后憩。
一声隔着门传来的裂响忽然砸断了她的思绪。
接着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眼前这扇门就被人忽地从里面用力拉开了,门环撞在木板上,在这静谧的午后发出了足以彻耳的声响。
出来的是个浑身酒气,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五官瞧着倒是与金大娘子有几分相似,看得出年轻时候应是个长得俊俏的。
他拉开门乍见到金大娘子,先是一愣,接着目光下意识暼过蒋娇娇和蒋修,然后顿了顿,转开脸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
蒋家兄妹两个略感茫然,齐齐转头去看母亲。
却见金大娘子只是皱了下眉,并没有要喊住那人的意思,她沉默地收回目光,然后举步踏入了院中。
蒋娇娇随着母亲的视线,将目光投向了屋室檐下走廊的拐角亭中,看见了地上摔碎的碗,也看见了桌上尚未收拾的残羹冷炙,还看见了正坐在那里的两位老人。
眼望去,两人面上皆是愁苦之色,男人带怒,女人则闷闷。
亭中二老此时察觉动静,抬眸迎面看见他们,也是微微一诧。
然后蒋娇娇就看见自己母亲朝着那两位长辈礼唤道:“爹,娘。”又引见道,“这是修哥儿和娇娇。”
金大娘子的语气很平静。
蒋家兄妹两个便上前乖乖行了一礼,唤道:“见过外翁、外婆。”
金老太爷回过神,点了点头:“哦,到了啊。”然后问了句,“吃了没?若是没吃就将就吃点。”
妻子洪氏也道:“正好做了些灌浆馒头,孩子们要不吃两个?”
她的声音有些轻,有些哑,像是沉默已久后的突然发声,令一副嗓子有些难以适应。
金大娘子就道已经吃过了,随后吩咐珠蕊让人把带回来的礼物拿了进来,并道:“这是阿姑和官人的一些心意。”
洪氏就招呼了下人来帮手。
此时金老太爷忽道:“孩子难得来了,你就亲去安排好让他们先休息着,我与莲华会儿话。”
听得出来他已是克制着情绪,但仍是没甚好气。
洪氏也不什么,起身过来招呼了蒋家兄妹两个,带着往堂屋后行去。
蒋娇娇想着这是自己娘亲的母亲,于是自然而然地上前去扶住了对方,洪氏便紧了紧臂弯,由她挽着。
蒋修则陪在老人家另一边,慢步并行。
金大娘子这边也把近身侍候的安排去了帮手,其他随行则由管事领着出去找邸店安置住下,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了父女两人。
金大娘子看了眼父亲面前的酒具,没有话。
金老太爷这时见没有其他耳朵了,便再也忍不住,对着许久未见的长女就吐起苦水来:“你娘和金如英那子简直是要合起来把我气死!”
父亲话时喷出的酒气让金大娘子有些不太舒服,这些年在蒋家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着酒徒过话了。蒋世泽纵也有喝酒的时候,但他若是醉得厉害会直接不来扰她,若是浅酌,他也会嚼过香叶。与他相处,她倒不觉头疼。
金大娘子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倾了倾身,顺着对方开口回道:“您年纪大了,要少动心火。”
金老太爷才不管这些,只顾气愤地道:“你先前也瞧见他那个德行了吧?他冲着他老子摔碗也不是第一次了,早先我不同意他和关氏那门亲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跟我借酒撒泼,砸了碗还在地上滚,起来都羞人!可你娘那叫个心疼啊,抹着眼泪好像我多么苛待她。那行啊,我就遂了她儿子的愿,结果呢?他不还是跟人家和离了?这混账东西长这么大就没有一件事能干成的!”
金大娘子不想以前,便只问道:“那这回又是什么事?”
“这回,哼。”金老太爷气哼一声,拿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又缓了缓,方道,“人家是来让我卖屋的。”
金大娘子一愣:“卖这里?那你们住哪儿?”
她是知道娘家情况的,当初蒋世泽娶她时虽然给了一大笔聘财,可后面弟弟娶妇花了不少,再加上父亲不善经营,她那个弟弟也不是个踏实肯干的,家产早就差不多耗没了。
这些年金家都是蒋世泽在帮扶着,知道金家父子不善理财,他就只让苗家那边定期带些生活费,一个季度的用资足以让他们过得悠闲滋润,但前提是金家人不乱挥霍。
金大娘子的妹虽然嫁了人,但其丈夫也在帮着蒋家做事,可以夫妇俩也在蒋世泽的荫庇之下。
金家既是这般情况,那现在老太爷口中的卖屋,肯定就只能是卖这处住房了。
“他卖了钱正好去典房住,余下的还能拿去做些买卖。”金老太爷道,“我不同意,他就跟我起急,我老顽固,还撺掇着你娘帮腔,又这屋子当初修缮也用了蒋女婿给的聘财,你是我们两个一起生的,这屋子卖了钱本就该有你娘一半。”
“你听听他这些歪理!”金老太爷气得直吹胡子。
所谓典房,也就是自己拿出与别人房屋等值的现钱去换人家的房子住,约定好居住期限,等到了时间双方再换回来,屋还给人家,别人也把钱退回。
金大娘子默了默,问道:“娘也同意?”
“你娘你还不知道?只会闷着不吭声,但谁看不出她什么意思?”金老太爷气道,“要不是她慈母多败儿,我们家也不会落到今天!”
金大娘子听着忽然有些想笑。
是啊,常言道慈母多败儿,怎么却没人慈母多败女呢?因为女儿想要母亲这样偏袒都想不到呢。
但事实上她却并没有笑,而是沉吟了半晌,道:“待会儿我先找秀春过来一趟,晚些等如英醒完酒回来了,我们再坐在一起吧。”
金老太爷对女儿告完了状,心里似乎也松快了些,他没再多,只默默地又喝了口酒。
另一头,蒋娇娇和蒋修刚跟着他们外婆走到中门前,就看见了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正在那里玩角球。
洪氏一见那孩子就弯起了眉眼,唤道:“全哥儿,快来见见你表哥表姐。”
全哥儿睁着双圆圆的眼睛看了看蒋娇娇和蒋修,末了,似乎他觉得蒋修的外形并不像可以当玩伴的样子,于是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蒋娇娇身上,然后盯了几息,突然丢下球朝她跑了过来。
蒋娇娇有点惊讶自己这么受欢迎,她也喜欢这么不认生的孩子,于是松开了挽着外婆的手,算等对方抱住自己的时候她也回应一下。
结果全哥儿跑上来的确是把她给抱住了,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下一刻就咬了蒋娇娇一口。
夏日衣衫薄,蒋娇娇霎时结结实实感觉到了从腰上传来的刺痛。
她“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被咬的地方,怒吼道:“你干什么!”
全哥儿蓦地顿住了,定定看着她,没有话。
因他咬人是贴着咬的,蒋修和洪氏先前都没瞧见,这时才发现出了事,蒋修忙三两步绕到妹妹身边,问道:“怎么了?”
蒋娇娇指着全哥儿:“他咬我!”
蒋修一听,当即皱着眉朝全哥儿看去,质问道:“你为什么咬人?”
全哥儿似乎被吓住了,盯了他两息,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就不得了了,洪氏忙上前将孙儿抱住,一面抬手给他揩眼泪,一面她两个外孙:“他还,你们是大的,要让着点啊!”
蒋娇娇简直惊呆了,她不可思议地道:“可是她咬了我啊。”
洪氏无奈地看着她,语气颇为苦口婆心:“他能咬多重?只是太高兴了在同你玩闹,你是做姐姐的,怎么与个娃儿计较。”
蒋娇娇委屈极了,当下鼻子就是一酸,正要再开口辩驳,却被蒋修给拉住了。
但他虽然阻止了妹妹和长辈驳嘴,可心里也是十分不平,从到大他和娇娇虽然也有需得委屈各自让步的吵闹,但家里长辈却没有这般是非不分的。
这事要换成他自己的亲弟弟,他早就一个头槌教训上去了,还管什么大的让的?
他怕自己压不住火气,就没有再去看那婆孙两个,只径直吩咐旁边的女使道:“快去找个医婆来,若是咬破皮了也得用药。”
女使忙忙应下去了。
蒋娇娇又痛又气,眼泪不受控制地直往下掉。
她在家里,甚至是在整个照金巷里,除了当年莫名其妙受了沈云如那个冤枉气之外,其他时候何曾遭过这样的委屈?
这里若不是她外家,眼前这两个若不是她外婆和表弟,她只怕是闹得天翻地覆的心都有了。
但她这时却只能忍着气,为了母亲,为了这份关系。
蒋娇娇不能还嘴,心里又实在不服,于是脸一扬,抬脚就径直走了,蒋修也陪在她后头跟了上去。
金家就这么大,她先前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住处安置在哪里,于是直接就钻到了房里坐着生闷气。
蒋修让女使在门外等一会儿再进来服侍,自己先走到妹妹面前,把手巾递了过去,安慰道:“别哭了,反正我们在这里也住不了几天。”
“我不喜欢这里。”蒋娇娇接过帕子,边擦边哽咽着道,“外婆根本就不喜欢我们,我被咬了,还哭了,她都不跟过来瞧瞧。”
蒋修回想起刚才他们三个从前院过来路上谈笑的情景,道:“我觉得外婆倒未必是不喜欢我们,只是她更喜欢表弟而已。”
蒋娇娇想不通:“就因为我们是与她第一次见面,所以她才不管是非黑白?”
“不知道。”蒋修摇了摇头,想了想,道,“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外孙吧。”
蒋娇娇愣了下:“外孙怎么了?”
蒋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道当初娘是怎么嫁给爹爹的么?”
蒋娇娇心思简单地道:“不是爹爹很有诚意地求娶的么?”
“是诚意求娶的,但你知道外翁他们为什么把娘嫁给爹爹?”蒋修忆起了两年前自己在欢喜堂听到的墙角,顿了顿,道,“我听,好像是那时候外翁家不行了,可外舅要娶亲,正好爹爹给的聘财最厚,所以长辈才把娘嫁给了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