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坠落 轰然倒塌。
沈约很快就追上了那个桃衣少女, 他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把隔袖抓住对方的手臂,然后顺手把她拉到了街边少人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道, “是如何认识我大哥哥的?”
那少女不肯话, 似是只想挣开他, 沈约见状, 自然更不肯放。
她便半挣扎地道:“男女有别,官人与我非亲非故, 这好歹是大街上……”
话还没完, 急急赶到的姚之如已跟着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喘着气道:“我也是女孩儿, 抓着你又怎么?”
沈约微怔, 看了姚之如一眼, 然后松开了手, 径自向那少女道:“现在你可以了?”
言罢,他又威胁道:“还是你想去见官?你既然寻到了我们家,应该知道我爹爹是什么人吧?”
少女闻言果然老实了,苦着脸道:“我们也是好心, 用不着这样吧?再见了官有什么好, 人人都晓得你大哥哥弃考了。”
沈约一愣,脑子里霎时“嗡”了声。
姚之如也被惊住了, 她下意识朝沈约看去, 还没来得及什么,就见他已回神愤怒地喝道:“你胡!”
这三个字里透着无比的坚定, 但也明显满含压抑。
桃衣少女似是被他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才回道:“我家娘子姓范, 家住猪儿巷东北曲,门前种着一丛月季。科考那日你大哥哥就在范家,今日奏名,我们娘子也是担心他会被长辈责备,所以才让我来听下,晓得他无恙就好。”
沈约和姚之如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都听得懂她这话什么意思。
这姓范的娘子显然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儿,而是个私窠子——也就是与官妓相对的私妓。
沈约觉得脑海里有些白茫茫的。
而趁着他愣神之际,那少女突然挣开姚之如的手,转身扎入人群中便很快没了踪影。
姚之如一惊,下意识想去提醒沈约,却见他仍怔怔地立在原地。
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踟蹰了几息,还是劝道:“她话怪怪的,未必是真。”
沈约定了定神,回眸看着她。
“真的,”姚之如忙道,“先前她还一副怕你追问的样子要逃,怎么又不等你问,就主动替那范姓弟子把家门报得那么清楚?好像生怕我们不知是哪家。”
沈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心乱如麻,此时听姚之如这样,也才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不错。”他回忆道,“先前我抓住她时,她也不像是真心要挣脱。”
想到这里,沈约顿时觉得心中安定了些许。
姚之如用力点点头,又劝道:“所以你先别着急。”
沈约颔首,然后默了默,对她道:“此事,还要请你……”
“我明白,”姚之如立刻接道,“我不会胡乱对人的。”完似是怕他不信,又保证道,“你放心,娇娇我也不。”
沈约默然须臾,看着她,由衷地道:“谢谢。”
两人返身往回走,姚之如忽然脚下一歪了个趔趄。
沈约及时将她扶住。
他看了眼她的脚,想到她方才追在后头跟上来,大约也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你若不介意的话,要不撑着我吧?”他一边着,一边抬起了手臂。
姚之如当然不会介意。
她揣着的紧张,轻轻把手放了上去。
***
沈缙直到晚上才浑身酒气地回了家。
屋里点着灯,他推开门,便一眼看见了正坐在里面的弟弟沈约。
沈缙怔了一下,旋即弯起唇角笑道:“都这么大了,还玩吓人的游戏呢。”
罢,他便径直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接连饮了三杯茶水。
沈约看着近在咫尺的兄长,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和隐隐的脂粉香,不由攥了攥微凉的手指。
沈缙喝完了水,伸手来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沈约没动,沉吟了半晌,开口道:“大哥哥,你知道猪儿巷的范家么?门前种着月季花的那个。”
刚走了几步的沈缙倏然顿住。
沈约顿觉心中一沉。
“大哥哥,”他有些紧张地道,“我知道狎妓是平常事,我,我也不是要管你的事,但是那女子不是个好心的,你因为她连科考都耽误了……”
“不是她耽误的。”沈缙忽然淡淡道。
沈约蓦地愣住。
沈缙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朝他看来。
“是我自己,我不想考了,所以就没去。”沈缙道,“你去告诉爹爹吧。”
沈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红着眼睛,良久没能出话来。
沈缙也不再多什么,只是与弟弟这么对望着,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只平静地等待着。
沈约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压得他完全无法承受。
“你,”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哽咽,“你就算不想考了,也不必这样自暴自弃,你不仅沉溺酒色,还骗我们……爹爹为了你连仕途都放弃了,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他?”
沈缙面露轻嘲地轻轻笑了一笑。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踌躇满志,觉得不能辜负爹爹,辜负沈家。”他,“等你日后知道爹爹的期待有多沉重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再也不想理会你们的期待了。”
“不骗你们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以为爹爹会答应我不考么?”沈缙明明带着笑,可眼圈也渐渐红了。
“这三年是他推着我走的,我从未求过他为我放弃什么,爹爹放弃仕途,是为了沈家,为了他自己的期望。”他,“为何却要我来承担?”
沈约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可我们就是沈家的人啊!”
“所以我不能为沈家考上进士,就该去死么?”沈缙骤然反问。
沈约蓦地一震。
沈缙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对着他道:“你可知我现在看到书就恶心?我已经厌倦了爹爹总是口口声声他那榜的探花郎如何如何,我也早就过了十九岁那个能帮他把这口气争回来的年纪了。别人如今已是三司副使,不定还会成为下一任计相,可是爹爹却还没有明白,他的儿子要替他追上人家到底有多难!”
话音落下,他“啪”地一甩手将书摔在了地上。
沈约看着那本被弃若敝屣的《周易》,只觉手脚都在发凉。
“所以,现在你去对爹爹吧。”沈缙道,“这次是我弃考了,而且以后我也不算再考。”
沈约红着眼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转身负气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厮要跟进来照顾,他直接头也不回地吼了声“滚开”,便径直摔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花不时作响。
沈约没走两步,便突地跌坐到了地上。
然后他蜷缩地抱着双腿,埋着头无声哭了起来。
***
这日上午,沈耀宗正和妻子钟氏在店里喝茶,忽然听侄儿沈约过来了,他不由微感诧异。
兄长的两个儿子平日里都是一心读书的,沈约这破天荒地跑到铺子里来找他,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有事。
钟大娘子为了方便沈约和他二叔话,就主动地回避了。
沈耀宗也不拿什么长辈架子,关心地问沈约:“怎么了?”
沈约憋了两天的担忧和惶恐在这一刻再也憋不住了,他倏地红了眼眶,然后端端正正向着对方一礼,道:“请二叔帮帮我大哥哥。”
沈耀宗先是意外地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伸手扶住沈约,皱眉问道:“好好,缙哥儿怎么了?”又关切地道,“可是这次没中榜,他有什么想不开的?”
沈约沉默了几息,轻声道:“我大哥哥自上次不幸落第后,其实就受了些击,不过碍于父亲的殷切期许,所以才咬着牙又坚持了三年。但爹爹的意思,是想大哥哥向他看齐,拿出百折不挠的意志,可是我怕……”
他没有再往下,但沈耀宗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原来是这样。”沈耀宗恍然,沉吟道,“这样下去的确不太妙。”
一个不想往前走,一个却赶着对方往前走,最后必然会发生不可预计的结果。
沈耀宗对母亲和兄长的性格也是了解的,想到这里,当即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帮?”
沈约默默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大哥哥若是不想再走科举这条路,是不是能来帮二叔理理家中庶务?不知二叔觉得他行不行?”
沈耀宗大感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沈约居然是要他带着沈缙来做买卖,但这个请求,沈约敢提,他却不敢马上接。
这事往深了,关乎他母亲和兄长对人对事的看法,但他不可能与沈约这个晚辈去议论。
所以沈耀宗只能委婉地道:“你大哥哥苦读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下书墨是不是有点可惜?其实不考科也还能有其他的文人行当做。”
抛开那些他们家孩子不用也不可能去做的,至少行医也不错啊,凭缙哥儿的悟性,他想习个医应该是可以的。
沈约却只觉心中越发苦涩。
他如何能他大哥哥已经恶心那些书本了呢?
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长就这样在酒色中堕落下去,那可是沈元丰啊!
沈约不好多言,只能道:“他好像对那些事都不太有兴趣,其实就连做买卖我也不知他愿不愿意,但我想,能有些事让他先做着,缓缓心情也是好的。”
沈耀宗一下就听了出来,他这是想转移沈缙的注意力,以免后者久久沉浸于挫折与压力之中。
一个是他侄儿,另一个也是他侄儿,沈耀宗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确实无法不帮这个忙。
于是他便硬着头皮地答应了。
等沈约走后,他就叹着气把事情和妻子了一遍,感慨地道:“我也没想到,缙哥儿那孩子的心里头原来已是出了问题。”
钟大娘子也有些同情沈缙,同时也不免感到遗憾:“若早知他不想再举业了,我们还不如先和兄长商量一下,让缙哥儿来跟着你慢慢学着把这些摊子接过去,这样我们可能也不必编出这个谎来。”
沈耀宗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哥对子孙举业的看重,和娘是很像的。他虽不至于觉得经商是下流,但若有的选,他是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从商的,不然今日来找我的就不是二哥儿了。”
“那你算怎么办?要不,我去阿姑那里也帮你劝两句?”钟大娘子道。
“你就算了。”沈耀宗一笑,拉过妻子的手握着,叹道,“好不容易现在娘对你还好话,你莫去招惹她,我们先安安稳稳把这关过了,其他的以后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