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不通 乌云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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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家兄妹走出家门, 看见了正站在外面等他们的谢暎和姚二郎,两人也都做好了去吊唁的准备。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蒋修问姚二郎。

    姚二郎略有些尴尬地道:“大哥哥和妹妹已经先去沈家了。”

    其他人也没多什么。

    一行人到了沈家,看见姚之如和几个女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安慰沈云如, 姚大郎则在旁边帮着在烧纸钱。

    但沈约却不在, 不知是去了哪里。

    姚之如看见了蒋娇娇, 便唤了她一声。

    沈云如转过头, 正好一眼看见了走在前头的蒋修。

    毫无预兆的,她眼前就浮现出了昨天晚上去探望兄长时发生的情景——

    沈缙狼狈又虚弱地趴在床上, 看见沈云如亲手端了熬好的药进来, 竟向着她勉力地弯了弯唇角。

    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沈云如放下药,拿出手巾给沈缙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又难过又怨怪地道:“大哥哥, 你做什么要这样惹父母伤心呢, 爹爹生气, 你也不好过,何必呢?”

    沈缙开口时嗓音有些发哑:“掌珠,傻姑娘,你以为只有挨才叫不好过么?”

    沈云如怔了一下。

    “爹爹若能把我死才是救了我呢。”他缓缓道, “你大哥哥也不过是个懦弱的人, 有很多‘不敢’。”

    沈云如有些茫然地道:“我不明白,大哥哥, 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缙没有回答。

    沈云如看他不, 也就没有追问,只是道:“大哥哥, 等你伤好了,就好好与长辈们道个歉好不好?爹爹心里是很重视你的,所以他才生气你对自己这样糟践。你若不想考科了, 那就谋别的出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求家里给你纳个粟去别处当个官也是可以的啊。”

    虽然纳粟官出身的确是没有更远的前途,且来名声上也不太好听,但若要和她兄长现在堕落的情况相比,她宁愿不去在乎那些了。

    “你是男子,要有能顶住天地的心气才是。”她苦口婆心地劝道。

    沈缙苦笑了一下,道:“你太不了解沈家了。”

    沈云如微顿,满目疑惑地看着他。

    “你和子信,你们两个不要学我。”沈缙道,“但愿爹爹……”

    他到这里,忽地停住了。

    沈云如见他没有完,便问道:“但愿爹爹什么?”

    沈缙却不知又将什么话压回了心底,只是顿了顿,看着她道:“掌珠,熙宁十三年那次家里遇到困境时,爹爹和蒋善之的父亲为你们口头定了亲事。”

    沈云如蓦地一愣。

    只听沈缙又慢慢续道:“这虽是沈家的求助之法,也是爹爹主动提出,但其实父亲心中并不全然情愿,所以他一直寄希望于我们能为你扭转情势。”

    “现在我没能做到,这个责任可能会再落到子信身上。”他,“但也不定这三年里又会发生什么。我告诉你这些,也并非是想让你惊慌,只是不想你被蒙在鼓里。”

    沈缙道:“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若有自己的想法,就要尽力为自己做主才好。倘若你对蒋善之无意,就须得早早为自己筹谋,爹爹虽敬畏婆婆,但却不代表没有办法服她老人家。”

    “不要像我一样,被家里人推着走到最后,才发现已无路可走了。”

    这是她大哥哥最后对她的话。

    第二天早上,下人进去服侍的时候,就发现人已经死在了床上。

    沈缙摔碎了她端去的那个药碗,割了脖子。

    ***

    钟大娘子正在安排午饭,今天家里人多,唐大娘子又已经倒了床,老太太那边也不太好,厨房里少不得有些忙乱,代理中馈之责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刚把老太太的药送过去了,转头出来恰好碰上了刚去看望了兄长的沈耀宗,便问道:“哥哥那边还好吧?”

    沈耀宗叹道:“养到这么大的儿子没就没了,怎么能好呢。他就坐在缙哥儿的房里,也不话,我看他像是一下子老了不少。”

    钟大娘子也不知道该什么。

    沈缙自杀,家里人都知道和他这次“落第”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或者没有直接关系。但为了沈缙的颜面,也为了沈家的脸面,所以大家才统一了口径,好像他至死都是那个心怀抱负的优秀青年。

    狎妓弃考的事从未发生,也不会发生在沈元丰的身上。

    沈耀宗感慨地道:“其实我原先因为娘的偏心,心里也是埋怨过父母当初让我弃文从商的,但现在我觉得可能这样反而还好些,至少咱们这一房没有那些压力。”

    钟大娘子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心口。

    夫妇两个正在着话,忽然有个女使急急忙忙地跑来找钟大娘子,报罗娘子犯了病。

    罗氏自从那年失了对双胞胎,不仅大亏了身子,精神也有了点问题。平日里人还算正常,但就是看不得女孩和相关物事,此时看来,她大约也不太能听得哪家死了孩子。

    女使罗娘子闹得有点厉害,屋里头两个婆子都快压不住了,问能不能绑,不然怕冲出来会坏了沈家的颜面。

    钟大娘子有点同情罗氏,本不想绑她,但想到若真让她跑出来在沈缙的灵堂上闹了事,最后也只会是罗氏倒霉。

    不定老太太和兄长夫妇气头之上都不会放过她,那这可怜的女人就真是连容身之地都没了。

    于是她便果断道:“绑。”然后又对丈夫道,“我也过去看看,若能安抚下来就好,免得弄伤了人。”

    这事儿沈耀宗不便出面,只能应道:“你当心些。”

    钟大娘子点点头,转身随那女使去了。

    罗氏此时正在院子里卯足了力气尖叫,她似乎想挣开束缚跑出去,旁边的人既要拉她,又要去捂她的嘴,一时之间场面显得有些混乱。

    沈庆宗的另一个妾室鲍氏也在,她站在旁边,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将罗娘子心绑住,别伤着她。”钟大娘子一边吩咐着,一边走到了鲍氏所在的方向,转头看着对方问道,“你没事吧?”

    鲍氏忙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话,那头罗氏已突然狠狠咬了要来绑她的婆子一口,钟大娘子正好在近处,见了便也急急上去想帮忙拉开。

    鲍氏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也去帮忙的时候,就看见人多手杂间,钟大娘子一个脚下不稳,着趔趄连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从鲍氏所站的位置,方才那一瞬间更是亲眼看见有个婆子正好撞到了钟大娘子的肚子。

    她刚想问对方有没有事,钟大娘子已在站定后立刻又忙着安抚起罗氏来。

    鲍氏愕然。

    她看了看钟大娘子,又看了眼对方的肚子,若有所思。

    ***

    沈约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看着放在面前的那本《周易》,脑海里回想起的全是那天沈缙的那些话,还有对方面色灰败,满身是血的模样。

    他知道家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他大哥哥的灵堂。

    但他一点也不想去,不想听别人他大哥哥可惜,也不想听别人道些不痛不痒的安慰,更不想假装自己很得体。

    他觉得很累,不想和人话。

    书室里静悄悄的,沈约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寂静中独自待了多久,直到有个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

    他抬起头,正看见姚之如在那里搬凳子。

    两人目光相撞,她似有些尴尬地收回了动作,站定在原地,开口道:“我在这里坐一坐好不好?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沈约看着她,没有话。

    姚之如又道:“还有蒋哥哥他们都在外面,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喊他们。”

    沈约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少顷,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姚之如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隔着门廊果然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那些身影。

    蒋修和他的妹妹蒋娇娇,谢暎,还有姚家二郎。

    他们并排坐在廊前,背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明明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又好像什么都对他了。

    沈约的眼睛忽然有些发酸。

    姚之如见他久久没话,也不免有些忐忑,毕竟她是自作主张想坐得离他近些,也不晓得沈约嫌不嫌她烦?

    但她莫名觉得,有些话可能他不好同所有人讲出口,但也不定会想要有人能听一听。

    姚之如觉得她很想做那个人,而且她要帮他保密,当然就要离他近些才好。

    她正不安地想着,便见沈约回过头朝自己看来。

    “谢谢。”他。

    然后他看着她,微顿,又了句:“谢谢。”

    姚之如愣了愣,忙道:“不用谢。”

    沈约返身走了回去。

    他无声地站定,顿了顿,又转过头看向了姚之如。

    她正心地坐在凳子上,很安静,在他抬眼可及的地方。

    廊前,蒋娇娇因为太认真想听清楚屋里两个人的对话,整个人都几乎要仰到地上去。

    谢暎及时地伸手拉了她一把。

    “我好像听见之之不用谢,”蒋娇娇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这算是做对了吧?”

    谢暎亦轻声回道:“应该是。”

    反正他那时候是不想见人的。

    姚二郎道:“还好如娘不招他烦,不然我真怕进了门被他给赶出来。”

    蒋修同意地道:“也只有你妹妹才让他不好意思嫌弃。”

    关于让谁去“深入虎穴”这件事,几个人并没有多加讨论,因为除了姚之如之外,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合适。

    蒋娇娇和沈约本来就不算有私交,要她去几句安慰的话不难,可肯定没什么用处;蒋修则是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而且他也担心沈约会觉得他站着话不腰疼;至于谢暎,却是自知与沈约并不是那种能心里话的关系。

    姚二郎就更不用了,估计沈约见到他的脸就会觉得从这张嘴里不出什么让他舒服的话。

    这样看来也就姚之如比较合适,加上她又自述与沈约有些许书友之谊,大家这才一致通过了她的“主动请命”。

    安慰的话虽然了有些苍白,但总不能当真不来安慰。

    就像谢暎的,或许沈约这时候最需要的也是陪伴。

    “我们刚才应该表现得很若无其事吧?”蒋修问其他人。

    蒋娇娇和姚二郎点点头。

    谢暎道:“放心吧,很自然。”

    就像不是专门来看望沈约的那样自然。

    蒋修颔首,抬眸望着天上阴翳的云团,轻轻叹道:“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