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归去 真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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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大娘子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谁的声音,知道这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于是拼着力气冲破满身疲惫, 缓缓睁开了眼睛。

    沈耀宗果然就在她身边。

    “官人, ”她惊喜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又问, “可用过饭了?你的脾胃不好,不要饿着。”

    沈耀宗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我不饿。”他爱怜地握着妻子的手, 轻抚她的面庞, 道,“对不起, 我回来晚了。”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欢天喜地进了门赶着想带她出门去过元宵看灯, 迎面而来的, 却是她已病重的消息。

    ——“二爷不知道,您前脚刚离开汴京,老太太后脚就叫了大娘子过去帮着抄经,又要诚心, 这一冻便是一日。大娘子得了风寒, 她自己虽不,可连大姑娘都晓得给她送药茶, 偏就只老太太不知。直到人已经起不来了, 老太太也不曾关顾过一句,大娘子却还记挂着不晓得老太太消气没有。”

    沈耀宗的心都要碎了。

    钟大娘子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安慰地道:“不晚,我就等着你回来带我看灯呢。”又笑着,“你还记不记得, 去年你亲手给我做了盏兔儿灯,可难看了。”

    沈耀宗却只不停地着“对不起”,早已泪流满面。

    钟大娘子看着他这样,也不禁落下了眼泪,轻叹道:“你别太难过,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沈耀宗听出来她这是在遗言,心里更是针扎一样疼,他后悔莫及地道:“我不该拖累你,我,我应该早些放你离开沈家的……”

    钟大娘子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如此想过。官人,能做你的妻子,我很高兴。”

    沈耀宗哭着摇头:“不,不,是我太自私了,我……”

    他咬了咬牙,艰难地道:“我应该早些告诉娘,告诉你,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是我不正常。对不起,妍娘,是我对不起你。”

    钟大娘子心疼地看着他,柔声道:“我早就知道了。”

    沈耀宗一愣,倏然抬眸望着她,怔怔失了言语。

    “多年夫妻,我如何看不见你的辛苦和挣扎?”她,“何况你的确也是为了我,才从不曾碰其他女子一下。”

    沈耀宗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愧疚和痛苦给淹没了,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以至于久久不能出一个字。

    “官人,”钟大娘子缓缓道,“嫁给你这些年,你待我再好不过,我本也不想要什么孩子,只愿你我长长久久。只是我原想着能陪你一辈子,可惜,如今怕是不成了。”

    沈耀宗流着泪道:“不,你会好起来的,你了要陪着我,你不可食言,我们要在一起,长长久久在一起。”

    钟大娘子柔柔一笑,目光微转,朝窗户望去。

    “今年的灯一定很漂亮。”她。

    沈耀宗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让人去多买些花灯回来,挂在院子里陪你看。”他着,便要张口喊人。

    “你回来了,我真的,很开心……”

    察觉到身边人的气息正逐渐微弱,沈耀宗一顿,几乎是慌乱地回身将她抱住:“妍娘,妍娘,你别睡,你睁开眼再看看我,妍娘!”

    钟大娘子深深看了他一眼,终是再无声息。

    ***

    鲍氏正在院子里和女儿一起赏灯,忽闻女使来报钟大娘子刚刚走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沉默了半晌,道:“帮我更衣吧。”

    这就是要去吊唁的意思。

    沈二姐却拦住她娘,提醒道:“大娘子和大姐姐她们都还没回来呢。”于是问女使道,“婆婆那边怎么?”

    女使回道:“老太太那边还没消息,但是二爷先前已经回来了。”

    两人一听沈耀宗已经到了家,不由松了口气,这下也不用为难了,母女俩直接换上素衣后便出了门。

    钟大娘子的尸体还躺在床上,沈耀宗握着她的手靠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沈二姐迟疑了两息,走上前,道:“二叔,您节哀顺变。”

    沈耀宗没有什么反应。

    沈二姐转过头,眼神示意自己母亲快些把慰问的话了,也才好早些离开。

    鲍氏踟蹰了片刻,刚走上去,忽一眼瞧见了钟大娘子宛若沉睡的模样,不由猛然感到鼻酸,张口时便禁不住一阵哽咽:“二爷节哀。”

    沈耀宗眸光微动。

    沈二姐见母亲如此,忙上前拉了她,掩饰地道:“二叔,我去看看爹爹他们回来了没有。”

    言罢,她便将母亲半挽半催地带了出去,等出了二房的院子,沈二姐才松了口气,没忍住她娘:“大姐姐她们都还没来哭呢,您在这里出什么头,也不怕人家您戏多。”

    谁知鲍氏却当真在擦着眼角。

    沈二姐微愕,旋即忽而想到什么,问道:“娘,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平日里我也没见你与二婶走得有多近,这次到底怎么了?”

    鲍氏此时心中压力巨大,实在忍不住了,道:“我,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她这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出来,原来自她在沈缙葬礼那天见钟大娘子受了撞击时的反应开始,就对其所谓的身孕有了疑心,后来又仔细观察了几回,越看越觉得不对。

    鲍氏原本也很犹豫要不要管这事,但一想到女儿的前程,她最终还是决定拿来向唐大娘子卖个好。

    这事往了,关乎子孙后代的财产承继——沈耀宗若无后,将来他那份就是长房的。就算长房不贪图这份,但想必也不可能接受沈家的财产落到外人手里。

    若往大了,那就是混淆家族血脉,这是大不孝。

    于是鲍氏就委婉地向唐大娘子了自己的怀疑。

    唐大娘子当时也很震惊,起先并未表态,直到过了一天后才又把她给叫了过去,暗示她去提醒老太太。

    结果就成了这样。

    沈二姐听得心惊肉跳,她很快便想到了其中一处关键:“我看这事恐怕爹爹也是知道的,所以大娘子才会第二天方叫你又过去。他们让你去出头提醒婆婆,就是不想要二叔日后知道了怪责他们。”

    鲍氏觉得自己一个妾室,哪里能知道主君主母的心思,只能无奈地道:“我原想着我做的也不是坏事,毕竟让个外头的人来夺了沈家的财产,你也会受影响啊。可谁知道,谁知道钟大娘子竟因此丢了性命,我是当真万万没有想到的……”

    沈二姐现在却只怕这件事会连累到自己,于是她立刻道:“你之后也不要再往二叔跟前凑了,他是常在外面与人交道的,只你这三分掩饰的工夫,恐怕很快就要露馅儿。大不了等我出嫁之后,你再寻个机会暗示他一下,到时就算他去找大娘子的晦气,也与咱们无关了。”

    鲍氏也没有想过要去跟沈耀宗坦白,毕竟这事穿了她也是难辞其咎,她生怕影响到女儿,自是满口应下。

    沈二姐看母亲保证了下来,这才放了心,搀着她走了。

    夜色下,院门旁的松树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沈耀宗看着那对母女在灯火映照下慢慢走远,良久,他紧紧攥着双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沈家其他人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沈云如来到灵前一看,泪水霎时便涌了出来,她手里还拿着专门给钟大娘子买的雪梅,却已再没有机会当面送给对方。

    她缓步上前,俯身轻轻将雪梅簪在了钟大娘子的发间,然后顿了顿,方回过来看向了旁边的沈耀宗,难掩泪意地道:“二叔,您节哀。”

    沈耀宗没有什么。

    沈约的心里也很难过,他深知“节哀”两个字的苍白无力,于是了句:“二叔,二婶她最挂念的人就是您,您要保重。”

    沈耀宗喉头滚了两滚,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毫无生气。

    沈庆宗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刚要开口,就见沈耀宗看向了唐大娘子,道:“我正好与兄嫂去娘那里几句话,这里——”

    沈云如主动道:“二叔放心,有我和子信在。”

    沈耀宗顿了顿,颔首对她道:“你若需要人帮手,可以找二姐,先前她和她娘已来过一回了。”

    唐大娘子闻言不由心下一慌。

    沈云如没有多想,点头应了下来。

    沈耀宗便与沈庆宗夫妇转身去了福寿堂。

    沈老太太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内室出来的,看得出她原本仍在睡觉,并未因钟大娘子离世的消息受到什么扰。

    沈耀宗神色沉静地向着她端端一礼,道:“娘,妍娘走了。”

    沈老太太沉吟着“嗯”了声,回道:“她也的确是薄命了些。”又道,“你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其他事就交给你嫂嫂她们去操持吧。”

    沈耀宗垂着眼帘,低低应了声“是”,然后道:“儿子过来只是有几句话想先同母亲和兄长明白,也免得家里人往后再为我操心。”

    言罢,他也不等人问,便径自续道:“妍娘嫁给我这么些年,从未有过什么对不起沈家的地方,不能生孩子的那个人——是我。”

    沈老太太蓦地一顿。

    沈庆宗夫妇亦感诧然。

    “仲德,”他道,“我知你现在心里很难过,但有些话是不能乱的。”

    “是真的。”沈耀宗平静地道,“不知大哥哥可还记得当年我初接下家中庶务的时候,曾去过一回蜀地,还险些落入了山崖。”

    沈庆宗愣了愣:“但你那次不是运气好,并没受什么重伤么?”

    这件事他当然是知道的,当时大家都只当沈耀宗虽受了些罪,也丢了钱,但所幸没有性命之忧,就连沈耀宗自己回来起那件事的时候语气也很随意的样子。

    “若大哥哥去试试那种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的感觉呢?”沈耀宗淡淡笑了一笑,“我的确没有受重伤,但却因此事受惊不,当时病了些日子后,大夫便诊断我以后不太可能有孩子了。”

    “我不故作轻松,又能如何呢?这种事让我如何四处宣扬,我自己无甚大碍,只是已绝了后?”他到此处,叹笑一声,“我只恨我太在乎自己是个男人。”

    沈耀宗看了眼早已愣怔无言的沈老太太,道:“娘,这些年我不肯纳妾,不是因为妍娘有意与您作对,只是她知道我不愿意。她定是看出来我担心在身边的人越多,此事便越不易瞒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欠她太多了。”

    “所以,往后我也不算再续弦了。”他,“我这个人本没有什么可取的,她一生为我,我原该许她一生。”

    沈老太太还没从前一刻次子不能生育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就又被他以后不算再娶的决定给震惊了。

    “这怎么能行?”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

    虽然连她自己都还没想到为什么不行。

    沈耀宗却道:“自然能行。”他,“我为沈家绝了后,现在妍娘为我没了命,后半辈子,我只想与她能过得清静些。”

    完这句话,他便无甚表情地再次抬手一礼,随后径直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