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说项 酒酿。
日子进入五月, 天气已开始有些热了。
这天,蒋黎正在茶室里读陶宜给她的书,上面记载着一些香饮的古方, 她算试试能不能改良一下, 作为夏日冷饮也可适口。
琥珀走了进来, 是有位娘子想见她, 自称是替人来送画的。
蒋黎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刚想自己没有买画, 突然想起那日在清源山时陶宜会把画裱好了给她, 于是忙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姿容端雅的中年妇人便走进了茶室, 莲步轻移间笑意温和, 身上的衣裳首饰从用料到样式俱都十分讲究, 蒋黎见对方瞧着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不由微感纳闷。
“请问娘子如何称呼?”她已起身迎了上去。
中年妇人微微笑道:“我娘家姓杨,之前听我家官人和叔叔盛赞蒋老板的手艺,所以便想借送画之机来向蒋老板讨一碗酒酿元子尝尝。”
蒋黎一听,立刻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旋即重新礼道:“原来是杨大娘子。”
她没想到陶宜竟然会请他嫂嫂来送画, 而且也没提前声招呼,这多少让她觉得有些慢待人家了。
蒋黎热情地邀了杨氏入座, 一边问对方喝不喝冷饮, 一边道:“不知杨大娘子要来,我也没什么准备的, 大娘子若不嫌弃,待会我便做几个菜给你尝尝吧?”
杨大娘子笑道:“冷饮就不必了,我要一盏汤绽梅吧。”
蒋黎便吩咐珊瑚去了。
此时她才忽然发现, 杨大娘子并没有带着女使一道进来。
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对方已笑着将裱好的画递了过来,道:“我已许久不见若谷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蒋黎接过画,出于礼貌,还是当面开看了一下,正算些赞美之言,却忽瞄到画上多了个人影。
她一眼认出了是自己。
画中倩影婀娜,盈盈立于水边,似于微风中远眺着河上那条船。
蒋黎正自有些出神,便又听杨大娘子含笑道:“渡河需船,这渡人么,却是需人。”
蒋黎抬眸朝对方看去。
“只要蒋娘子点头,”杨大娘子道,“便有人愿意渡你过河,去对岸见远处风景,护你雨雪不侵。”
蒋黎攥了攥掌心。
“敢问大娘子,何为雨雪不侵?”她浅浅弯起唇角,直视着对方,如是问道。
杨大娘子不料她竟还有疑问,微顿,方回笑道:“自然是让蒋娘子心无挂碍,不必再独自辛苦地支撑这日子。”
蒋黎笑了一笑,道:“可是我以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娘子觉得呢?”
杨氏怔了怔。
“相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蒋黎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道,“但我从未想过要与他走到这一步,况且我想,他应该也不缺妾室吧?倘相公不是算以势压人的话,我想他也会尊重我的决定——还请杨大娘子代我转达,风霜雨雪虽苦,可再苦,也没有听凭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苦。”
“我在意与相公这份相交的情谊,”她,“所以更不愿让它落了俗气。”
杨大娘子大感诧异地道:“你既然并没有绝嫁之心,为何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呢?”
蒋黎平静地笑道:“机会再好,不也是给人做妾么?”
若陶宜是想娶她,就不会是让他嫂嫂来了。
他根本没有送求婚启的意思,她看得明白,自然也想得明白。要失望,大约不是没有,但她也很清楚这才是现实,她本不可能是他继室的人选。
或许她也该为他给自己的一点真心觉得欣慰,因他没有直接遣媒户上门要纳她,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可能去给他做妾室,也不可能去等着将来看他和新夫人是如何的琴瑟和谐,旁人提到陶若谷的伴侣,永远都不会想到她。
杨大娘子没有否认她试探的那句“他应该也不缺妾室”,她就知道,以后自己只会成为那些妾室的其中一人。
而她必须一面在他们夫妇面前规行矩步,心翼翼不违背妾室本分;一面还要与其他妾室共存,维护后宅和谐。无论话做事,都得先看规矩和别人的脸色。
她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自由日子过,作什么要偏偏去给人当妾室呢?
她再喜欢陶宜,也不可能这样上赶着作践自己。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甚至忍不住有些怪陶宜,怪他不应该把这层窗户纸挑破得这么快,让她没有办法再“顺其自然”。
杨大娘子似是被她的回答给惊到了,看了她半晌,方神色复杂地一笑,道:“蒋娘子有这份心气,令人敬佩。那我就不扰了,告辞。”
蒋黎没有留她,只是将陶宜送的画又重新递了回去,并道:“此画心意贵重,蒋黎愧不敢受,还请大娘子代还。”
杨大娘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多什么,接过画便离开了。
***
申时末,陶宜从官署出来,便直接去了他二哥哥的家里。
陶宣见他今日倒来得早,也知这人是为了什么,于是放下手中的鱼食,努了努下巴,示意道:“她没收。”
陶宜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卷本该已送到蒋黎手里的画此时却正静静地躺在石桌上,他不由一愣,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陶宣走过来瞧了他一眼,道:“你可知她怎么回你嫂嫂的?”
陶宜抬眸朝他看去。
“人家,不肯做妾。”陶宣笑着,摇了摇头,“她倒是也不想想,做你的妾室,与做寻常人的妾室能一样么?”
罢,他就把蒋黎对自己妻子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末了,劝道:“她这些话就是为了激你不去强求,既是如此,我看你也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心思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陶宣其实觉得蒋黎有些不识好歹。
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家三弟愿意对个女子上心,凭若谷的条件,要什么女人不好得?可他还肯花时间和心思去讨蒋黎的心意,没想到人家竟然不肯答应。
他劝弟弟纳蒋黎,也无非是想给对方找个体己人,若她根本就不愿意把这份心放在三郎身上,那又何必?
他三弟又不是找不到女人。
陶宜许久没有言语。
他一直在回想着蒋黎的那些话。
她她从未想过要与他走到这一步。
她,风霜雨雪虽苦,可再苦也没有听凭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苦。
他甚至都能想象出来,蒋黎“机会再好,不也是给人做妾么”那句话时,眼中的不以为然。
他伸手拿起了那卷画,紧紧握着。
陶宜闭了闭眼,极力忽视着心中的挫败感。
“三郎,”陶宣观察着弟弟的神色,试探地问道,“那要不,我们直接让人去蒋家?虽然她是嫠妇再嫁,不用听娘家安排,但家里的意思她也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不必了。”陶宜淡淡开口道,“无谓强人所难。既然她不愿意,那就算了。”
完这话,他便拿着画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感愕然。
杨大娘子晚来一步,诧异地问丈夫:“叔叔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陶宣望着门口方向,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从到大,何曾受过这种挫折?面上定是挂不住。此女当真是头个能让他动心,又能把他给气着的。”
“我看啊,他以后也不会再往人家面前凑了。”
……
陶宜越走越快。
张破石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二次见他沉着脸把生气的情绪表现得这么外露,而上一次,还是和新政有关。
这是第二次。
陶宜还没出大门口,就顺手把攥着的画给摔到了地上。
张破石不敢去捡,更不敢问,只加快了脚步跟着。
然而刚走过不远,陶宜又蓦地站住了。
张破石心地量着他的神色,只见对方像是缓了缓气,须臾,语声冷静地吩咐道:“捡回来。”
张破石立刻转身跑回去捡了起来。
陶宜面无表情地拿过画,便径自出门登上了马车。
他坐在车厢里,听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喧嚷声,目光直直盯着手里的画卷,越看,越觉得不顺眼。
他不由地回想起了那日在清源山郊游的情景,又想起了往日蒋黎与他相处时的样子。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误会了他们可以走到这一步。
他可以感觉到蒋黎对自己的好感,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
所以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再进一步。
他从没有遇到过可以让自己不排斥与之朝夕相处的女人,他也没有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觉得可以纳她为妾,即便将来续弦,他也想好了要更看重性情和善,不会让她受欺负。
但她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陶宜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不能用普通的挫败来形容的感觉。
那里面甚至有些酸涩,还有……心动。
这让他更感生气。
她拒绝了他,而他却因为她拒绝的那些话感到心动!
他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出她那副骄傲又不拿他当回事的样子,不屑于做他的妾,更不屑于当任何人的妾,她就像他刚认识她时那样,挺直了背脊,用一身的硬骨在抗拒那些雨雪风霜。
他在她面前好像落了下乘。
她竟拿笃定他不会以势压人的话来故意激他放弃。
陶宜闭上眼,负气地想:好,那我便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