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牛肉粉殇
“你知道一百年这个期限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吗?”, 老人把烟杆插回腰带。
“当年扬水两岸的堤坝全部建好,我坐在新砌好的石块上,心中很是自得, 毕竟这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我就问太守‘等咱把这东西建好, 扬州是不是五百年都不发水了?’, 太守拉下脸,让我不要乱讲, 顶多两百年, 对外就只能一百年,要是遇见什么意外, 一两百年就垮塌了, 岂不是成了笑话?”
“从那以后,大家就只一百年了,但别人听见还是不相信,觉得这是假话,什么堤坝能一百年不倒?哼哼,什么假话,我从来不假话!”
杭絮问道:“如今不过五十年,扬州就起了水患, 是因为只修了一半, 因此垮塌得快吗?”
“怎么可能会坏!”老人声音大了一瞬, 回头望见床上熟睡的孙子,又低下来, “堆石坝用的都是最好的石料,是大家一筐筐搬上去的,绝不可能垮塌。”
“那为何?”
“太守走的时候过,”老人皱起眉, 似乎在慢慢回忆,“扬水东岸和西岸的坝已经全部修好,只剩下中间一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如果那个不修,过几十年,水患一样会起。”
“分水堤是什么,为何如此重要?”杭絮又问,她想尽量多了解一些东西,就算不明白意思,也可以记下来,让人去查。
老人苍老的脸皱起来:“过了这么久,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纸上的样子像个鱼嘴,听大人,这河流潮汛的位置是年年变化的,那时候靠两座堤坝可以拦住,现在位置偏了,就拦不住了,得靠这分水堤来控制。”
忽然,他压低声音,从喉咙口吐出一句方言,杭絮侧头看见他愤然的脸,下意识觉得那是句骂人的话。
老人重新起官话:“后面那个太守,我们请了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不修,非没问题。娘的,他难不成比李太守还懂!”
她把老人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同容琤一,不定能给他一点提示。
对方看见杭絮沉思的脸,撑着膝盖站起来,下了逐客令:“姑娘,故事听完了,老头子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正欲拜别,只是尚未开口,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阿爷、阿嬷,头好痛……”
老人脸色一变,看也不看一眼杭絮,转身匆匆进屋:“宝,阿爷来了,莫哭莫哭……”
正如那一日,杭絮又被留在原地。
她也不恼,站起身,拍拍膝上细碎的樟树花,踏着满地嫩绿的落叶,跨出院门慢慢离开了。
*
一路上,杭絮仍在想着事情,那个叫做分水堤的东西,仇子锡请的工匠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只需建好它就可,为何从未听见提起过?
是不知道,还是并不像老人的那么重要?
她这样想着,脚上的动作却不慢,不一会儿就到了太守府的大门前。
抬头看见那副泥金的牌匾时,杭絮终于想起被她遗忘在府中的容琤,还等着她来上药。
再看一眼天色,已然昏暗,不知不觉,她竟然在回春堂待了这么久!
来不及多想,向府卫报备后,她就匆匆向偏院赶去,等看见偏院屋中被烛光映成昏黄的窗纸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真正站在门外的时候,杭絮忽然觉出些紧张来,抬起右手放在门板上,轻轻一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门开的那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屋内静悄悄的,杭絮慢慢睁开眼,所见空无一人,烛火被门开时带来的风吹动,跳跃几瞬,把她的影子拉长又压缩。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放松。
杭絮走进屋内,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容琤或许是有事出去了,她等人回来便是。
只是刚坐一会儿,容琤没等到,却等到了云儿。
云儿提着柄扫帚,穿过走廊时,看见屋内独坐的杭絮,“哎呀”一声:“姐,你总算回来了!”
她点点头,解释道:“外面有点事耽误了。”
又问:“容琤去哪儿?”
“王爷去沐浴了,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云儿把扫帚靠在门外,进屋走到杭絮身边,一边帮她摘掉发髻上的樟树花蕊,一边问道:“姐吃饭了没?”
被云儿这么一提醒,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这才感受到迟来的饿意,一瞬间就变得饥肠辘辘。
她仰起头,睁大杏眼看向云儿,对方一见自家姐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知道肯定没吃,于是大着胆子捏一捏杭絮的脸颊道:“姐等着,我去厨房看看。”
罢轻快的跑出门,拿起扫帚一溜烟离开了,剩下杭絮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想什么,最终憋在了嘴里。
罢了,捏过云儿那么多次,就让她捏回一次好了。
*
没多久,云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砰嗒”放在了桌子上,托盘中的一碗清汤也跟着晃了晃。
杭絮好奇地嗅了嗅它热烫的香味,问道:“这是什么面?”
云儿摇摇头:“这可不是面,是李厨娘方才新鲜煮的牛肉粉,听她是家乡的特产,味道可好了。”
她又把一罐红油放在牛肉粉旁:“厨娘牛肉粉不加辣椒不好吃,姐你看着加一点,她就一点点辣而已。”
最后离开的时候,又嘱咐一句:“姐,你吃完碗放那儿,我忙完了过来拿。”
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杭絮好好量起这碗牛肉粉,黄而澄透的汤底,雪白滚圆的米粉,上面整齐地摆着数片肌理分明的牛肉,表面点缀着一点葱花,更显得颜色分明,异常诱人。
她腹中饥饿更甚,端起碗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汤,果然醇厚无比。
又把目光转向那一罐红油,颜色红艳无比,看着也十分可口。
杭絮自觉不算怕辣,因此舀了两大勺放进汤里,犹觉得不够,又放了一勺,再用筷子搅拌均匀,直到整碗牛肉粉的颜色变得红通通的,她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用筷子夹起一大口,放进嘴里。
*
偏院内,门外。
容琤看着窗户上一道被烛火映出的熟悉人影,步子踱了几番,却迟迟不进去。
他想了想,抬起手去解大氅的系带,可的结太复杂,解了许久也没解开,没缘由地埋怨起浴房里下人的贴心,为何要系的这样牢固。
废了一番力气,终于解开大氅,露出里面的中衣,他把大氅放在臂弯,正欲推门进去,又想到什么,手指拉住中衣的衣襟,向两边扯了扯,或许是用的力气太大,连半边胸膛也露了出来,他又连忙拉紧一些。
终于,容琤把中衣的衣襟调整得正好,自觉既不过分严谨,也不太过浪荡,符合一个刚沐浴完的人的状态,这才放心地推开了门。
*
容琤轻轻推开门,看向杭絮所在的地方,本以为会对上一双杏眼,以及一声清脆的:“你回来啦!”
或者还带着抱怨:“怎么现在才回来!”
可桌前的人连头也没有抬,一向灵敏的人却对容琤的到来恍若未觉。
他走近几步,出声道:“……阿絮?”
杭絮慢慢抬起头,容琤听见她嘶地吸了一口气:“你、你回来啦。”
他这才发现,对方整张脸泛着粉红,鼻尖带着汗珠,嘴唇尤为红得惊人,似乎还在微微颤抖,杏眼雾蒙蒙的,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眨了眨眼,就有泪珠倏地滚落。
容琤一下紧张起来,隔着桌子靠近杭絮,手指悄悄抬起,想帮对方擦去泪珠,却最终没有行动:“你……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随手抹去泪水,指一指那碗红汤牛肉粉:“没什么,就是有点被辣到了。”
杭絮的语气十分淡然,但眼角的泪光和艳红的嘴唇出卖了自己。
她倒了一杯水,整盏灌进嘴里,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懊恼道:“在京城吃得了辣,怎么在这儿吃不了了,云儿明明这不辣的呀?”
这牛肉粉第一口只有觉得有些辣,杭絮倒还能接受,只是后劲越来越大,每吃一口,都要停下缓一会儿。她之所以还在吃,全凭着一股有始有终的毅力。
在容琤靠近偏院时,她便听到了脚步声,连他在外面踱了几圈都数得一清二楚,只是被牛肉粉占据了心神,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招呼。
容琤低头注视着牛肉面,红亮油润的面汤在烛火下像燃烧着一般,似乎靠近闻一闻,都要呛上几声,他对杭絮“不辣”的法感到十分怀疑。
杭絮喝了半茶壶的水,自觉已重整旗鼓,拿起筷子就要再吃,却被桌子对面的人拦住。
她抬头:“怎么了?”
对方摇摇头,十分坚决的模样:“你不能再吃了,晚上肚子会难受的。”
杭絮也十分坚决:“还剩下最后一点了,怎么能半途而废?”
容琤沉默一会儿,又道:“我帮你吃完吧。”
她抬起头,看向容琤玉白色的面庞,有些不放心:“你真的能吃辣吗?”
对方顿了顿,道:“我……其实喜爱吃辣,很想试一试这粉的味道。”
她这才放下心来,也对,人不可貌相,不定容琤就爱吃这么辣的。
杭絮站起身,给容琤让出位置时,又发现了一个难事:“这里,好像只有我这一双筷子。”
“要不还是——”
话间,容琤已经拿起那双她用过的筷子,摇摇头道:“无事。”
他从红汤里捞起两根圆滚滚的粉丝,稳稳夹住,送入嘴里,细嚼慢咽,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杭絮见状,心中暗暗佩服,自己吃第一口时,可是被辣得有些惊讶的。
容琤喉结轻动,把第一口咽下,却没有吃第二口,反而放下筷子,慢慢背过身子。
她心中疑惑,下一刻,却听见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杭絮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愣了一会儿,才连忙倒一杯茶水,递给对方,又拍拍他的脊背:“怎么了,被呛到了吗?”
容琤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声音嘶哑着问出一个问题:“这牛肉面是谁做的?”
这问题来的奇怪,她还是回答了:“云儿是李厨娘做的。”
对方绝望地闭上眼睛:“李厨娘是赣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