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远客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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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 门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道含着倨傲的年轻声音响起:“我来迟了, 诸位见谅。”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中。来人身着银青色的官服, 胸口处绣着云雁的补子湛湛发亮, 腰间的金躞蹀带随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磕碰声,头发规整地束着, 没有一丝碎发落下,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得体的地方,看不出丝毫旅人的风尘与疲惫。

    他躬身向太守行礼, 仇子锡连忙站起, 想制止对方的动作:“岑郎中不必——”

    然而这位贵客却并不领情,又转身接连向容琤与杭絮行礼:“见过瑄王、瑄王妃。”

    轮到杭絮时,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这位年轻官员的衣饰着实有些晃眼——难怪让大家等了这么久,估计光是收拾衣着这一项,就要花上一个时辰。

    仇子锡伸出的手尴尬僵在空中,而后慢慢收回,他的声音低了些, 却仍维持着礼貌与尊敬:“岑郎中请坐。”

    岑玉堂坐下, 有下人来上茶, 他端起杯盏啜了一口,眯起狭长的眼, 将杯子放下。

    低低了一句:“陈年龙井。”

    仇太守看见这一幕,问道:“这茶可是不合岑郎中的心意,我叫下人换个品种。”

    眉眼修长的年轻人皱着眉摇头,有些不耐的模样:“我来此处并不是为了喝茶, 太守不必对这等事上心。”

    又道:“还是多同我一些扬水堤坝的情况吧。”

    仇子锡闻言,心中的几丝不满也散去,这位岑郎中虽倨傲挑剔,但确实有真才实学,对治水也上心,总好过那些尸位素餐之人。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手稿递给岑玉堂:“岑郎中请看,这是我这些日子走访扬水周边,探查的情况,和一些工匠的的看法。”

    岑玉堂接过手稿,一张张看起来,他似乎极爱皱眉,连认真阅读时也皱着眉,一副难以接触的模样。

    不多时,他抬起头,把手稿收拢成一摞,看向仇子锡,蹙眉道:“我在路途中看了许多舆图和水志,了解了不少扬水的情况,但看来与实际还是有所不同。”

    “潮汛位置、河道宽度、两岸泥质、流向,都有细微变化。”

    仇子锡心中赞赏更甚,点头道:“确实,岑郎中观察敏锐,那些水图已经是十几年的物品,与如今不能等同。”

    他又问道;“那对后面工匠的意见,岑郎中有何看法,可否有一两个有用?”

    岑玉堂翻到手稿后面,没看多久,发出一声嗤笑,他看向仇子锡:“什么扬水改道、挖掘支流,十几年都不一定完成;还有什么埋沙填河,水势岂是轻易能改?这些方法大多治标不治本,要不就是异想天开。”

    “难不成扬州的工匠只有这点才学,太守就想靠这些人的方法治水?”

    杭絮皱了皱眉,对这位岑郎中嘲讽的神色感到不适。

    仇子锡神色微变,却只是叹一口气道:“岑郎中有所不知,扬州五十年无水灾,甚少有人懂得如何修建堤坝,治疗水患。现在这些工匠,大多善于开拓水渠、农田灌溉,对治水的方法,也是从未了解,是我把他们强行请来,让他们集思广益,将能想到的方法都写下来,才有这么多不切实际的方法。”

    “因此我才向朝廷上书,想求一位京城的工匠,岑郎中的到来,便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岑玉堂嘲讽的神色消失,他掩饰似的端起茶杯,将一整盏难喝的陈年龙井灌进嘴里:“竟是这样。”

    仇子锡继续道:“既然这些方法不切实际,那便只能再想了,不知岑郎中有何高见?”

    年轻人放下茶杯,将厚厚的手稿塞进袖子里,起身时不忘将下摆的褶皱抻平:“光凭资料看不出什么名堂,劳烦太守带我去涝区看一看,让我实地考察一番。”

    *

    府门外,几人等了等,秋岭赶着牛车来到大家面前。

    岑玉堂睁大眼睛,把牛车上下量一番:“我们就坐这个去?”

    这辆牛车与马车可不只是拉车畜牲的不同,它没了马车封闭的车厢,丝绸制的挡风车帘,仅仅是几块木板拼在一起,安在轮毂上,上面铺了一层稻草,还带了几条长板凳,怎么看也不像太守出行的工具。

    仇子锡率先上了车,一边解释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极为崎岖泥泞,马车易坏易脏,反倒是这种牛车好走一点,岑郎中见谅。”

    岑玉堂又看向容琤:“王爷难不成也愿意坐——”

    话未完,他就看见容琤跨上牛车,坐了下来,端正的姿势让人怀疑那条简陋的板凳其实是用黄花梨制成的。

    对方看向他,神色淡然:“仇太守得对。”,他之前跟着仇子锡,也常坐牛车,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岑玉堂怀着最后的希望转向杭絮,娇的王妃用不着别人扶,轻轻一跳就上了车,和容琤排排坐在一起,还冲他问道:“岑郎中上不来吗,要不要秋岭扶?”

    他总算认命,拒绝下人的搀扶,自己上了牛车,只是用帕子把坐的那块地方擦了又擦,崭新的官袍落在稻草上,也要连忙拾起来。

    牛车出了城区,沿着高地慢慢行驶,这时岑玉堂也觉出牛车的好处来,不像马车金贵,遇坑便一阵颠簸,且视线宽阔,想要观察高地下的水况,低头便是。

    他将宣纸铺在膝盖上,一边观察,一边拿着毛笔勾勾画画,不时擦一擦衣摆被溅上的泥点。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太阳高高地悬在了空中,虽是春日,却也有些刺眼。

    秋岭在前面赶着车,大着胆子抱怨:“大人,太阳大得我路都看不清了。”

    仇子锡擦一擦额上的汗,眯着眼睛眺望前方,也道:“现在确实不适合赶路,前方就是鹈鹕村,在那里停一停过午吧。”

    秋岭得了令,高高兴兴喊一声“好嘞!”,扬起鞭子加快速度,引得众人一个后仰。

    *

    牛车不多久就在鹈鹕村口停下,自从病人被接走后,逃奔亲戚的村民陆续回来,此刻可以看见不少屋子都冒着青烟,一派安详的景象。

    几人都下了车,唯有岑玉堂一人还坐在车上。

    仇子锡等了等,问道:“岑郎中?”

    一身崭新银绿色官袍的岑玉堂看着泥泞的土地,深深皱起了眉头:“这里的地,怎么没有铺石子?”

    仇子锡低头看一眼泥地,瞥见自己沾满黄泥的靴子,毫不在意地抬起头:“原本是铺了的,只是鹈鹕村一月前被水淹过,这几日水才退去,石子都被冲走了,地也干得慢。”

    又道;“岑郎中快下来吧,衣裳脏了,洗一洗便是。”

    岑玉堂脸色难看,他的目光从仇子锡、容琤、杭絮三人身上滑过,惊讶地发现他们穿的都是颜色暗淡的旧衣裳,看来全是经验丰富之人,亏他第一眼看见几人,还在疑惑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怎么穿的如此朴素!

    仇子锡还在一旁等着,几个村民也渐渐围过来,他可不想一人坐在车上被人观赏,一咬牙,抬腿跨下来。

    衣摆溅上几个泥点,还好,待会儿擦一擦便是。

    这时,一位村民走过两人身边,他是瘟疫病人的家属,一眼认出仇子锡的身份,双眼发亮,大喊道:“仇太守,你怎么来了,也不一声!”

    仇太守!

    听见这话的村民纷纷转过头,盯向仇子锡,接着踏着泥水冲上去:

    “仇太守!”

    “太守是哪个,我还没见过太守呢!”

    “太守,我娘子怎么样了?”

    泥水飞溅,不一会儿,就将岑玉堂漂亮的袍子染上斑斑点点的痕迹,他闭上眼,逼着自己不去看,没事。待会儿擦一擦、擦一擦就好了。

    仇子锡看着团团围住自己的众村民,有些头疼,连忙解释自己是陪京城来的官员考察水况来的,可这样一,村民们更加热情起来。

    “太守真是个好官啊!”

    “没错,我天天看他坐牛车去扬水呢!”

    一个妇人左腾右挪挤到最前面,大着嗓子喊道:“大人还没吃午饭吧,要不来我家,我家饭桌可大了,能坐十个人呢!”

    仇子锡不好拒绝,只得点点头。

    妇人的家的院子极大,把逢年过节才用的圆桌板搬到院子里,莫十个人,二十个都坐得。

    岑玉堂心翼翼地踏进院子,松了一口气,幸好,院子里还算干净,铺了稻草和石子,勉强下得了脚。

    妇人扭动着丰腴的身子在灶台和院子里来回,把一碗碗菜端上桌子,不住地招呼众人。

    “大人吃呀,这是刚杀的鸡,汤鲜着呢!”

    仇子锡迟疑着,杭絮却一声:“谢谢婶子,我不客气了。”,拿起汤勺利落地盛了一碗汤,又帮容琤盛了一碗。

    妇人站在一边,见仇子锡吃起饭,湿淋淋的手揪着围裙,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问题出口:“大、大人,我家男人去城里快十天了,他的病怎么样了啊?”

    仇子锡抬起头:“我只知道这些瘟疫病人的病情在慢慢好转,具体情况,”他看向杭絮,“应当是王妃比较清楚。”

    岑玉堂好奇地放下筷子,这位瑄王妃竟然还知道瘟疫的事?

    杭絮见仇子锡提到自己,坐直了身子,问道:“婶子,你家男人长什么样子啊?”

    妇人快走几步来到杭絮身边,赶紧描述起来:“我男人又高又壮,头发短,扎不起来,眼睛大,看着傻愣愣的。”

    杭絮哦一声:“他啊,叫铁牛是不是?”

    “对对对,”妇人连连点头,“是叫铁牛,李铁牛。”

    “他挺好的,已经可以下床了,孙大夫天天念叨他吃得多,赶他去后院砍柴了。”

    妇人愣愣地听着,像是要把这几句话记进心里,许久才会神,眨眨眼逼掉眼角的泪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又骂道:“在家就吃得多,怎么在医馆里也不改改,被人赶出去,不给他治了怎么办!”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

    众人望去,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佝偻着脊背,臂弯挎着竹篮。

    杭絮一见她便想起来,这人就是那一日抱着宝的老妇人。

    妇人忙赶过去:“王婶,你怎么来了”

    老人刚走几步,就被妇人扶上,她笑一笑:“本来想给大人送些腐乳,没想到春花做了这么多菜,我的腐乳是用不上了。”

    春花反驳道:“哪里的事!”

    又向众人道:“王婶的腐乳可是出了名的好吃,十村八里的人赶到我们这,就是为了买她的腐乳,大人有口福了。”

    仇子锡站起来,帮着拿下篮子,笑道:“既然这么,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老人送完腐乳,任凭仇子锡怎么挽留,也坚持离开,只:“家里已经煮好了饭,不吃就浪费了。”

    矮的身影慢慢走出院门,杭絮忽然放下筷子:“我去送送她。”

    罢也不管众人,径直追上去。

    *

    老人走得慢,杭絮没多久就赶上她。

    “阿婆。”她低喊一声。

    老妇人年老了,听力却还灵敏,闻言转过头,看见杭絮,有些惊讶:“姑娘,你跟上来做什么?”

    她却不回答,反问道:“阿婆不想知道宝怎么样了吗?”

    老人顿住,看向杭絮:“姑娘,你知道宝的情况?”

    杭絮点点头,笑道:“我常去医馆,对病人的情况有些了解。”

    “宝前天醒了,脸上红斑退了不少,就是还有些烧,我给他买了炸糕,他特别喜欢吃。”

    “对,”老人点点头,声音透出慈爱,“上回带他赶集,吃了一次炸糕,他就记上了。”

    “阿婆,”杭絮话音一转,“我想向你问个问题。”

    老人摇摇头道:“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

    她的声音认真起来:“阿婆,王大爷之所以那么讨厌大夫,不想他们把宝带走,是有原因的,对吗?”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杭絮清澈坚定的杏眼。

    “王大爷是个好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有那么大的敌意,我想,是不是你们经历过相似的事呢?”

    对方点点头,眼里漫起泪水,溢出深重的怀念和悲伤:“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扬州城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也从没有过那么大的水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