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期而遇
熙春台在瘦西湖, 瘦西湖在扬州城的西南郊,马车一路驶出城门外,车外少有人声。
这地方前几日才退水, 没多少人知道已经开放, 因此人流稀少。
将近正午的时刻, 日头强烈,但越接近目的地, 便越能察觉凉意, 那凉意夹杂着水汽和淡淡的花香,有种湿润的感觉, 随一阵阵微风吹拂而来。
杭絮深深吸了两口, 仿佛能听见远处水波荡漾之声,才放下帘子。
云儿恰好从外面走进来,有点懊恼道:“姐,我刚才问了车夫,他熙春台和荷花浦虽然都在瘦西湖,但不是同一个方向。”
“一个在西边,一个在南边,隔得好远。”
杭絮闻言问道:“哪个近一点?”
“荷浦近些, 再走一刻钟就能到了。”
她没有犹豫, “那我们就先去那里吧, 反正时间多得很。”
*
马车很快在一道石堤前停下,杭絮跳下车, 听见车夫对云儿道:“租一条船,从这里下去,一路赏着景,不多久就到了。”
于是云儿便挽着杭絮, 蹦蹦跳跳去租了条乌篷船,还附带一名船夫。
踏上船的的时候,杭絮一时没有站稳,只觉得甲板像波浪一样不断起伏着。云儿也惊奇地叫起来:“姐,这船会随着水晃呢!”
坐在船头的船夫回头笑道:“两位是北方人吧,这是第一回 坐船?”
云儿笑着回道:“以前在北方见过水,坐过大船,但从没坐过这种乌篷船。”
船夫道:“这船和大船可不一样,坐得惯觉得舒服,坐不惯那就头晕得紧。”
杭絮慢慢站稳了,见涂了桐油的甲板干净发亮,便盘腿坐下来,今日风不大,于是船也微微地晃着。
她感受了一番,觉得自己应该是坐得惯的那一类人,身体随着波浪起伏,竟给人一种迷迷糊糊的困倦感。
乌篷船的船舷不高,伸出手可以轻易碰到水面。这里的水虽源自扬水支流,但水色却大不相同,透着点微微的绿,水面点缀几朵碗莲,开着的黄花。
杭絮掬起一捧水,原本微绿的水色在她手中重新变成清澈透明,苍白的石堤和嫩绿的垂柳倒映在这的水镜中,依次闪过,一棵接一棵,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船夫是个健谈的人,一边摇着船橹,一边给两人介绍周围的景色。
“那里是烟雨楼,天气好的时候,在顶楼能看见整个西湖,今天太阳大,倒不太合适。”
“那里是五亭桥,也是能能去的地方,景色真叫一个漂亮!”
船夫忽地停住了船,抬手指向西边:“不知道两位看不看得清,那里还有一座桥,就是我们扬州最有名的‘二十四桥’!”
云儿跑到船舷旁,仰着脖子望去,“我也看看!”
可她踮脚眯眼看了许久,也只看见随风摇曳的垂柳,丧气道:“我怎么看不见。”
船夫笑一笑,“是有些远了,不过两位不是也要去那里吗,之后再瞧也来得及。”
罢,便跟云儿讲起了关于二十四桥的种种传闻。
杭絮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奇异的传闻上,她站起来,朝船夫指的方向望去。
她的眼力比云儿要好,很容易就看见垂柳柔软的枝条后,一座白色桥影横跨在水面上,影影绰绰的柔和曲线。
这些都不是最吸引她的,让她移不开目光的,是桥上一个熟悉的人影。
如此遥远的距离,只能看见那人穿着暗蓝的衣袍,隐约能辩出身姿挺拔。
今日容琤离府时,就是穿着一身暗蓝的帛衫向他告别。
她还想再看清楚些,可一眨眼,那人就消失在飘荡的垂柳掩映中。
“姐,你看什么呢?”
云儿扑到她的身边,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这里的景色真漂亮啊。”
杭絮骤然回神,摇摇头:“没什么,这里的柳树太多了。”
她暗自为自己刚才的猜测发笑,容琤今早是去督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巧被自己看见。
穿蓝色衣袍的人何其多,难不成每出现一个,她就要猜测一回?自己这是魔怔了。
“水边当然要种柳树,这垂柳依依的,多好看啊!”
船夫接她的话,“前头有个长堤,种了一溜的柳树,两位可要好好赏赏。”
云儿应道:“你既然这么,那我们肯定要看。”
杭絮无声叹一口气,起精神,也随着云儿一起看去,只是总有些心不在焉。
*
在船夫慢悠悠的摇橹下,两人过了一刻多钟才到荷浦。
此时是六月末,正值荷花的盛花期,开阔的水面满是盛放的荷花,深深浅浅的红色相互交杂,嫩绿的荷叶伸出水面几尺高,随风摇晃,红绿交映,不显俗套,反而美不胜收。
杭絮惊讶地睁大双眼,把这满浦的花色收入眼中。
她也见过荷花,但不过是花园后池的寥寥几朵,像如此热烈繁多的荷花,还是第一次见。
一阵风拂过,杭絮抽了抽鼻子,荷花香味浅淡,然而她的鼻腔却嗅到浓郁的花香,足以见得荷花之多,花香似乎已经与空气融为一体,难以分割,稍微动一动,似乎连衣衫也染上了香气。
云儿也惊喜地弯下腰,去仔细观赏一朵模样精巧的荷花。
船夫笑呵呵道:“这一处的景色未免单调,我带两位绕这荷浦转一圈吧。”
杭絮点点头:“多谢。”
于是船夫便摇动船橹,船头缓缓向前,分开密匝匝的花叶,开出一条路来,却在船尾重新被荷叶覆盖。
船绕上半圈,停了下来,船夫钻过船篷来到船尾,:“两位,前面也来了一艘船,这路被堵住了。”
杭絮道:“我去看看。”
便穿过篷子向船头走去。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敢问对船几位也是来赏荷?”
她这时正好钻出乌篷,抬起头,与对船那人对上眼。
颔首简短道:“确实,何事?”
她今日在云儿的强硬要求下,穿上了一身粉色衣衫,少见地显出了少女的娇艳,杏眼却依旧冷淡,水一般的凉意。
她的身后是重重叠叠盛放的荷花,一眼看去,就像荷花幻化而成的花妖一般。
对船的年轻男子第一眼瞧见杭絮,便有些愣住,低声喃喃道:“荷花仙子……”
杭絮本就心情不好,听见他的低语,眉头稍稍蹙起来,语气更冷了些,“阁下若是无事,可否把船让开。”
男子这才回神,清俊的脸上并无多少尴尬的神色,反倒挂起笑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没有想到除我之外,这时候竟也有其他人游览西湖,遇见同好,一时心喜罢了。”
又道:“我这就让船夫把船让开。”
杭絮这才舒开眉头。
这人让了船,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和她们并船而行,不仅如此,还坐到甲板边缘,离杭絮极近,一副摆明主意要畅聊一番的模样。
杭絮不理他,专注地观赏荷花,这人也不尴尬,自顾自起话来:“我姓杜,名锦,是名画师,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她瞥对方一眼:“杭。”
“原来是杭姑娘啊,这姓真是少见……”
她本想置之不理,但这人的话似乎无穷无尽,了半刻钟还没完。
她怎么没有看出来,这个模样清俊,一脸清高的人怎么会如此话痨。
实在是听不下去,杭絮忍无可忍地转过头,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既然是画师,那知不知道我梳的是甚么发髻。”
杜锦一愣,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是回答道:“姑娘梳的,似乎是抛髻。”
她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什么?杜锦有些疑惑,还未深思就被闻声赶来的云儿断。
“你做什么呢!”云儿叉着腰道,“我们家姐已经成亲了,叫什么姐,纠缠什么!”
杜锦恍然大悟:“原来应该叫夫人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那抛髻多是出嫁女子所梳。
杭絮无奈地点点头,等着他自觉离开,没想到这人仅仅是改了个口,依旧喋喋不休。
“不瞒夫人,我身为画师,此番游览西湖,就是为了作画。”
“但遇见夫人,这万般景色就都成了点缀。黯然失色,夫人就如花中精怪……”
“你别扯这么多,想什么直接点!”
云儿听得脑袋发麻,断道。
杜锦停下行云流水的夸赞,讪讪笑了笑,对杭絮道:“不知可否让我为夫人画一幅画?”
原来他废了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这件事。
杭絮毫不犹豫道:“不可。”
“为何?”
杜锦诚恳道:“美人美景,如此相配,夫人难道不想记录下这场面吗,日后回忆,有画相陪,难道不好吗?”
她毫不动摇,目光专注看着一朵亭亭的荷花,指尖轻轻触碰,一片花瓣悄然落下,在水面激起一圈涟漪。
“不好,我要赏花,没时间让你画。”
“夫人谎。”年轻人摇了摇头。
“我的什么谎?”
“杜某画了许多年画,看人还是很准的,夫人虽在赏花,但心思却不在花上,眼神空荡,反倒像在思念着什么人。”
杭絮收回手指,笑起来:“笑话,我能想着什么人。”
*
“可惜现在有事,不然仇某就带王爷赏一赏这二十四桥的景,长堤烟柳,荷浦也在盛期,各处的景色都很有韵味。”
仇子锡走在桥上,水患多日,二十四桥浸水许久,虽经数日暴晒,但大块桥石中间仍带着深色的水迹。
建造堤坝的砂石分量不够,他们来到此处,是为查看西湖底的砂石是否可用,仇子锡在桥上看见此景,有感而发。
容琤站在汉白玉的栏杆旁边,淡淡道:“还是建造一事为重,赏景择日再吧。”
在他看来,这里的景色与京城王府花园的没什么太大差别,当初想要来看,也只是因为想与杭絮一起。
现在杭絮不在,游览也没什么意思。
良辰好景虚设,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