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莫说伤我,连唾沫星子……
延禧宫。
尚未靠近宫门口, 杭絮便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的声音。
待再近些, 容琤也听见了, 他道, “是丽太傅。”
“丽太傅……”杭絮想起来陆太医过的话——这位是丽夫人的父亲,“他不是早就赋闲在家, 许久不问政事?”
“李太师也是如此, 前日的端午宴却仍出席了。”
容琤完这话,殿内的争吵声更大了些, 他眉头微敛, 牵着杭絮,大步朝延禧宫内走去,守在门口的侍卫看见两人,略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拦。
进入宫门,争吵声跟两人只隔着一层屋门,清晰无比。
“老臣绝无冒犯太后之意,只是群臣已跪了近三日, 若是再让他们跪下去, 或会出人命。”
“出了人命又如何,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太后冷笑,“难不成是哀家让他们跪的?”
“此事虽非太后所为, 但确实是因太后所起,李太师年事已高,太后不顾及他会出意外,也要顾及自己的名誉。”
老人的声音嘶哑却沉稳, 就算隔了一层门板,也清晰得像在耳边响起,他条缕清晰地分析,“李太师乃三朝元老,门生遍地,不乏位高之人,像是汤丞相、齐翰人脉也广,不可觑,先前之所以不行动,不过是畏惧陛下亲笔的圣旨。”
“此事一出,太后再不服软,他们便有了充分的理由,抛下太后,自理朝政。”
老人叹一口气,了最后一句话,“毕竟,三公本就为辅政之职,有权在陛下出事时代理朝政。”
“来去,丽太傅的意思跟那些人也差不多。”太后的声音略有些疲惫,“为何非要立一个容改,他的能力,我不相信太傅不清楚。”
“老臣并非心属容改,大皇子才学不算出众,于朝事无益,但确立继位之人,于安抚官员却是大益。”
“好了,丽太傅,你的哀家都明白了。”太后赶客,“早些回去罢,哀家便不留你用饭。”
“老臣此番话,全为太后着想,没有半分二心,望太后慎重考虑。”
没有回话。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老臣言尽于此。”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来,走近屋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高瘦的老人走了出来。
老人未着官服,只是一身很朴素的衣袍,雪白的头发束了端正的髻,脸上皱纹和暗斑遍布,满是衰老的痕迹。
他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一步步下了台阶,来到院中,走了一段距离,来到距杭絮和容琤只有一丈之遥的地方时,才注意到两人。
“两位是……?”
老人眯了眯眼,只辨得清那不寻常的衣衫。
容琤低首,“见过丽太傅,在下容琤。”
杭絮也道:“我是他的夫人。”
“哦哦……”老人显然认得容琤,“原来是瑄王和瑄王妃。”
“两位大婚的时候,我还想着去祝贺,只是恰好感染风寒,卧了半月的床。”
他虽高瘦,但毕竟已老,日渐皱缩,不似容琤颀长,只得仰头看人,笑道:“好一对璧人。”
他的眼皮已然下垂,遮住了大半眼白,但露出的眼珠仍是清澈的,专注地望着两人,杭絮仿佛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杭絮好奇问道:“丽太傅看得清我们?”
老人摇头,“老臣虽看不清,但能想得出来。”
“瑄王嘛,大约就是陛下年轻时的样子,不过听声音,应当减些威严,加上三分冷淡;
至于瑄王妃,则一半像杭将军,一半像薛家的姑娘,一半英气,一半清婉,。”
“这么想来,岂不是一对璧人?”
他笑呵呵完,道:“日光都快照到脸,老臣要走啦。”
“我那老妻担心我,非要跟着一起来,如今正在皇宫外等着呢,若去晚了,还要被骂一场,不便多留。”
他朝两人拱了拱手,又笑一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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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絮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住了那一枚玉蝉。
她想从那张苍老的脸,那个缓慢却挺直的背影中看出一点与丽阑因的相似之处,却丁点也看不出来,或许丽阑因更肖其母些,那个丽太傅口中会,埋怨人的老妻。
她摇头,把这些凌乱的思绪压下来,侧头看向屋门,却见太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细长的眼垂着,不知看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妇人道。
“我们来时,母后还在跟丽太傅争论。”
“听见了也好,我便不用再跟你们复述一遍。”
“琤儿,絮儿,你们觉得,丽太傅所言如何?”
“我不想欺瞒母后。”容琤道:“丽太傅言之有理。”
“絮儿,你呢?”
杭絮道:“我不知道那几位大臣座下门生有多少,不过若丽太傅没有谎,那么放任他们跪下去,对太后确实不利。”
太后没话,挥挥手,三人进了屋内坐下来,她这才道:“不是哀家不想立,只是这几位皇子,哪里有半点配得上储君的位置?”
“若是那容改才学兼备,就算有些心机,也不是立不得,可是他那礼部郎中当了几年,哪里做出过半点政绩?”
她看向容琤,眼神无奈,“唯有琤儿你,样样都好,却不是皇子,那李太师愿意捧一个庸人,也不愿意给你机会。”
太后语气一转,“他不给的,我要给;他要给的,我却非不给。”
“母后已经有了决定?”
她站起来,“那些人要跪,难不成我便真看着他们跪死,此中利弊,我自然清楚。”
“拖这两天,不过是看看他们的决心。”
“不出哀家所料,不过跪了一夜,就有一半的大臣晕倒,被人抬回了家,剩下的里面,又有一半只多跪了一天。”
“如今还在跪的,也就只有汤闻、左涉,还有那个姓李的老顽固。”
“他们不吃食物,难不成还能不喝水,我两个时辰前让人送去加了安神药的茶汤,如今那三人大约在被送往太医院的路上。”
“他们要以死相逼,我却偏不让,这几天,李太师会在太医院把身子养好,不给外人留下半点谈资。”
“后面的事,我也一一做好了算,”太后自信道:“保证让那几个老顽固,闹不了第二回 。”
“太后既然早就有了行动,为何还要接见丽太傅,让他劝导?”
“絮儿以前不住在京城,不知道,丽太傅是个真正有才学的人,入朝三十余年,对政事的见解鞭辟入里。”
“他是个中正的人,分析事情不偏不倚,我一个人看事物,再如何尽心,总会有所缺漏,听一听丽太傅的见解,对我有帮助。”
“不过,丽太傅毕竟已老,看事情总是往坏处想,畏首畏尾,喜欢中庸之道,宁愿失些好处,也不远伤到自己半分,还什么我的名誉最重要,不应放任……”她笑起来,“他的建议,听一听就好,不用放在心上。”
“母后或许不知,市坊中的流言,不只与朝政有关。”容琤斟酌再三,选了一个心翼翼的法,他不想让这些事情被太后得知,但又不能不让她知晓。
“琤儿是那些我养面首的故事吗?”
“母后知道?”
“怎能不知,我专门派了人在京城收集信息,顺带听了不少流言,不只有养面首,还有什么喜欢女子、残害先帝,最厉害的还是一个什么,我跟陛下私通。”她笑起来,“真是会编啊,得这么有鼻子有眼,我不去养两个面首,岂不是亏了?”
“母后!”
太后看向容琤,见他嘴唇紧抿,神色抗拒,笑声息了,转为欣慰的叹息,“琤儿也会心疼娘亲了。”
“但我不在意,琤儿也不必在意。”
“流言再猛,也不过是他们舌头动一动编出来的东西,任它怎么传,便是传遍了京城,传遍了宁国,莫伤我,连唾沫星子也溅不到我身上。”
“还有絮儿,我要告诉你,不管别人如何重视名声,在我看来,这就是最没用的东西。”
“它不能换来钱财、不能换来权势,不能换来友人,不过是横在头顶的一张纸,许多人心翼翼地走在下面,生怕站得直了,把它顶破。但一张纸而已,破了又如何,那些人对你指指点点,仿佛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一般,但无论他们再怎么指点,也不会站得比你高,只能仰视你。”
她看向杭絮,“当年琤儿向我求娶你的时候,弄了好大的阵仗,又是下跪,又是发誓,生怕我因为你的名声不同意。”
“我怎么会不同意,名声那东西,听一听就好,我知道的却是事实,你的母亲是照影,是我最好的友人,你的父亲是杭文曜,他们两人养出来的孩子,再怎么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又找了很多资料,知道了你在北疆的事,就更高兴了,琤儿总冷着一张脸,你却活泼,两个人在一起,刚好补全,多好啊。”
她伸手,容琤便低下头来,由对方拍自己的肩,“好啦,琤儿,都了不要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被编谣言的人是你呢。”
“我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名声这东西,坏了就坏我,对我可没有半分影响,那些腐儒不但不能拿这些谣言对我做什么,我反倒能把他们气个仰倒。”
“你想一想,原本女子参政,就让他们气得咬碎了牙,恨不得一天参上十本折子,如今处理政事的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名声坏到这种地步的女子,他们何止气啊,估计想自裁向先帝赎罪了。”
“哈哈哈哈”太后笑,“多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