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石子落湖
鹿宅。
“叩叩, 叩叩。”清,敲门声不断。
“公子?公子,您醒了吗?早饭再不吃就要凉了, 而且一会儿您还要去戚府教授课业呢。”
一连几次敲门,汤余安的喊声从门外传来, 然而屋里的人似乎睡得太沉, 迟迟没有回应。
此时,屋内。
鹿明茶正躺在床上, 身体僵硬,凤眸微微睁大,维持着一种震惊失神的状态。似是良久,鹿明茶方才恍恍惚惚回神。
“杳之, 为兄心中只你一人,你可知……”蛊惑般的磁性嗓音时不时在耳边浮现, 鹿明茶狠狠闭上了眼睛,脸色忽红忽白, 难看得厉害。
鹿杳之啊鹿杳之, 你怎么可以……你若当真将她敬如神明,怎敢做此荒唐梦!
只因偶然撞见的荒唐景象便做了荒谬至极的梦,你可对得起戚淮阑?鹿明茶气得眼尾泛红,唇瓣颤抖, 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大声质问。
越是回想越是羞愧,恼怒到极致,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愈发沉重而不稳,手指蜷缩收紧,直掐得掌心泛红, 骨节煞白。在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所谓的沉稳冷静,失去了所谓的君子仪态。
“砰砰砰!”门外的汤余安急得砸门。
“公子!公子,您不要吓我啊!我,我马上去找人破门!”屋里的人久久没有回应,汤余安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猜想,声音慌张。
“汤余安。”就在汤余安要跑去叫人时,沙哑的男声将他唤住。
“公子?公子!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刚才可是吓死我了!”汤余安连忙回身,眼巴巴守着门,等鹿明茶开门。
门后,放在门栓的上的手还有些许颤抖,鹿明茶做了几次深呼吸,尽力调整好神态,方才开房门。
“公子,您方才怎么了?方才我怎么唤您都没有回应。”汤余安提着早饭随鹿明茶进屋,面上还有些担心后怕,忍不住问道。
鹿明茶摇了摇头,哑声道:“无事……只是被噩梦魇住了。”
“噢,”汤余安点点头,想到什么,道,“若是公子再做噩梦,可以去西边的黔陵寺拜一拜,我听人那寺庙可灵了,香火旺得很。”
鹿明茶没有言语,默默净面洗漱,又味同嚼蜡般吃过早饭。
“汤余安,你去戚府帮我一声,今天休息一日,先不授课了。”一大早便被乱七八糟的梦惊扰得心神浑噩,实在不适合上课。
鹿明茶在家安静歇了一日。
上午,先是翻出不知何时被汤余安装进书箱的佛教杂记看了半日,下午,又撸起袖子在院子里清理了一下午的杂草与蛛网,累出一身汗后,心情才好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心重新静下来,他方才意识到,他今的反应强烈得似乎有些异常,明明只是一个梦。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是再正常不过。
尽管是被昨日的那一幕惊吓到才做了类似的梦,但他着实不应该将戚淮阑代入此种梦境,那不仅不能证明他对戚淮阑的珍重,反而……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只因,戚淮阑于他而言,特殊至极。
是只敢放在内心深处……默默崇敬仰慕,默默渴望接近数年的特殊存在。
沉浸在反思与自我谴责的鹿明茶丝毫没有发现,在罪恶感的另一面,似乎还伴生着一种异样的悸动,像是草间藤丝,肆意蔓延却又悄无声息。
许是白日的劳动耗费了许多的精力,当天夜里,鹿明茶一夜无梦安然熟睡到天明。
次日鹿明茶便恢复了授课。
不知是真喜欢上了清理宅院这项活动,还是想借着消耗体力清除心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阴影,待讲课结束回到宅子,鹿明茶便拾起工具继续清理起了杂草枯藤,直到忙出薄汗方才休息片刻。下午亦是如此,忙完用饭,接着沐浴,沐浴罢便回屋就寝。
如此数日,都是一觉到天明,好似那天清的梦就是个幻觉。
……
由于治疗的缘故,戚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次汤山汤泉。出门前习惯地去叫上鹿明茶,鹿明茶也像往常一样跟上马车,看起来早已将那段荒唐梦忘却。
“看完了?”马车里,戚束放下拆散又插好的鲁班锁,抬眸扫一眼鹿明茶,眉尾轻扬,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笑意,“可需要再诊脉一番?”着,手腕翻转,掌心朝上放于桌面。
闻言,正在观察戚束气色的鹿明茶神色一滞,但很快反应过来,轻咳一声,镇定道:“淮阑最近的气色很好,只是……我不是郎中,倒是辨不出真假。”罢,微笑着看向戚束。
戚束一愣,隐隐感觉鹿明茶这句话的意味不太对,莫不是在提醒她上次拿气色骗他之事?戚束暗暗瞅了面色如常的鹿明茶两眼。
鹿明茶神色淡定:“虽我不是郎中,但我在涔月恰好有几位相熟的名医,待淮阑泡完汤泉,我们去拜访一番如何?”
经过戚束拿气色请郎中骗他一事,鹿明茶便不再相信戚束那张嘴,私下里命总舵里擅长解毒的医师赶来涔月,现下他们正在涔月城。
戚束:“……”
“诶,好像到汤泉了,杳之我们快些下车吧。”恰逢马车停下,戚束率先起身,抚平衣摆,掀起车帘便走了出去。
鹿明茶:“……”他就知道。
看着戚束消失在车厢中,鹿明茶垂下眼,方才轻松的神色不复,眉宇浮上一缕清愁。商队还未传来有用的情报,而现在……二月将尽。
时间过得太快,让他如何不急。
-
沙漏时间过半,约莫戚束已泡完,鹿明茶收拾好东西便敲响了戚束的房门。门响两声,推门入内。
“本想闭眼憩一会儿,不料当真睡了过去。”戚束从榻上下来,懒洋洋着哈欠,往矮桌旁边一坐,拎起茶壶慢悠悠倒了杯清茶。
瞧着戚束似乎还没睡醒的惫懒模样,就像房瓦上还未晒足太阳的猫,鹿明茶心底微软。目光扫过,瞥见旁边衣架上换下来还未叠放收起的衣袍,再看一眼半眯着眼喝茶的戚束,不由抬脚走到衣架前。
随意取下一件,在一旁的置物台上铺展开。
伸手欲叠时,身侧投下些许阴影,随之,磁性而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来吧,这种事就不用麻烦杳之了。”
戚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是从他左侧过来,俯身探手时,与他靠得极近。她低头时,他恰好起身,那句话便仿佛贴着他耳侧的。
不知为何,以前从未在意的细节被无端放大。擦过脸颊的一缕温热气息,拂过耳际的一丝困意低哑,在放大的一瞬间,蓦然勾起他以为早已成功忘却的旖梦。
温热的呼吸贴他的耳垂,磁性低哑的嗓音带着将人溺毙的温柔,一齐轻飘飘地钻进耳中,满是诱哄的意味,撩动着他的心弦:“为兄心中只有杳之一人……旁人又怎比得过?”
霎时间,梦境与现实错乱一般,梦中的轻喃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击在心口,清楚无比地提醒着他——根本不曾忘却,甚至牢牢刻在了脑海深处!
意识到此,鹿明茶浑身一僵,心跳似骤停,脸色白了几分。
怎么会。
“杳之?”戚束疑惑的声音断了梦与现实的交叠。
鹿明茶僵着身子让开位置,行动间,麻麻的刺感自脊背迅速蔓延,瞬间激起了一层薄汗。
“你没事吧?是不是头晕?”注意到鹿明茶忽然脸色发白冒汗,想到某种可能,戚束连忙拿过装有蜜饯的碟,用垫着的油纸裹起,塞给鹿明茶,语气严肃,“你先吃两颗,出去找青岩,我马上就来。”
鹿明茶急于逃避,胡乱点了点头,匆匆离开。
戚束收拾的动作很快,然而,鹿明茶的动作更快。等她找到青岩时,马车旁就只有青岩一个人。
戚束问:“你看见鹿先生了吗?”
“回老爷,鹿先生他不舒服先走了,我看他脸色确实不太好。”
“走了?身体不舒服怎么走的?”
“坐那边的马车走的。”青岩着,指了指西边那排专门等客的马车车夫。
戚束看了一眼,片刻,转身上车:“我们也走吧。”
-
鹿明茶逃也似的回到家。心绪烦躁混乱,梦境反复在脑中呈现,让他丝毫静不下心来。拿起书看两眼,脑中又会浮现戚束,会忍不住去想戚束若是知道会如何。
鹿明茶隐隐察觉他现在的状态不对劲,但一时又寻不出原因,只知道,他不应该如此。
即便只是一场梦,只是一个念头,在他看来也是对那人的一种亵渎。
然而,他控制不住。
鹿明茶试图与无形无影的思想抗衡,却不知,越是激烈的抗争,只会让它扎根愈深。
……
“公子,明日还要告假吗?您已经两天没去戚府授课了,戚家的少爷今日还同我问过你呢,是明日要和戚公子一起来看你。”汤余安摆出晚饭,扫过旁边几乎没怎么吃的午饭,叹了口气,心地将其收回食盒。
听到戚束的名字,正在抄书的鹿明茶手中毛笔微微一顿,在宣纸上留下一处深深的墨点。
“公子您都抄了一整天书了,先来吃点东西吧。”汤余安劝道。
“汤余安,你先前提过的黔陵寺在何处?”鹿明茶轻轻放下笔,从座椅起身,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诶?”汤余安愣了下,“黔陵寺吗,就在西边不远的安陵山上,若是乘坐马车,不用半个时辰。公子要去黔陵寺吗?”
“嗯。”
“也好,我看公子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去佛寺拜一拜兴许就好了。”汤余安点了点头,“明日我便去买些上香之物。”
“公子算何时出发?”
“卯时吧,早人少清净。”
“诶?一大早就去吗?那戚公子他们明日要来看您怎么办,可要同他们一声?”
“不用,你在家,我自己去,你再帮我告假几日。”
汤余安愣住:“啊?”
“就这样。”鹿明茶一锤定音,“你去吃饭吧。”
-
翌日清,鹿明茶一大早便坐马车去了黔陵寺。登上山,拜见过主持后,顺利入住客房。
在黔陵寺住下后,每日随着僧侣一同做早晚课,一同禅修,亦或者借几本佛经回客房抄写。起初,他还会心绪烦乱,渐渐地,融入寺中的安宁平和,心才重新静下来。
非特殊香客,寺中不可久待,加上还要回去给戚岁年授课,心情调整好后,鹿明茶便下山了。
离开寺庙时,天朗气清,待走到山脚,天上却多了一些阴云。
因为黔陵寺香火旺盛,来往香客众多,山下常常有专门拉载乘客的马车。然而,不知是鹿明茶下来的时间不巧正好没了车,还是车夫都还没来,路边竟无一辆空余马车。
时间还早,鹿明茶索性慢慢往回走,不定路上就能遇到一辆马车。
只是,乍暖还寒时,天气易变,鹿明茶还未走出十里,天色便沉了下来。转眼间阴云密布,空中飘起了若有若无的细雨。
鹿明茶暗叫糟糕,本想着下山就能坐上马车,他便未听寺僧建议带上一把雨伞。孰料,山下没车不,还突然下起了雨。郊外并无遮雨地方,也不知这雨一旦下起来会下多久,鹿明茶不得不加快脚步往城里赶去。
雨丝渐密,逐渐湿了大氅,带着寒气,向内层渗透而去。
偶尔有马车经过,载着人,滚着轮子毫无停留意思,一路跑远。
大氅已湿,鹿明茶干脆慢下步子,缓缓呼吸。
许是要淋成落汤鸡了。感觉到变大的雨势,鹿明茶无奈苦笑。
“鹿杳之,这么大的雨连把伞都不,可是想体会一把斜风细雨吟啸徐行的诗意?”一道略带调侃笑意的清润嗓音穿过雨幕,蓦然炸响在耳际。
雨势依旧,然,独他方寸所在,阴云避散,唯余晴朗。
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心若有石子落湖,本已归于平静的心,涟漪荡漾,层层不绝。
一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脱离他的掌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