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隐隐约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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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 戚宴姑娘回来了?”汤余安端着热茶从屋里出来,看到戚宴,连忙迎上前, 接过食盒。

    “嗯。”戚宴瞥一眼鹿明茶,应了声顺势岔开方才的话题。

    不知是不是被汤余安断没了聊天兴致, 鹿明茶也偏回了头, 不再看她。

    戚宴微微松了口气。

    “戚宴姑娘快来坐下一起吃。”汤余安拿开盖子一层层取出饭菜摆开,呼唤道。

    戚宴摇了摇头:“不了, 来时我已用过饭,你们吃吧。”

    “好吧。”汤余安点了点头。

    “我没什么胃口,只喝些粥便好。”听到汤余安往碗中夹菜的声音,鹿明茶直接道。

    汤余安缓缓停下了筷子, 默默端开盛菜的碗,重新盛了半碗粥。

    “公子……”

    “我自己来。”

    “呃好。”汤余安心将碗勺递到鹿明茶手中。

    鹿明茶吃得安静, 修长的手指稳稳托扶着粥碗,若是观察得仔细, 可以发现他的骨节微白, 明显比往常多用了些力气。

    不用夹菜,他便一直垂着鸦羽似的睫毛,喝得缓慢,好似品茗一般。也只有偶尔响起汤勺碰撞声, 方才会显露几分不熟练的笨拙。

    戚宴在一时间也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用过餐,汤余安扶着鹿明茶,时不时声提醒一句脚下的路, 一起慢慢回屋。

    戚宴默默跟在后面。

    “公子可想听书或者听曲儿?”见天色还算早,没到休息时间,汤余安便主动想法子替鹿明茶发时间转移注意力。

    “西街茶馆那边有个书人讲书可有意思, 公子若是想听书我便去请他。”

    鹿明茶面色淡淡,显然没什么兴趣。

    “那我替公子念书?”汤余安绞尽脑汁,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左右只能想到自家公子往日常做的事情,边想着边扶鹿明茶走到桌边。

    “……不用,你去做自己的事吧,我自己坐一会儿。”鹿明茶忽而轻轻蹙了蹙眉又随即松开,左手悄悄抬起按在桌角,缓缓坐下,声音平静。

    戚宴不着痕迹地扫过鹿明茶轻蹙的眉心,瞥了眼鹿明茶的腰。方才角度遮挡,汤余安不曾注意到桌角,鹿明茶也看不到,绕过凳子坐下时,便不心撞了一下。

    桌角棱角尖锐,尽管撞得不算狠,也多少有一阵疼痛感。

    鹿明茶对汤余安罢,又偏头对她道:“今日多谢,在下这里已经无事,戚宴姑娘也回罢,汤余安,将银子还给戚宴姑娘顺便送送戚宴姑娘。”

    “诶,好。”汤余安应声,掏出钱袋转过身。

    戚宴从鹿明茶身上收回目光,道: “不必,只是一顿饭食而已。那我先回去了,晚些时间再来看望鹿先生。”

    鹿明茶掀眸望去,听着远去的脚步声,心中疑惑复起。

    素昧平生,只是一个兄长的朋友而已,缘何如此关心?

    鹿明茶大病初醒,身体还很虚弱,只简单沐浴一番便感到疲惫困乏,也没了熟悉周边事物的精力,便早早躺下继续睡了。

    戚宴再登门时,鹿明茶刚睡下不久。

    “哎?戚宴姑娘?”看到走了没半个时辰就回来的戚宴,汤余安也不禁一愣,心中不解,迟疑道,“我家公子大病一场,身体尚虚,所以早早歇下了,戚宴姑娘若是有事,不妨明日再来?”

    戚宴摇头:“无碍,我来不是找他。”

    汤余安:“诶?”

    “我来送一些东西,送下便走。”戚宴完,又走出大门。

    随后,三三两两抬着搬着桌凳的人慢慢走了进来,跟着戚宴走到正房外的空地,心翼翼卸下东西,卸完就走,全程安静。

    汤余安愣愣地看着人丢下一堆桌椅走掉。

    戚宴没解释,脚下无声,悄悄开卧房的门。

    汤余安一脸懵逼,声跟上去,压低声音道:“戚宴姑娘,你这是——”

    眼瞅着戚宴一个人轻轻松松搬起沉重的实木桌,脚步轻盈地从卧房走出来,汤余安登时呆了呆,不禁声嘀咕:“戚宴姑娘莫非是习武之人?”

    戚宴来回数次,将屋内与屋外的桌椅换了一遍,位置却不曾变。

    将带有棱角的桌凳都换成光滑圆面的,戚宴又拎过一份鼓鼓囊囊巨大的包裹,在桌上解开。

    包裹里全都是软棉布,有些是一块一条的碎布头,有些却是完整的布。

    戚宴脚步轻,动作更轻,一处一处将房间内可能碰伤人的角全部用棉布仔细包住,方才停手。

    在戚宴包角时,汤余安就明白了戚宴的意思。两人一同包完角,汤余安已经感动得不行,看着戚宴泪眼汪汪:“戚宴姑娘……你真的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

    “不用感谢,举手之劳。”戚宴顺便将院子里占空间的旧桌椅丢进闲置的杂物间,不等汤余安挽留道谢,便再次离开了鹿宅。

    鹿明茶醒来时已是次日。

    稍稍躺了片刻,没有唤汤余安,自己便坐了起来。顺着床边摸索找到昨日让汤余安提前放好的衣服,捏着一边慢慢展开,用手去一点点记忆衣线的位置,然后凭借曾经穿衣服的身体记忆,不甚熟练地一件件穿好。

    穿好衣服,便是穿鞋袜,伸手摸到靴子的位置时,却察觉旁边还放了一根棍子模样的东西。愣了下,鹿明茶慢慢摸上去,将其拿起。

    棍子入手微凉,触感十分光滑,细细摸去,能摸到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圈竹节,似乎是竹子。竹棍不算长,跟戒尺差不多,能轻松摸到两端。其中一端,穿有一根柔软的绳带,靠近端头还有一块椭圆的凹陷,大与拇指极为契合。

    直觉使然,鹿明茶轻轻摁了下去。

    “咔咔——”细微的机关活动声响起,随后手中的短棍微微一震,转瞬延伸一米多长。

    鹿明茶凤眸微睁,这是……机关盲杖?

    愣了一瞬,疑惑汤余安从何处买到的这般精致的机关盲杖,慢慢穿上鞋袜。

    手边有了盲杖,摸索起来比四周空空探不到东西有了更真实的安全感。有些笨拙地用着盲杖,从床边慢慢走到桌边。

    指尖触到桌子后,想到昨日撞到的腰,心翼翼摸了半圈,才忽然发现桌凳已然换成了没有棱角的圆桌圆凳。

    无意识握紧手中的盲杖,脑中闪过方才从床榻一路走来摸到的被软棉布裹住的棱角,鹿明茶很快意识到,这些改变都是在特意照顾他。

    汤余安?又或者……是她?鹿明茶垂了垂眼,脑中闪过半张脸颊。

    “哎?公子,您怎么醒了也不喊我一声?”汤余安端着热水迈进屋里,看到已经自己走到桌边的鹿明茶,吓了一跳。

    “昨日我睡下后,谁来过?”鹿明茶望向汤余安。

    “啊,戚宴姑娘又来过,”汤余安如实回答,“她来换了些桌凳,还包了些桌角之类的。”

    “戚宴姑娘真的好细心。”想起这件事,汤余安又忍不住感动,“她人真的太好了。”

    鹿明茶垂了垂眸,心里有种果然是她的感觉,同时,心中似乎有股模糊的熟悉感一闪即逝。

    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竹杖,不禁再生不解,她这般是为何。

    ……

    饭后,记着郎中少忧思多散心的叮嘱,汤余安将人领到院子里,想让鹿明茶先在院子里走一走散散心。

    然而,一到了院子,鹿明茶就坐在石桌边,安静地兀自出神。

    鹿明茶过不要让人扰他,汤余安只能远远地看着,站在廊边,一脸愁容,心中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才能劝着自家公子出门散心。

    隐约听见有轮子滚过石板路的声音,汤余安扭头看去,看见来人,眼睛登时一亮。

    “戚宴姑娘!”汤余安快步跑过去,低声喊了句,看向戚宴手中推的轮椅,“戚宴姑娘这是……”

    “郎中不是要多出门散心吗,鹿先生如今……行走尚且不太方便,可以暂时用此物当做出行工具。”

    “多谢戚宴姑娘。”汤余安再次一脸感动,只是想起自家公子,又忍不住露出一丝颓丧,低声道,“可是我家公子他压根不想出门。”

    “我劝了半天他才只肯到院子里呆一会儿,只要我一提出门的事儿,他就想自己静静让我别扰他。”汤余安着,不由叹了口气。

    闻言,戚宴看了眼远处的人,心中默默叹了一声,轻声道:“现在有了方便的出行工具,不妨再询问一次。”

    汤余安一想也是,点了点头。

    戚宴走过去的声音没有遮掩,正在出神的雪发青年察觉后,微微偏头。

    “鹿先生早。”戚宴先了声招呼。

    “戚宴姑娘。”他的声音平静,似乎早已猜到来人身份。

    “风和日暖的天气,最适合出门走一走。”

    鹿明茶沉默,不曾接话。

    戚宴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阿兄生前给先生做了一样东西,现在应该差不多到了约定好的取货时间,先生可要去看一看?”

    鹿明茶倏忽抬眸,转头看来。

    “她……”唇瓣几张几合,最终嗓音微颤,绷着声线吐出了一个字。

    “在哪。”他的声音平静,攥紧竹杖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紧张关切。

    “在西街的一家铺子里。”见鹿明茶如她所料有了反应,一时间,戚宴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愧疚几分,心中复杂难言。

    西街的距离不算太远,坐马车不过两刻钟便到了。

    闹市人多,街况复杂,鹿明茶不熟悉失明后的世界,最终在汤余安与戚宴的建议下,坐上了轮椅。

    稍走出一些距离,发现所经过之处,人群越来越拥挤且目光灼热后,戚宴方才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鹿明茶本就长得好看,而今一头惹眼雪发,更衬得恍如仙人俊美异常,对于格外喜欢美好事物的涔月人来,难免吸人眼球。

    戚宴暗道失算。正算让汤余安往巷子里走时,余光瞥见旁边成衣店挂出来的商品,眸光一亮。

    “稍等,我马上回来!”

    “哎,戚宴姑娘——”

    进去拿上东西丢下钱,戚宴迅速回到鹿明茶身边。

    “未料到这边飞絮多,让先生烦扰了。”戚宴俯身,轻轻将帷帽穿过鹿明茶的发冠,散开帷纱,将鹿明茶的容貌遮住。

    帷纱有两层,长度足以垂落到腰际,将鹿明茶的雪发也遮了严严实实。

    发顶突然多了重量,柔滑的系带从脸侧垂落拂过,略微陌生的温和嗓音随之在头顶响起,鹿明茶微怔,心中浮起一丝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却飘忽不定始终难以捕捉。

    隔着帷纱,灼热的目光慢慢消失,紧握扶手的手指稍稍放松,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缓缓淡去,渐渐地,心神重新平静下来。

    内心平静,思绪方清。

    初听到戚束给他留了一件东西的消息时,心乱作一团,一心只想知道戚束会给他留了什么,根本无暇思考戚宴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现在,他却有些生疑。

    戚宴知道戚束给他留了东西,或许是因为发现了那张单契,但……戚宴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当时,戚宴应是和汤余安一样想劝他出门散心,不然也不会前面那句试探他的意愿。而察觉他不想出去后,戚宴便忽然提起戚束,若他没猜错,其目的应该也是让他出门。

    可,她是如何知道,他会为了戚束留下的一件东西改变主意?

    除非,她知道戚束两个字对他的影响。

    不然,缘何不直接将单契给他,又如何会在逝者友人面前贸然提及逝者,这未免太过失礼。

    那么,她又是如何得知“戚束”二字对他会有足够的吸引力?毕竟,这一点,就连夏倾玦都不知。

    况且,在此之前,戚宴与他并不认识,而戚束也不曾寻回戚宴,更遑论知道他与戚束的关系。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进过墓室,并且在墓室见到了昏迷的他,甚至……看到了他画的那些画,因此而猜测。

    可是……若是她发现他不仅对她已逝兄长有那种心思,还未经亲眷允许私自进了墓室,在他棺前画那些旖思之画……难道不应恨得拔剑杀了玷污逝者名誉的他吗?

    难道她并没有进墓室?可若未进墓室,昨日回答时为何迟疑?她又从何知道戚束于他的重要?可她若进过墓室,又为何对他是如今这般态度?他们在这之前明明素不相识毫无干系!

    原本清晰地线索因戚宴异常的态度忽然矛盾又杂乱了起来,鹿明茶忽觉头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轮椅慢慢上了拱桥,见汤余安额头冒汗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戚宴伸手接过:“我来吧。”

    “麻烦戚宴姑娘了。”汤余安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让开位置,声道谢。

    沉浸在繁乱思绪中的鹿明茶回神,忽而道:“汤余安,方才我好像听到有卖梅子糕的,你去帮我买一份。”

    “诶,好的公子。”

    戚宴意识到鹿明茶是在将汤余安支开,便放慢步子等着汤余安,亦等着鹿明茶出声问她。

    沉默片刻,他启唇,低声道:“戚宴姑娘。”

    戚宴垂眸看着帷帽,想着腹中了一夜的草稿。

    “我已听汤余安过,戚宴姑娘为在下做了良多,在下心中不胜感激。”他的嗓音冷清,“只是,你我非亲非故,在下委实受之有愧。”他的话听着客气,却透着清清楚楚的疏离与拒绝。

    既然想不通,那便索性快刀斩乱麻,将不可控的未知因素剔除。他与戚宴本就不相识,何故受人好意。鹿明茶心中冷静。

    听到与她预想的问题不同的话,戚宴微微一愣。

    “所以,还请戚宴姑娘以后——”

    戚宴很快反应过来,道:“我对鹿先生并非是毫无根由的好意,鹿先生不必担心。”

    鹿明茶愣住,蹙眉:“何意?”

    “我是受兄长所托。”戚宴思绪迅速转动,解释道,“阿兄曾留信与我,信中提到了鹿先生。”

    鹿明茶神色一怔。

    “阿兄,她欠鹿先生良多。”

    “她从不欠我,是我欠她。”他微微恍惚,嗓音低沉,隐隐失落。

    “阿兄希望先生能够早日回京,一生平安顺遂。”戚宴心跳微快,尽可能想着没有漏洞的措辞,“可如今,鹿先生因阿兄逝世一事失明,若是阿兄泉下有知,定是心中不安难以释怀。”

    “所以,为了让阿兄安心,在亲眼看到先生恢复之前,我会守在先生身边,不会离开。”

    “不必……”

    “啊!快,快闪开!!!”忽然,身旁不远传来一声惊恐尖叫。

    戚宴转头看去,一辆失控的马车正直直朝他们这里撞来。

    往右无路是河,往后是拥挤混乱的人群,马车离得太近,若是不及时控制定会伤及路人,可她还需护着鹿明茶!

    电光石火间,她果断弃了轮椅。

    “噢!!”路人惊呼声中,青衫女子素手勒住缰绳,足尖轻踏,轻盈旋身,稳稳落于车上,手腕一震,不费吹灰之力将狂躁的马匹勒得扬起马蹄,发出阵阵嘶鸣。

    马蹄重重落下,被撞飞的轮椅二次碎裂,戚宴彻底熄了捡回来修修再用的念头。

    危机解除,戚宴方才偏头,想起站在身侧的鹿明茶。

    鹿明茶凤眸微睁,似乎还有些恍惚。

    变故太过突然,一句话尚未完,他只听到一阵嘈杂与惊叫,接着一只手臂便穿过了他的腰际,紧紧地搂着他腾空旋身落于一处颠簸不稳的木板。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唯一的依靠便是大地。蓦地离开地面,他本能的选择抓紧身边的人,许是察觉他的紧张,那人配合地将手臂搂得更紧了些。他被迫紧贴着那人,心中本应惊怒与慌乱,却倏忽嗅到一股熟悉的淡香,心神莫名一安。

    木板被狂躁的马匹拽得乱晃,无法视物的他亦重心不稳,唯有身边紧紧扣着他腰的人,稳如磐石。

    马匹嘶鸣时,他跌撞着碰掉了帷帽。

    身边人忽然转头,青丝撩过,那股熟悉的香气清晰地撞进他的鼻腔,勾起了心底最深刻的悸动。一路上,那种隐隐约约摸不到踪迹的熟悉感,清清楚楚地泛上心头。

    心跳微滞,一瞬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