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粮仓
听他会话,温梓童不禁安了心,赔个笑,接着道:“我初来此地,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哥。”
被人这样敬着,二有些受宠若惊,忙躬身:“公子您太客气了,您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的便是。”
“听宿州新修的河坝被冲毁那一晚,狂风大作,雷雨泼天?”
一听客人提及受灾那日的事,二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点点头:“的确如公子听来的那样,堤坝被毁那晚风雨交加,从傍晚直到天亮。不知那一夜毁掉了多少人的家园……”
正沉入在那种忧伤情绪中,二蓦然又回过神儿来,纠正了一句:“只不过那晚雨势虽大,倒是没有什么雷。”
“哥可确定?”温梓童惊讶的圆瞪起双眼。
二无比笃定的确认:“自然是确定的,的虽宿在这客栈里,可爹娘却在受灾之地,故而那晚的一夜没睡,一直留心着天色,祈祷雨停!”
这下椒红也有些怔然,虽她一时想不通二与老伯为何两种法,但也觉察出此事的蹊跷来。
温梓童已然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便谢过二,让他下去。
椒红一边拿着碗给温梓童添饭,一边忍不住问:“姑娘,您可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老伯和二看起来都不似在谎。”
接过碗筷,温梓童快速用了两口没有答话,之后又突然停下,将碗放在案上。视线也随之落在朱漆的方案上,却是双眼渐渐变得空洞,没了焦点。
椒红担忧的在一旁坐着,知自家姑娘定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便也不再搅扰她,只静静等着。
半晌,温梓童眼中渐渐清亮起来,忽地抬眼看着椒红,“宿州就那么大,断没有理由城西雷,城东却什么也听不见。”
“是啊……”椒红呆呆的应是,只是一时想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
接着便听温梓童道:“故而老伯听到的那些声音,并不是雷,而是……”
“炸药!”
手里拿着筷子的椒红,应声了个机灵。随后才缓过神儿来,想通了其中关窍,惊道:“姑娘是那堤坝被毁并非为洪水所致,而是人为?”
激动之下她的声量有些不受控,见温梓童以眼神提醒,才意识到一时的冒失,干脆叠着双手捂在嘴前。只是一双眼却依旧大大的圆瞪着,眼中的惊恐久久不能消散。
客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温梓童便道:“快些用饭,之后让厨房备上六十个包子带走。”
椒红终于从先前的惊恐中抽离出来,只是旋即又陷入另一种新的恐慌:“六十个包子?姑娘可知现下包子几两银子一个?”
温梓童撇嘴,抬眸看着她,“二两一个,你刚刚回来时已经念叨过一百遍了。”
“那姑娘还要我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吃不了,岂不是等于一百二十两银子全白扔了?”椒红依旧不解。
温梓童轻叹一声,目光飘远:“若要证明那堤坝乃是被人炸开的,除了老伯这个人证外,还需找到一样物证。而这物证,最好就是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块。”
椒红点点头,可是又愁起来:“可是洪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原本炸开的豁口早已被冲刷的又剥落了几层,原本被炸的那些石头早被洪水冲散至四面八方,成片的屋舍倒塌将之覆盖,如今再想找到一块带着火药痕迹的石头,岂不是大海捞针?”
“所以我们才要找更多的人来帮忙。”温梓童双眸清亮起来,语气笃定。
如此椒红便明白了,这些包子是要给那些愿意来帮忙找证物的人吃的。的确,现在没有什么酬劳是比一顿吃食还诱人的了。于是她点点头,之后低头快速扒饭。
未时时分,日头升得正高,一辆马车碾过杂草淤泥,一直驶过了石桥。再往后的路车轮便过不去了,于是温梓童和椒红两人只得下车。
六十个大肉包子分做四包,两人手里皆没闲着,一路提着往前行去。路过今早见到老伯的那个河段时,温梓童还特意瞧了眼,老伯不在这里,那八成还在桃花村的那个富户宅子里。
不多时主仆二人便回到了今早来过的那个宅子,破败的木门不必敲,轻轻一推便能开。进到前庭时,温梓童见今早那些人还在四下里倚靠着,放眼逡巡一圈,在一个角落的树荫下找到了老伯。于是大步上前。
老伯拿一片大树叶遮着眼,抱胸仰枕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今日吃过肉包子的他,显得格外悠闲惬意。
“老伯。”温梓童低低的唤了声,椒红则比较直接,上手就掀掉了那片挡光的树叶。老伯瞬时醒来,只是被强光一刺,深深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情愿。
待他看清来人竟是今早给他肉包子吃的贵人,一咕噜爬起,瞪起眼问道:“公子如何又回来了?”
这话刚问出口,老伯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公子可还是要找那个牛二?”不待温梓童答,老伯便自顾自的解释道:“可牛二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还未回来。和他相熟的村民都这阵子他要天黑了才能会回来,白日里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温梓童眸色闪了闪,觉得这情况与她的推测倒有些相合。随即又将提着两袋包子的手往老伯眼前晃了晃,顿时一股热腾腾的肉香气萦绕上老伯的鼻尖,老伯两眼放光的看着温梓童。
“老伯,我知道你们都许久没有好好吃过饭了,于心不忍,特来慰籍。”温梓童不急不慌的道,见老伯面上大喜,她又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如今的吃食堪比黄金,我拿出这些来也近乎是倾尽盘缠了,故而此次来宿州还未办成之事,便要有劳诸位搭把手了。”
老伯捣蒜似的点头!爽快道:“公子您尽管吩咐,无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我们全凭公子差遣!”
这话应得虽痛快,可毕竟只是老伯一人所言,温梓童又转头想去看看旁人会做何反应,可刚一转头,就见自己身后已被十数人围住。先前懒懒的四散在一旁的人,此时全聚了过来。
她不由得一怔,随之心下鼓。那些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包袱,好似随时要扑过来生抢一般。
可是这里的村民并未如温梓童担忧的那样无礼掠夺,而是露出狂喜,跟着老伯先前的话齐声喊道:“全凭公子差遣!”
提至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温梓童笑笑,然后给椒红使了个眼色,椒红便将包袱一个个解开,按顺序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两个大肉包。
这十数人领到包子后,又去后院通知其它的村民来领,很快所有的包子全都发放完毕。
大家狼吞虎咽一通,两个肉包下了肚,一种许久未有过的满足感,将他们的脸庞映得微红,仿若春风拂面。
这时开始有人问起:“公子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温梓童起身,扫一圈儿众人,每个人也都专注的看向她,似士兵一般等待着她发号施令。
她沉着道:“我想请你们帮我找一种石头,石头是这样的。”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河岸上随手捡来的碎石,上面有一块黑乎乎的像烧焦一样的痕迹,那是她拿墨画上去的。
老伯上前接过石头仔细看了看,疑道:“这不是修建堤坝用的条石吗?”
温梓童点点头,“就是堤坝上的石头,但一定是要这样的。”她指了指那团焦黑的墨迹。
众人明白了,丝毫也没有躲懒的心思,怀着一腔感恩,当即就扛上家伙按图索骥在四下里找寻。为图效率,老伯又为他们分工,三十个人分成两队,分别在以桃花村为中轴的左右临村开始地毯式搜索。
村民们扛着锹、锨、筢子、镰锄等农具,在淤泥乱石一片废墟中用力巴拉。老伯这种没力气的长者,便背着个筐子跟在后头,将大家扒出来疑似之物收集起来。
收至半筐觉得重了,今早吃包子的那个男娃便代老伯将筐子送回宅子里,给温梓童看。
温梓童和椒红两人坐在个树荫下,面前的石头已堆成山。她两人将每一块都仔细验过,大部分都只是淤泥里浸泡得久了,染上的乌泥,用帕子使劲儿擦擦便露出本色来。显然这些都不是她们要的。
还有一部分即便用帕子擦,用清水洗,也还是有块乌黑,可是温梓童凑到鼻前仔细闻,却断定那些也不是被火药炸过的。
石头继续一筐筐送回,只是间隔越来越久。温梓童知道村民们定是越搜越远,已去了临近的其它村子,故而男娃往返一趟所花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样一筐筐检查下去,直至太阳落山,温梓童也没有找到自己要的。村民们回来后得知运回的石头里一块都没有对的,不免心生愧疚,当即表示他们愿意彻夜找寻,让温梓童明日再来检查。
温梓童却道不必,且再三叮咛让他们无论如何不可将今日之事告诉那个叫牛二的。村民们指天发誓,全依她所。
之后温梓童笑笑,鼓舞他们道:“没关系,才一日而已。明日我再来,还会为你们带肉包子!”
村民们闻言狂喜,过年一般。
离开南坊村的这段路,马车晃荡得厉害,椒红一直深锁着眉心,坐在对过儿望着自家姑娘,却不敢开口置喙。
然而温梓童还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对她笑笑:“你可是怪我又许他们明日的口粮?”
椒红叹气:“银子本来就都是姑娘的,我如何怪得了姑娘怎么花?我只是心疼姑娘罢了,今日的这些已花掉大半副盘缠,若将余下的银子也都换成口粮送给他们,姑娘接下来可怎么办才好?”
温梓童低下了头,也陷入迷茫。可她若不许这些给村民,明日大家哪来的力气为她干活?那样如何才能为父亲洗脱冤屈呢?再那些村民也委实可怜,鲜活的在她眼前浮现过,她便不想看着他们忍饥挨饿,因一口米而丧命。
可是放眼整个宿州,如今像这样的灾民不知道有多少,凭她一己之力救是救不过来的。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官府快些放粮才是正题。
只是宿州刺史已因洪灾之祸戴罪,如今接手赈灾的是钦差伍经义。他昨日才到宿州,想来在开仓之前还得走上几道流程。只是那些灾民等得起么?
一路上思量着这些,马车到达客栈时夜幕已深。温梓童和椒红跳下车,悄悄从后门入。
因着灾情之后宿州的治安越发变差,故而住店时老板娘便有规矩在先:酉时之后不得外出,戌时之前须得尽归,凡破坏规矩者,店恕不再接待。
此时已至亥初,温梓童不敢堂而皇之的从正门进,故此选了客栈大院的后门,算带着椒红翻墙回去。反正这些日子墙也没少翻,如今也不以此为羞耻了。
客栈的院墙乃凿石所砌,有凹有凸,较好借势,两个姑娘很容易便爬上墙头。只是不想那墙头上泥有锋利的碎瓦片,温梓童和椒红的手和衣服均被割伤了数道。
两人落入院里时,形象已是极其狼狈,手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
原本温梓童想的是只要顺利翻进后院,便可大摇大摆的回房,就算别人看到了,也只会当她们是在后院儿里闲逛归来,并不会多想。可二人如今这番模样,却是不能让人撞见了,这任谁一看都猜得到是刚刚翻墙而入的。
是以在回客房的这段路上,二人也是一路藏藏躲躲,借着西墙的荫影遮护,缓慢往北面的廊前挪动。
起初还好,夜色已深,没什么人这时候还来后院闲逛。可等温梓童和椒红沿西墙走至离北廊只差三四步的地方时,突然听到“砰”一声,似是什么东西砸地的动静!
两人立马退至树后!
躲了一会儿,椒红探出半边脸去,朝着廊的左右观察了观察,不见有人来的样子。她扭头朝温梓童摇了摇头,用气声几不可闻的发了声:“没人。”
温梓童将信将疑,毕竟先前是绝对听见了动静,而且就在离她们很近的地方。可等她也悄悄探出脸去看,看了一会儿,果然不见有什么人。
不过眼下谨慎为先,故而她还是皱眉道:“再等等。”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通过,就在温梓童的心将要彻底放下时,却突然看见前面的枯井有了一下异动!她忙将椒红探出去的脑袋搂回!
两人蹲低了身子,使自己完全淹没在灌木丛中,然后只通过茂密的枝叶缝隙,继续观察着那口枯井。
不一会儿,枯井上面盖着的一块薄石板被移开了一点块,从井内探出一颗圆圆的男子脑袋,那张圆脸转着脖子四下观望一圈儿,见无人,便猛地一下将头顶石板整个推开。
三两下,圆脸男子便踩着井壁跃入院中,极其谨慎的又往廊的两头眺了眺,这才彻底放心,转身回到井口,朝着下面了句:“安全。来吧。”
接着便见一个灰色的麻布袋子从井内冒出,显然是有他的同伙在下面托举着。圆脸男麻溜的接过,扔到早就备在一旁的推车上。紧接着又有第二袋,第三袋……被依次送出井,堆到推车上。
不多时,推车便被十数个袋子堆成了山,再也堆不下了。
这时井下的那个同伙才现身,轻轻一跃便从井内落至院中,又动作娴熟的将那块薄石板给重新盖了回去。然后两人一个在前头探路,一个在后头推着推车上了廊,往厨房的方向快速移去。
温梓童和椒红在灌木丛后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觉得两人不会再回来了,这才出来。
椒红极其不解的翘头往厨房的方向看,同时声问道:“姑娘,你他们鬼鬼祟祟运的是什么东西?”
等了片刻椒红没等到答案,于是转身看温梓童,竟见温梓童已将那块薄石板给挪开了,正探身往井底看去!她连忙上前拉住温梓童的一条胳膊,怕道:“姑娘心呀。”
温梓童回过头来觑她一眼,道:“怕什么?这又不是真的井,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密道罢了。”
“密道?”椒红先是一怔,随之也探头往下看去。原本她只当这下面是个类似于地窖的地方,可借着下面尚未燃尽的灯火,能明显看出这的确是条密道。
“这密道……是做什么的呢?”
在椒红盯着井下纳罕的时候,温梓童已开始在井边的地砖上摸索,尤其是先前停着推车的地方。很快她便摸到了几粒东西,虽然夜色黑,可拿到眼前还是能认出那些东西。
“是米。”她平静的道。这并不出她的意料,方才看见那一袋一袋的东西从井内运至推车上时,她便觉得像是稻谷一类的东西,如今只是应证了她的猜测。
这下椒红更加不解了,“姑娘,你只是一些米粮而已,他们为何要做贼似的神秘兮兮?”
“只是米粮而已?”温梓童捻了捻手中的大米,有些为它们不平:“如今在宿州米都快要赶上金豆子贵重了!”
椒红笑道,“哎哟姑娘,都这种时候了,您就别跟我这见识浅的奴婢在这儿咬文嚼字了,您知道我只是不解他们怪异举动罢了。”
温梓童也不再趣,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瞬时便做了个决定:“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其实从住店以来,她便很是不解,为何这间客栈能在洪灾发生后这么久,米粮还没有断供之相。现在看来,这间客栈是有着不能为外人知的秘密货源。
椒红双眼圆瞪着,比那檐上挂的灯笼还要圆,惊得不出话来。又转眼看了看那口井,登时吓得了个冷颤,仿佛里头有洪水猛兽。
她的胆怯温梓童看在眼里,温梓童也不想勉强她,于是便道:“那你在这里守着,我一人下去。”着,便双手扶住井沿,想要往下去。
椒红一把拦住了她,认真又笃定的道:“姑娘后下,我先下!”罢便抢先跳了下去,好似先前不曾畏惧过一样。
温梓童既意外又感动,她知道椒红从来不是一个胆大之人,只是在“维护她”这件事上,格外有勇气。就如上辈子,椒红能为了她去顶撞连今瑶,身为奴婢,却敢指着三品良娣的鼻尖儿咒骂。也正因着那次的以下犯上,才被赐了笞杖出宫去,自此与她分离。
温梓童脑中闪过过些往事的时候,椒红已然落定于井底,朝着她声喊:“姑娘,下面还挺宽敞,您快下来吧!”
温梓童笑着收回思绪,随她跳进井中。
两人顺着密道一路向前探去,感觉走了有二里远。好在密道不算逼仄,一人前行时甩开胳膊走也不会碰到两边的墙壁。想来这是为了方便运粮而设计的,这样的宽度,推车也是可以畅行无阻的。加之两旁的灯尚未熄灭,让人没有太大的压迫感。
终于走到密道的另一端,温梓童先驻足仔细的听了一会儿,发现上面没什么动静后,这才心的踩着石阶攀上去,轻轻顶了顶盖子,果然是活的。
她动作极轻的将盖子移开,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动静。然后学那圆脸男子一样探出颗脑袋去,转了一圈儿,发现这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将脑袋收回井内,然后指了指最近的那盏灯,道:“取下来。”
椒红点点头,立马将灯取回,递到温梓童手里。温梓童重新探出头去,将胳膊也伸出密道口外,提着灯四下照了照。起先她面上仅是好奇,待看清环境后不禁立时白了两分!
等在下面的椒红,一直仰头观察着温梓童的反应,企图通过她的表情来得知外面是否安全。在看到温梓童的脸忽地僵住时,她心下猛地一跳,然后哆嗦着手扯动了两下温梓童的袍摆。
温梓童低头看她,“别怕,没人在上面。”罢,终于爬出了密道。战战兢兢的椒红也跟着她很快爬了上去,待亲眼看清这里确实没有人后,才终于定下心来,也舔了舔干涸已久的嘴唇。
“那姑娘刚才为何突然变脸?”她跟在温梓童的身后走,不解的问。
温梓童高提着灯,仔细将那堆满屋的东西照清,脸色越来越难看。走了半圈儿后,这里的规模她已心中有数,于是停下步子转身看着椒红,问她:“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椒红又四下扫了一圈儿,满屋都堆着那种灰色的麻布袋子,一排一排的,既整齐又震撼。看起来似一间储藏粮食的屋子,可是她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屋子,更莫还贮满了粮食!是屋子,倒不如这是个巨大的仓房。
她摇了摇头,的确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温梓童敛容正色,无比笃定的告诉她:“这里是存放官粮的仓窖。”
上辈子她为皇后之时,曾随皇帝视察过诸多州府的官粮仓窖,因此无比笃信自己的判断。毕竟民间再大的商贾,也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除了是官粮,她想不出别的可能。
“官粮仓窖?”重复这四个字时,椒红也立即变了脸色,双眼飘忽起来,她重又看了看自己身处的这个巨大屋子。
此刻,温梓童已大约想明白了那家客栈的生存之道。
皇帝派钦差伍经义来宿州查案的同时,也派了专门负责赈灾的官员来此,可不知为何,昨日仅有伍经义到了,赈灾的官员却未抵达。官府以赈灾官员和圣旨未到为由,拖着不肯开仓放粮,却通过客栈以天价出售粮食。不但住店的客人会买,那些没有失去家园的豪富们也要通过客栈去买天价粮。
而伍经义的人又四处散播关于她父亲的谣言,煽动着百姓的情绪,让所有饥肠辘辘的人只知记恨平阳侯,却不知真正视他们性命如草芥的正是官商勾结的宿州官员!
杵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温梓童丧气的道:“我们先回去吧。”
走至密道口要下去时,她忽然又停下动作,回头看了看那些粮食。很快有了主张:“带上两袋走!”
之后主仆二人就一人扛着一袋子米,回了客栈。椒红看着那两袋子,瞬时忘了先前的紧张害怕,止不住的喜:“如此一来,明日咱们就不用去买那天价的肉包子给桃花村的村民了。”
温梓童也正是这样算,毕竟她们二人还住在客栈,若自己动火煮米很容易就被发现,这些米送去桃花村最为妥当。她也能想象到村民们看到这些米后的激动与开心。
只是她却开心不起来。
每天都有人因为饥饿而死去,只靠这样两袋子两袋子的偷,她又能救活多少人呢?
翌日天亮,椒红取了包袱里的衣裳遮在米袋子上,然后抱进马车里,之后她扶着温梓童上车,马车往桃花村的方向驶去。然而马车才驶出不多远,尚未离开府前街,就因前方的聚集堵塞而停了下来。
温梓童从上车便一直撩着车帘子往外看,专心致志似在计算着什么。见马车忽然停下来,她便又扭头向前张望,见前面的府衙大门前,有许多百姓在聚集,堵了整条街。
“前面发生何事了”椒红立即撩开幽帘问马夫。
马夫非但不因人流堵了去路焦急,反倒带着一丝快慰语气回道:“姑娘,听是昨夜官府抓住了一个藏身在新田县的贩石材的商贾,今送回府衙里受审。”
“商贾?”温梓童也越发的不解,追问道:“那这商贾做了何伤天害理之事,引得这么多百姓来此争相看他?”
府前街远处,正被押在囚车里的商贾乱发垂肩往府衙的方向行来。不知衙役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车行的缓慢,周遭的百姓们无一不指着那商贾的鼻子大骂。其间还有人拿碎石子砸向他的脑门儿,有几下砸得准了,脑门儿上便破出个口子,汩汩躺着鲜血,很快染了半张脸,鬼厉一般。纵是大白天的看着,也有些骇人。
挡在车前头的几个百姓口中亦是骂骂咧咧,温梓童虽听不清她们具体在骂些什么,但俨然一派恨极了的样子。
马夫回话的声音淹没在一片群情鼎沸的噪杂声中,待声浪稍稍落下,他才又转过头朝着车内大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这商贾就是在平阳侯督监大坝工程时,给他供石材的商人!听原本该用千吨石材的堤坝,实际才用了不到五百吨!这其中被贪墨下的,可都是宿州百姓的命!他们岂能不恨?这下好了,有了这个人来指证,管他平阳侯还是天王老子,都得给宿州无辜枉死的百姓抵命!”
听清马夫的话后,温梓童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转头看椒红,见椒红也是吓掉了魂儿一般。温梓童将手捂在心口,强行让自己定了定神,然后佯作冷静的继续问道:“如今人才刚刚抓来,官府都还未审,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马夫先前的语气笃定,官府都还没审商贾,他便已然认定了幕后黑手就是平阳侯,这不禁让温梓童觉得有些古怪。
马夫却只咧着嘴笑笑,含糊着过去,没肯出原由来。
温梓童心下隐隐有一种猜测,那就是在背后煽动这股风向的人,下手极其稳准。不仅买通了牛二那起子人摇旗呐喊,鼓动本村灾民,还买通了不同群体的一些人来快速散播消息。就如马夫,每日在城中穿梭,见着行行色色的客人,最适宜传播各种道消息。
而眼前这个马夫,倒也未必就是被人买通的,但多半是在被买通的同行人口中得知,便深信不疑,再继续扩散给他的客人。
随着那个商贾被押入府衙,百姓们的咒骂声渐渐转低,继而是另一种声音带起了高潮:
“多亏了伍大人啊!是伍大人为我们百姓做主,严惩了恶人!”
“伍大人前日才到,今日便已抓获了能坐实平阳侯罪行的恶人!伍大人是好官啊!”
“青天大老爷!伍青天!”
……
听着周遭百姓们由心而发的感恩,温梓童越发觉得,在背后唆使这一切的,就是伍经义的人。
明明拖着圣旨,不肯及时为灾民们开仓放粮,赈济民生。却献祭出个平阳侯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愤怒,自己则抓上几个所谓的“犯人”,沽名钓誉,引得百姓感恩戴德,山呼青天大老爷。
虽则气,可眼下温梓童更大的一种情绪是“怕”。她怕那个商贾真的出些什么,不管是受人威迫,还是被人买通,只要指认她父亲的罪供书送至京城,皇帝便极有可能相信。
想了想,温梓童便拿定了主意,给椒红声道:“你一人去桃花村,将米交给他们,并让他们快些寻找我要的东西。”
“姑娘您不去了?”椒红微怔。
温梓童倾了倾身子,附耳了几句,就见椒红脸色刷的一下转白,透着极度的惊恐!温梓童撤回些身子,依旧极低的声量最后叮嘱了句:“若子正之时我还未归,你便来密道见我。”
“可是……”方才的信息量属实太大,椒红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置疑,情急之下只问道:“若是他们也走密道撞上了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的,昨日他们运过去的那十几袋子米,够用上个三五日的了。”
椒红慌乱的点点头,却还是有一堆问题想问,可时间紧急,温梓童已留不给她时间一一详解,利索的跳下了马车。
温梓童动作之轻盈,以至于马夫都未发现。见前面的百姓渐渐散去,容出了条路来可供马车驶过,马夫便转头向车内递了一句:“两位坐好,咱们要上路了。”
罢,将手中马鞭轻轻一抽,马车辘辘沿着府前街向东驶去。
目送着马车远离,温梓童置身一众灾民当中,左右看看,见他们虽因多日没有吃一顿饱饭而面黄肌瘦,可脸上却又好似洋溢着一种期待感。
平阳侯。仿佛只要杀了平阳侯,所有苦难和仇恨便都会终结。
温梓童转身离开他们中间,走到府衙朱红院墙的另一侧,看着客栈的方向。
刚刚乘坐马车一路驶来,她已计算的清楚,这个方向正是同井下密道的方向相同。而到府衙这里,差不多刚好二里路,也就是在密道行至二里后,到达的粮仓位置。
所以宿州的粮仓,其实就设置于府衙里面。
原本昨日她还有过另一种猜想,猜官府只是疏于粮仓的管理和防范,而被客栈投机取巧,修了密道,将粮食悄悄转移。可如今看来,客栈的老板娘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挖密道至府衙!
所以这件事也只剩下了一种解释,那便是府衙与客栈老板娘官商勾结,盗取公粮牟私利。况且那密道修的较为精良,显然不是灾情之后匆忙所为,这苟且事不知已暗中进行了多少年……
想到这些,温梓童不禁恨得牙根儿发痒!曾高踞太极殿的她,竟不知辖下州府还有这种勾当!难怪不论朝廷每年拨下去多少税粮囤入粮仓以备后患,可一遇天灾总还是不够应急之用,她每日都能看见新报上来记载着最新死伤数字的折子!
她长舒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和理智。然后调头往回走,又折回了客栈。
温梓童一路来到客栈后院,寻了个空当机会麻溜下了密道,又迅速将石板移回原位,顺着密道一路跑至尽头。
官家的粮仓,在每日时皆会有例行开仓检查,主要是记录室温及湿度,以免贮粮发生霉腐。故而温梓童先不着急上去,而是趴在石板下仔细聆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在上面后,这才轻轻的挪开石板,爬了上去。
粮仓没有窗户,仅在顶部有几个通风口,因此即便在白日,这里也是光线非常昏暗。不过呆的久一些,便能渐渐适应这里的光线,从而看得清屋子里的一应物什。
温梓童粗略估算了下,若是将这里的官粮全部放出,少能够全宿州百姓吃上半个月的。到时朝廷的赈灾粮会自四面八方调度过来,百姓的口粮便能接续下去。
奈何原本的宿州刺史已待罪被撤职,新的刺史没上任,而刚到的钦差又一心只想搞死平阳侯立功,根本不管百姓们的死活。
温梓童这厢正愁着这满满的一仓粮该怎么才能放到百姓手里,突然就听到“咔嚓”的声响从铁门方向传来!她略迟疑了下,之后便迅速闪至一垛粮袋子后面。然后从四袋粮的中间戳出个孔隙来,刚好就对着铁门的方向。
有个下人装扮的女子已站在了门口,大约就是紧跟着温梓童躲起来的动作进来的,所幸这里光线暗,初进时看不清楚,这才没发现温梓童。
温梓童不由得将心提起,仔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就见那女子将大门敞开的稍大一些,让外面的光照进来,然后走到一垛粮袋子前,伸手摸了摸,像是在测试干爽度,然后拿个本子记了下来。
那女子正埋头写着,突然外面就有另一个女子没好气儿的跟进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然后毫不客气的诘问:“你是什么人?谁让你到这儿来做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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