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认出
躲在粮袋子后面看着这幕的温梓童不免有些疑惑,心道她们明明穿的是同样规制的下人衣裳,难不成彼此之间并不认得?
接着便见那抱本的丫鬟挺直了腰板儿,昂着头,气势上不输半分的道:“我是前日刚随伍钦差来此的,既然你们刺史已被削官,府衙便由钦差大人暂时接管,日后这些差事也都由我们的人来接手。”
听了这话,后来的那丫鬟却依旧不肯退让:“我不管你是哪位大人带来的,但只要朝廷一日未指派新的刺史大人来此,这刺史府就还是由我们原本的人来管!统计粮仓的差事一直是由我负责,我不管你是哪儿来的钥匙,但今日必须给我交出来!”
罢,这丫鬟便上前去抢!抱本子的丫鬟并未料到她如此暴躁,不设防之下,钥匙很快被她给强夺了去。
“你!”抱本子的丫鬟气的不出话来,只抬手指着对方,觉对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主子都下大牢了,下人却还如此猖狂。不过看了看对方的架势,她感觉若再争执下去保不齐会动手脚,于是气呼呼的将手放下,胡乱撂了句狠话,便转身跑出去了。
大获全胜的丫鬟握紧抢回来的钥匙,面上却没有得意,反倒有些庆幸与后怕。她快步走到之前温梓童爬出来的那个密道出口处看了看,见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又调头回去将铁门关了。
外头的光线顿时被隔绝在铁门之外,粮仓重新陷入一片黯淡。温梓童知道那丫鬟并未离开,却因光线骤然变暗而看不清她人在何处。只听着脚步声,是走远了些。
通过刚才那一出,温梓童又搞清了两件事。
一是这密道的存在,只有刺史府的老人知道,伍经义的人并不知道。不然这刺史府的丫鬟不会如此紧张,冒着开罪钦差大人的危险,也要将他的人赶出去,怕的便是被他们发现其中有猫腻。
可是宿州刺史都已被押入大牢了,下面的人苦苦守着这秘密何必呢?要是供出来非但无罪,反倒有检举之功。温梓童想了想,八成是这刺史府里另有个掌权的人,一直操控着公粮私贩之事,故而即便刺史不在了,下人还依旧为这人守着秘密。
温梓童断定,此人现在定是夜夜睡不安稳,担心被钦差大人发现这些年做下的勾当,而拿他作筏子。那么若是能找到这个人,以这个做要挟,逼他先行开仓赈济灾民,倒是可行。
不过若想找出此人,温梓童就得设法留在刺史府暗中观察。
二是刺史府内少有两股势力交杂,且各怀鬼胎,各各的算盘。伍经义做为钦差新到此地,带来了自己的心腹和下人,而这些人和刺史府的人相互不认识,这样便给了她漏洞可钻……
这样想着,温梓童将视线落下,落至脚前的木基底上。
粮仓的粮袋子并不会贴着地面存放,而是用胳膊粗的木棍子在下面搭成个简易的基台,再往上叠放粮袋。如此做主要是为了防止粮食受潮,也能抵挡大雨天的浸水。
温梓童慢慢蹲下,握住一根出头的木棍,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之抽了出来!她拿在手里掂了掂,虽棍子长些,不过倒还算趁手。手里有了家伙,她便轻步往外走去。
此时眼睛又习惯回粮仓的黯淡,故而她能看清那个丫鬟此时就在距她十数步远的地方,蹲在地上,拿一根木棒在桶子里搅和着什么。
温梓童边心谨慎的靠近,边吸了下鼻子闻了闻,她大致能判断出那是桐油和石灰的味道。
这么,这丫鬟今日是奉主子的命来糊上密道口的。温梓童想通这点时,人已停在了那个丫鬟的背后。她抬起手中木棍,提了口气,然后略用力的朝着那丫鬟的后脖颈了下去!
那丫鬟连叫都没来及叫一声,便应着敲击声倒地。
温梓童吓得后退了两步,手一松劲儿,手里的棍子也落在了地上,发出“彭咚”一声,接着便辘辘滚开。
这还是她头一回亲自出手伤人,虽只是将人敲晕,但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她也只怔忡了一会儿,便意识到已没时间给她来虚掷,于是赶忙伸手拉住那丫鬟的两条胳膊,将人拖去不显眼的地方。
她动手去解那人的衣裙,下手时忽地又想起自己是扮做男子的,于是声音微颤着解释道:“姑娘别怕,我也是女儿身,没有轻薄的意思,只是想和你换身衣裳穿……”
边念叨着,边麻利下手,不多会儿便将二人身上的衣裳给调换过来。温梓童站起,拿她原本衣裳上的宽带将那姑娘绑了,又拖去密道里。
离开前,她有些不落忍的回头看那姑娘,然后又嘟囔了句求个心理安慰:“姑娘你暂且先委屈一会儿,这都是为了宿州的百姓。”
顿了顿,才又声补上一句私心:“当然,也是为了我们平阳侯府。”
片刻后,已作刺史府丫鬟装扮的温梓童便出了粮仓,将铁门锁上后,四下张望一圈儿。一来是看看有没有人看到她,二来也确实不熟悉这里的地型,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一时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去。
最后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朝前走去。一路上碰见几个丫鬟厮,但都没人理会她。这里没人认得她,是以刺史府的老人自然拿她当伍经义带来的,而伍经义的人又会拿她当刺史府的人。
温梓童就这样瞎走瞎撞着,直走到丫鬟厮都碰不见一个了,她才望着不远处的一个建筑发怔。这里与前面一路走来所看到的精美建筑皆不同,就四四方方的一栋大屋杵在这儿,砖石粗糙,也没什么造型。
出于猎奇,她算凑近看看,谁知才一靠近,便从粗大的石柱后面突然闪出来一人!那人二十上下,披坚执锐,凶神恶煞,手中矛头指向温梓童,喝道:“什么人!”
温梓童被这阵势唬的个了机灵,她倒不是害怕这身行头,毕竟宫中生活多年,全副武装的侍卫早已看惯了。只是这人突然神鬼不觉得闪到眼前,着实将她吓得不轻快。
拍着心口缓了缓,温梓童便道:“我是刚随伍大人从京城来的,对刺史府环境并不了解,这才一时走迷了路。”
听是钦差大人带来的人,那侍卫收起了警惕心,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将矛收回立在身旁,道:“这里是监牢重地,不是姑娘该靠近的地方,还请回吧。”
监牢?难怪与别的地方皆不同。那么这里就是关着今早刚押来的那个要揭发她父亲的石材商贾的地方?
温梓童佯作不经意的扫量一圈儿,见整座监牢唯有侍卫驻守的这一个入口。于是消了偷溜进去的念头,点点头,“谢过提点。”之后转身算离开。
可才走出几步,便听到身后有铁门开启的声音,之后便见几个人从里面出来,头的人面上颇有自功之色,手里还捧着个木托盏,托盏上放着一个折子。
几人脚下生风,很快便超过温梓童去,温梓童隐约听到后面一人和端托盏那人之间的对话:
“此次咱们可是立了功,想不到那人这么轻易就招了,明明什么刑都还没用。”
“商人嘛,还指望他们有什么气节?”
……
声音本来就,随着走远更是一点也听不见了。然单凭依稀可辨的这两句,温梓童便可断定,那张折子定是商贾“揭发”她父亲的供状。
待那一行人走得更远一些,温梓童才开始跟上他们,并始终保持着极远的距离。她明白此时她也许做不了什么,但需得知道他们将这罪状送至何处,待入夜时,指不定能有机会接近。
就这样她一直跟着那一行人走至中庭,见他们顺着右边的抄手游廊一直进入了东梢间,许久都未出来。
温梓童仔细看了看前头的屋宇,面阔七间,进深五架,是这宿州刺史府中最为宏丽的建筑。显然,此处是原刺史尚未下牢时所居之处。
那么现在……温梓童只稍一琢磨,便认定这里是钦差伍经义下榻的地方。既然是他住的,还是先离远着些好。虽则这辈子伍经义还不认得她,但此人城府较深,正面招呼恐有被识破的可能。
温梓童算先撤,可才一转身却见一腰间佩剑的年轻侍卫朝这边走来。中庭不比前庭,能进到这边来伺候的,大多是主子贴身使唤的,因此温梓童出现在这里,若遇盘问还真有些难以自圆其。
不过对方显然已经看见了她,此时再想躲已然是来不及了。于是她只得压下不安,强自镇定的迈着步往外走去。
她期待着这人也如之前碰到的那些丫鬟厮一样,视她若无物,就这样平静的擦肩而过。然而事情并不能如她所愿,离着还有五六步远时,那侍卫便将目光直直投到她身上,客气的开口:“姑娘,可是宴筵准备好了,长史让你来请我们伍大人?”
温梓童不由一怔,心道宴筵?这都什么时候了,灾民遍地,刺史府内却要摆宴筵?虽钦差到此,地方官照例是要接风洗尘,可这种时候……
饶是心下腹诽,面上却也不敢显,她借坡下驴的冲侍卫笑笑,道:“正是,长史大人让奴婢来请伍大人过去。”
如今她也只能这样,不然那厮定又会问她为何出现在这儿?到时岂不是更麻烦。
那侍卫听后果然道:“姑娘在此稍候,我这便进去禀报我们大人,你好给带个路。”罢,侍卫走上右手边的游廊,往东梢间去了。
见他起帘子进了屋,温梓童转身撒腿就跑!反正刺史府的丫鬟这么多,她只要离开这里再想找她便是大海捞针了。
一口气儿跑到了安全的地方,温梓童在一个角门处停了下来,单手撑在墙上,弯着身子大口喘气。
这时她开始仔细盘算,今晚有宴筵,虽不人道,却是给她创造了极佳的时机。到时伍经义的房中无人,她便可偷偷潜进去,看看那份招认折子上是如何诬陷她父亲的,也好提早做个防备。
这样想着,她很快恢复了体力,然后随便找了个方向就此走了下去。
拐拐绕绕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迷路了。放眼四周,唯有一个方向能看到楼阁,且楼阁前有人影走动。她算故技重施,借着自己是随伍大人初来此地的辞,上前问个路。
待温梓童走到离楼阁十数步远的时候,她忽地发现离她最近的那个人影有些熟悉。她驻步,心猛地一提,这不就是刚刚让她给伍经义带路那个侍卫么?
认清对方后,她立即调头要往回走,身后却很快传来那个侍卫的声音,只是这回全然不似先前那会儿的客气:“站住!”
温梓童应声立时了个机灵,身子僵在原地,脚似灌铅。她提了口气到嗓子眼,听见皂靴踩地越发临近的声音,那声音在她身后两步外的距离停住。
温梓童自知这回逃不过去,于是定了定心神,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转身,在与侍卫四目对上之后,她故作不解的问:“不知有何指教?”
她虽视线对着那个侍卫,余光却也扫了下他的后面,着绯袍的那人正是伍经义。
那侍卫脸色瞬间变白,双眼微微觑起,显然有些被她激怒。可开口时还是略压了下情绪,“刚刚要你给我们大人带路,为何跑掉?”
温梓童心中擂鼓,特别是看到伍经义也已关注这边时,更加的不能平静。只是她脸上却看不显,一切情绪压抑在心底,却将那万般不解的神情拿捏的恰到好处。她微歪着头,细眉蹙起:“您什么,什么带路?奴婢刚刚一直在灶房忙着备今晚要用的羹汤,不知是哪里做错了,慢待了诸位?”
见她死不认账,那侍卫握着剑柄的手气得微微发颤,感觉随时都能将宝剑抽出鞘来抵上她的脖颈!
两人对峙片刻后,侍卫身后的伍经义似是觉得有些题大做了,于是开口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闻言,温梓童心下稍安,以为伍经义算放她走了。可是接着便听伍经义话锋一转,“不管之前是不是你,现在就由你来为本官引路吧。”
温梓童先是一怔,随即硬扯起唇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别无他选的应了声:“是。”
举办筵席的地方温梓童并不认得,但若就此坦白,定然会被识穿身份是假的。于是只能盲目的走在前头,引着伍经义和他的两个长随没有目的的往前行。
越走她的心越虚,可想了诸多逃脱的法子,不等使用就先被自己否定了。以那个侍卫对她的不满和防备,接下来就算她肚子疼想去茅厕,他也一定会紧紧盯着她。
顶着太阳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温梓童只觉头昏眼花,脑中一片空白。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熬过这一关呢?
正六神无主之际,忽被脚下一块凸起的树根绊了下,温梓童的身子向前张去……也是在那一瞬,她竟迅速拿定了主意,直接阖上了眼。
在倒地的瞬间,温梓童装昏过去,她躺在地上不醒人世。
却也就在此时,她听到有人远远迎过来,好似完全未注意到她这个刚刚发生意外的丫鬟,只是笑着请安:“伍大人,下官已在此恭候多时,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
听这人的语气,像刺史府能了算的人物,温梓童猜测这人就是那位长史大人。也极有可能就是与客栈勾结,公粮私卖的那个幕后黑手。而且听他这话,摆宴的地方已经到了?
温梓童将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儿,最先看到的是那个侍卫,接着便见他身后露着楼阁的一角。看来就是这里了。
“你没事吧?”温梓童没有料到,开口问她的居然是伍经义。且他语气和缓,带着关切之意。
既然顺利将他们引到地方了,温梓童自然也没必要费力装昏了,于是将眼彻底睁开,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道:“有劳大人关切,奴婢无碍,只是刚刚头被撞了下,一时不清醒而已。现在已经好多了。”
罢,她便站起,只是手捂在额头一侧,做样子配合自己的谎言。
看样子伍经义还真就信了,他瞥她一眼,接着道:“无事便好,若觉头痛,就找府医给你瞧瞧。”
“是。”温梓童蹲礼,之后便向后退了两步,期待着谁一句没她事了可以退下了。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这句。伍经义与长史寒暄数句,便由长史引着往楼阁里去。温梓童杵在原地,心想待他们进去了,她便可以走了。然而就在她这么以为的时候,走到门前的伍经义忽地向后转过头来觑了她一眼,然后又对身后的侍卫吩咐了句什么,之后便进去了。
而那侍卫停下来,目送大人进去了,才又折返回温梓童身前,不咸不淡的交待了句:“你也跟进去伺候吧。”
温梓童双眼圆圆瞪起,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侍卫。那侍卫眯了眯眼,对她仍有戒备心思,声道:“若你再敢玩儿什么花样,可别怪我不客气。”罢,转身大步流星的进了楼阁正门。
还没从先前的惊恐中缓下来的温梓童,迅速又进入了另一种恐惧,刚才那侍卫的话,难道是他猜到了什么?
她紧张的咽了咽,知道若此时再溜走很有可能被暗中盯着她的侍卫给抓会来,到时情况可就更糟了。盘桓片刻,她无可选择,果断跟了进去。
果然,一进门温梓童就看到了那个侍卫,他就守在门里盯着她。见她乖乖进来了,才抛个不屑的眼神继续往里走去。温梓童则跟在他身后,如他所威胁的那样,不敢再玩儿什么花样。
摆宴的地方就在二楼,温梓童粗略的观察了下菜式,想是较着寻常的洗尘宴俭朴了许多。长史自己也先罚了一杯酒,朝伍经义团团一揖作赔罪:“还请伍大人勿怪。老祖宗留下来的敬上礼规不敢丢,然宿州此时正历经着前所未有之浩劫,下官不敢奢靡铺张,故而仅备下薄酒和几道勉强入口的下酒菜,希望大人赏脸笑纳。”
伍经义摆摆手,示意他落座,而后满意的夸赞道:“长史大人能有如此心意属实难得,既重祖宗礼仪,又不敢轻忽百姓。”罢,自己也陪饮了一杯。
有了长史大人的带头,其它在座的地方官员皆排着次序开始对钦差大人敬酒。此场宴会没有歌舞,席间反倒频频聊起宿州百姓,只可惜同情怜悯假慈悲的话了不少,就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提放粮赈灾之事。
温梓童在一旁看着,只觉心中犯恶。同时也想不明白,伍经义为何要她来伺候?她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是方才自己出现在中庭又消失,引起了伍经义的怀疑?可若是那样,他一个钦差,随便安排个侍卫把她盯住就是了,又何必亲自费神盯着?
胡思一通的同时,温梓童也一直在暗中观察伍经义的反应。快半个时辰了,他都未曾看她一眼,她又觉得是自己太过紧张,想多了。
待他们酒过三巡时,日头已渐渐平西,温梓童看了眼窗外,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忽地以手扶额,身子晃了晃……
“你怎么了?”果然一直在她身侧的那个侍卫低声问她,虽声音冷冷的,不过也算给了她继续作戏的余地。
温梓童蹙眉,作痛苦状,声音又低又虚弱:“不知为何,刚刚撞到的地方突然开始疼。”边着,她身子还是微晃,仿佛自己用了很大努力才将身子挺住没有倒下去。
“既然如此,你去找府刺史府的府医看下吧,反正大人刚刚也准过了。”
这话倒是让温梓童有些意外,原本还以为自己得费一番功夫才能顺利服这人,想不到之前这么难缠的家伙,这会儿竟主动配合着她。她自然点点头,然后悄然退下。
屋内满室拘束和酒气,因此甫一出屋,温梓童便深吸了一口气,突觉全身放松下来。不过也正因着这一瞬间的放松,她突然察觉出一些不对味儿来。
她疑神疑鬼的回头看了眼,明明身后无人跟出,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好似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于是她假装不察觉,往外走一段后寻了个厮问路,那厮听她是随钦差大人才来府中,便立马指了府医所居的院子给她。
是了,她算真的去府医那边过个明路。
府医住的地方在西头,算是刺史府中较偏僻的居所,是以当温梓童越靠近那里时,便越能明确察觉到背后的那双眼睛。
果然是伍经义怀疑起她了?
她依旧装作不在意的进了府医的院,然后自称是伍大人命她来的,将自己跌倒撞头的事详细了。
府医是位面容清瘦花白胡须的长者,看着颇有医者父母心之慈爱,他并不疑心温梓童所言,认真号过脉后对她无碍,头痛许是近来多思造成的。然后又给她调了一种膏药,让她去西边的厢房自己敷在头上睡一觉,至热劲儿散了再取下,到时头痛若消,就可离开了。
温梓童遵医嘱,拿着膏药贴去了西边厢房。院中路过时,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一直悄悄跟在她后面的人。他刚刚是躲闪不及,被温梓童一眼瞥见,不过他动作极快的闪进了一道门后。温梓童便也装作未看见什么,不作任何反应,只心中有了数。
那人正是一直质疑着她的那个侍卫。
呵呵,难怪方才那么配合她,主动建议她来就医,原来的是引蛇出洞的主意。温梓童心下微微得意自己及时看穿,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担忧。
既然伍经义和身边的人已然开始怀疑她了,那么她在刺史府便不能久待。要尽快潜入伍经义的屋子里去,早些把事办完。
这样想着,她随府医的生徒入了西厢。因着这院子里的大夫皆为男子,照料女患多有避忌,故而生徒只叮嘱了几句后便将门关上,自己离开了。
温梓童站在厢房当央环视一圈儿,见这屋子东南两面有窗,便先走到东面窗前看了看,正巧这方向就在那侍卫的监视范围内。隔着明纸,她甚至还能感受到被那双眼睛暗中盯着的压迫感。
她将窗子紧紧关阖,一丝缝隙也不想留。接着她又来了南面的窗子前,这边位置要安全许多,他若不特意移步,是不会看到的。不过温梓童想着自己爬出窗子时,很难一点点声响也不发出,届时哪怕不心弄出一点动静,在这个安静的院里都会显得极其清晰。
那么唯有弄个什么来吸引他的注意力,才能使他不分心来盯南面的窗子。
温梓童想了想,立时便有了办法。
她将包膏药的硬纸撕下一片,找了找屋内没有剪刀,便凭着一双手,将那纸片撕出了一个女子像。然后又点了蜡烛,借着光影,将像放大,并映到窗户的明纸上。
手艺虽不怎样,但只借个虚飘飘的影子足以够用。
摆好这个局后,温梓童便蹑手蹑脚的南边窗子爬了出去,又绕到与西墙的夹道上,最后从北面的路出了院子。
此时夜幕已薄薄的笼下来,温梓童生怕没有歌舞助兴的宴席会结束得格外早,于是一路猛跑,没用多少时候便又到了中庭那座大屋外。
明间和次间皆点着灯,唯东边的梢间黑乎乎一片,她判断多半是丫鬟们趁着伍经义不在,便开始洒扫屋子,只余寝室未敢擅自进去。
温梓童心翼翼的沿着东面游廊到了东梢间外,不作犹豫便钻了进去。
屋内有灯树,可她怕点了灯会被那些洒扫的下人发觉,故而不敢点。只得掏出怀中预备好的一个火折子,吹出明火后又拿手捂着外侧,不让光透到窗外去。然后就借着这点火光,开始在屋子里四下查找。
寝室分为内外间,以一道十二牒的红木座屏相隔。温梓童想着一般文书之类应该放在外间,于是便先从外间的书案开始翻寻。
书案上排布极其干净,除了一叠名人法贴之外,便只余一本尚未写完的奏折。
温梓童拿起来看了看,见上面并未提及她的父亲,只虽则赈灾官员和圣旨还未到达,但他到达宿州后便立马主持了赈灾事宜,灾民的安置、温饱、及伤情,都得到了良好的解决,一切都在有序的进行着,灾民们无不感戴皇恩浩荡。
“啪”一声,那奏折被温梓童狠狠的合上丢回原处。她不禁在想,上辈子在发现伍经义派系问题之前,她也曾多次委以重任,便是那几次差事办得漂亮,才让她对他极为看重。如今看来,那时的奏折也不值一信了。
气归气,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温梓童没有时间虚掷在这儿,于是立马转战书柜。书柜里除了显眼位置放着几本地方志类的书籍外,其它皆是些不入流的杂书,想来是过去的刺史所留。
这里也没有。温梓童捧着火折子沿外间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能放供状的地方了,于是便匆匆绕过屏风去往内间。
内间的窗子朝着花圃,这个时辰已没什么人了,于是温梓童也不必再像先前是拿手遮挡着光,光圈儿便可大一些。很快她便把屋子全景览尽。
一面是床,挂着锦帐。一面是摆着奇珍异玩的八宝架,和挂着官服的衣桁。再有一面则是箧笥、木橱、滴漏等家具物什。看了一圈儿,实在不像是有供状的。
温梓童边走着边随便翻找几下,没有任何发现。心里也在纳罕,今日她明明看见那罪状被送了进来,为什么会没有呢?
窗外暮色已渐深,想是过了戌初,宴席随时会结束,此地不可久留。即便今晚毫无收获,温梓童也算先离开这里再。她一口气吹熄了火折子,算出去,可就在将要转过屏风之时,突然看见门开了,伴着“吱嘎”一声,伍经义迈进了屋!
温梓童的心跳霎时漏下一拍!不过她的腿脚比思维转得快,人还没从那惊吓中回过神儿来,身子却已撤回到了内间。接着她听到椅子挪动的声响,就在书案的方向,她猜伍经义是算在睡前将那个没写完的折子写完,好叫人连夜送去京城。
伍经义不着急回内间,这总算容温梓童稍稍喘了口气。可她心知那折子也就几笔的事,很快伍经义就要进来,她必须得在此之前为自己找一条出路。
外屋掌了灯,光亮漫进内间,可使她更清楚的看清这里。然她看了看四下,橱矮柜窄,哪里有可容她藏身的地方?
情急之下,她意识到跳窗大概是唯一可能逃脱的方式,于是她快速移至窗边,轻推了一下窗子,却绝望的发现那窗棂子上有个机括!窗子向外推时木轮转动,在推到一定程度后便转至卡口,自行固定,起了叉竿的作用。
这样的窗子仅能半开,何况中间还横着木条,纵是她身量再细窄,也是难爬出去的,若强行挤,弄出的动静也足以将伍经义引来。
既然窗不能跳了,温梓童只得想法子暂时藏身,只要能藏至伍经义上床,她便可悄悄从大门溜出去。
可是待她再次将屋子仔仔细细扫视一遍后,发现属实找不出能委身的地方。最后她无奈的望向了床。
床上挂着帐子,自是可以藏身,可是伍经义回来也是要上床的,藏去那里跟羊往虎口里撞也是没什么区别的。
然而现实已容不得她纠结了,因为椅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必然是伍经义写完了折子。
果然,紧接着温梓童便听到脚步声临近,伍经义的确要进来了!
这种时候,她已没了选择,要么是杵在这里他一进屋就发现,要么是躲去床上挣个一时半刻。抱着晚死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态,温梓童迅速移去床边,一撩帐子,人躲了进去。
伍经义进到里屋时,那微晃了几下的帐子已停止了晃动。温梓童就屏息凝神的站在锦帐后面,听着动静,也继续想着应对的法子。很快她便想起在粮仓对付那丫鬟的招数,于是转头往床里看了看,算找个趁手的“兵器”,一击将伍经义敲晕!
可床就这么大,所有东西都明晃晃的摆在这儿。软枕、被衾、还有枕边的一本黄卷,哪一样也不像是能将人敲晕的……
咦?
温梓童突然看到那软枕下面,露着一个墨蓝色的边儿,像极了白日见到的那个罪状折子。也正巧在此时,侍卫叩门求见,伍经义才宽下的外衫,立即又披回了肩上,他步去了外间。
趁此机会,温梓童爬到床里侧将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果然,就是那个折子!她心下狂喜,唇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一时间忘记了伍经义就在外头。她将折子开,想看看那人都了些什么,可开之后却蓦地傻了眼。
织锦村——张大成、甜水村——齐三、彩桥村——赵老五……
温梓童蹙眉,显然这是一个名单,可这是一个做什么的名单呢?若只是寻常的人名录,伍经义又何至于将它藏在枕下?
带着疑问她继续往下扫去,当看到“桃花村——牛二”时,她的眉心豁然舒展开了。她大约猜出这是怎样的一个名单了。她动作极快的将折子合起,塞入衣内贴身藏着。
若她猜的不错,这名单八成就是伍经义在各村买通的线人,以他们做暗桩,一边监视着灾民们的动向,一边煽动着他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力。
就如老伯所,牛二不仅日日对他们撒播平阳侯是此时兴修水坝的主负责人这种谣言,甚至还鼓动大家去敲登闻鼓,宁可告御状也要圣上赐死平阳侯。
审案自有三司的官员,天子犯法理当与庶民同罪。可若是以扭曲的民意倒逼官府,挟舆论以令法治,便有很大的空子可钻。民智未开,只凭着一腔旁人刻意灌输的仇恨去行事,天下必将大乱。
操纵民意,这恰恰也是身为帝王最不能容忍的。
于公,于私,温梓童都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是以这张能指证伍经义搅动舆论的折子,便尤为重要。便是冒着身份被揭穿的风险,她今日也得将这个折子带出去!
藏好折子后,她又看了看自己所处的这个不大的空间,属实是没有任何硬物可用。晕伍经义的计划不能行了,她只得再想办法。她阖眼,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
静静的站立了片刻,温梓童做了个决定。
她躺到了床上。
伍经义将写好的奏折交给侍卫,命他火速让人送回京城,快马加鞭,务必在明白早朝时,这本奏疏摆至皇帝的案前。侍卫接了差事退下,伍经义也折回内间,将外衫挂在架子上,而后走至床前。
就在他撩开帐子的那刻,娴静的平躺于床上的温梓童,能清楚看到他面上由惊诧到气愤的变化。半晌,才冷硬的开口了句:“是你?”
他记得眼前这个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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