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我相信他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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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婵,你一定要走?”

    这烈云城的极夜太浓太黑,夜风吹拂下,檐角的灯笼乱摆着,火光变得越发微弱,根本照不见这寒雾尽头的天地。

    程非蕴手里握着一柄剑,就站在阶下看向那浅衣姑娘。

    “非蕴,抱歉。”辛婵迎上她的双目,“我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你的理由,就是谢灵殊吗?”程非蕴不肯放过她那张面容是行所流露出来的任何丝毫的情绪,“那玉是他的玉,那上头残留的控制妖物的术法也的确是他所留下的,此前在雁山时,你不觉得他出现得太巧合了吗?”

    辛婵无法解释那上头究竟为何会残留着那样的术法,还的确是谢灵殊所持术法的痕迹,但此刻,她还是开口道,“非蕴,那昆山玉的确是他的没错,但他早将昆山玉赠给了我,玉是从我这里弄丢的,”

    她看着程非蕴,“若要怀疑,也该怀疑我才是。”

    谢灵殊不让她出这件事,便是要替她在宗门这里留些后路,但辛婵却并没有要隐瞒的算。

    “昆山玉绝非凡物,即便他赠给了你,那上头也的确留有他的痕迹,辛婵,你真的了解他吗?”程非蕴此刻看向辛婵的目光多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

    辛婵初听程非蕴此言,便是一怔,抿唇片刻,才道,“我的确不够了解他。”

    也许曾经,辛婵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去了解他,但她却一直没有那么做。

    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去好奇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也在克制着,从不去过问他的任何事。

    他从一开始就是神秘的。

    但辛婵也不会忘了河畔古树下,也是他用一个孩童的幻象,来教她将那些因怨愤而生的恶劣想法抛下,教她向善,教她不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此刻临着风雪,辛婵静静地在看落在程非蕴鬓发间的晶莹细雪,“但是非蕴,我相信他。”

    “辛婵,”

    当程非蕴眼见她转身,便立即道,“你那日明明过,你的心能由你自己了算,可是如今,你又在做些什么?”

    辛婵步履稍顿,未曾回头。

    她握着千叠雪的手指却不由收紧,一颗心仿佛也因程非蕴的这句话而稍有慌乱。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无关其他。”辛婵的声音轻缓,她再回头看了程非蕴一眼,“非蕴,保重。”

    一个人一生要做很多的选择,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今日的选择是错的,那么辛婵也愿意在日后承担这种错误所带来的后果。

    “辛婵?”

    辛婵方才往前走了片刻,出了巷子便遇见了归来的封月臣,他一见提着灯笼,只一身单薄衣裙的辛婵,便唤了她一声。

    辛婵注意到在他的身后除却数名正清山的弟子之外,还有一位穿着粗布麻衣,脸色苍白,神情木讷的少女。

    “你这……便要走?”封月臣看到了她肩上的包袱。

    辛婵颔首,“封师兄,无论是在正清山,还是在外头的这些日子,我都十分感激你的照拂。”

    封月臣倒也没有像程非蕴那般情绪激动,仿佛他从来都是此般温润的模样,此刻他也仅仅只是徐徐一叹,“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与师父都不好再强留你。”

    “只是如今谢公子的处境尴尬,你若是去寻他,可要再心些才好。”

    即便是正清山不出手,这其他宗门也总有不会放过谢灵殊的人,封月臣这一句也算是很隐晦地提点了辛婵。

    辛婵果然明了,当即拱手,“我明白。”

    也许是见辛婵在量他身畔的姑娘,封月臣便笑了笑,道,“这位便是之前我们从鱼妖手里救出的姑娘。”

    辛婵再看她,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辛婵对上她那双怯生生的眼,却始终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天生是个哑巴,不会话。”封月臣适时再道一声。

    怪不得她从头至尾都安安静静,瑟缩着纤瘦单薄的身躯,从来没有发出过半点儿声响。

    辛婵深深看她一眼,她也在看辛婵。

    “既然要走,那便快走罢,走得晚了,身后的尾巴怕是只会多,不会少。”封月臣从衣袖间取出来一枚玄铁钥匙,递到辛婵的手里,“将此物交给守在碧晴海的人,乘着玄鹤船离开,路程也能短些。”

    “多谢封师兄。”辛婵握着那枚玄铁钥匙,轻声道。

    封月臣的眉眼浸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他伸手轻拍辛婵的肩,“师父你是有大勇的姑娘,正清山留不住你,这天下也没有任何宗门能够留住你,你的路,你要自己走。”

    辛婵骑马出了烈云城,她握紧手里的缰绳,也许是下意识地再回头看了身后那半隐在浓深夜色里的城门一眼。

    也许这一去,

    她这辈子,就真的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

    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几乎已经身化亡魂,残破的旧城阙再留不住她那些有关于这座城的过往烟云。

    马蹄扬起的烟尘有一瞬迷了她的眼,辛婵闭了闭眼,骑马掠入更深的漆黑夜色里。

    寒风拂面是刺骨的冷,马蹄骤然停顿,前肢扬起,声声嘶鸣。

    绯红的光芒如丝线一般缀夜而出,辛婵蹬了马背一脚,借力旋身而起,风声擦着她的衣角散出猎猎之声。

    辛婵立于树梢之上,她衣袖间散落的犹如月辉般粼粼的莹光照亮了一抹娇绯红的身影,在那密林中缓步而来,越发清晰。

    “姐姐,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来这烈云城,可是你真的很不听话。”少女娇柔的嗓音轻缓慵懒,拖着尾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每走一步,脚上的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莲若。”辛婵一见她,便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你果然在这里。”

    辛婵想起林丰过的话,又想起今日那鱼妖后来像是被什么诡秘的力量束缚住似的,一动不动地停滞在那里,由着她将剑锋刺入他的命门。

    “那鱼妖是受你指使,”

    辛婵召出千叠雪,居高临下般垂眸看她,“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莲若就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她,她一笑,那张漂亮的面容便显得越发生动,“目的?”

    “我的目的,便是为了姐姐你啊。”

    她用手指轻挑起自己的一缕乌发,“予南华将你当做血祭的人奴,予明娇逼迫你替她去死,姐姐你生在这座城,却从来没被善待过……”

    莲若唇角的笑意收敛了些,再抬眸看她时,情绪也淡了不少,“他们待你不好,我自然要毁了他们。”

    明明看起来,她不过是个十六七的明艳少女,可这轻言细语间透露出的阴冷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仅仅只是因为一个辛婵,她便如此大费周章地制造出这么多的事端,灭了烈云城?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辛婵紧盯她片刻,又道,“那昆山玉,是你从我这里偷走的吗?”

    莲若含笑望她,“不错。”

    辛婵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一个旋身,从树梢枝头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就站在莲若的眼前。

    她举剑对准莲若,“你为什么要陷害谢灵殊?”

    莲若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尖,脸上的笑意少了些,她也许是有些愠怒,且也未曾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姐姐,我不喜欢你为了他而用剑指着我。”

    红丝般的光线一闪,拍在剑身上,震得辛婵手腕生疼,剑锋便偏离了几寸。

    “要陷害他的主意不是我的,”

    莲若侧身,一双眼眸似乎是在看不远处仍泛着灯影的烈云城,“但是若能让他因此而离开你,那也是极好。”

    此间极浓的夜色,将浸润在这缕缕莹光中的这少女容颜衬得更秾丽诡秘了些,她回头望着辛婵时,轻轻地笑,“不过姐姐你放心,那些家伙想要除掉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她的目光下移,似乎是在看辛婵的胸口,“姐姐你既然有我,便不用他来护着你,我过,会对你很好的,这世上无论是谁想杀你,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难看。”

    “姐姐,我过,我们才是一路人,他们那些宗门人,都是些虚情假意之辈,根本不值得姐姐你多看他们一眼……”

    明明她们才不过见了几面,辛婵甚至都没同她过几句话,可她待辛婵的态度,却是这般亲昵的态度,却是令人有些无所适从。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但我很确定,我们不会一路人。”辛婵见她走近,便后退了两步。

    发生在禹州城西的剥皮灭门惨案,再到这烈云城的尸横遍野,全是眼前这神秘少女所为,辛婵始终记得她手段的残忍。

    莲若脚下一顿,也不再靠近辛婵,她那张面庞上似乎有一瞬流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下一刻她却又弯唇浅笑,那双漂亮的眼眸仍在盯着辛婵的胸口看,“我不着急,姐姐,你现在想去哪里我都不管你,想找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反正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我今日所的话,都是对的。”

    她话音方落,便有红色的光线撩起阵阵风沙,辛婵回神匆忙与之交手,剑锋抵在莲若双腕的金钏上,擦出数道火星子。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莲若便腾空而起,细丝不知何时早已勾连住辛婵手腕上的萤石环,刹那便将其震碎,再全都收拢到了她的手里。

    “莲若!你做什么?”辛婵摸着空空的腕骨,仰头去望半空中的红衣少女。

    “姐姐,我才不想和你架,”

    她将那碎掉的萤石环握在手里,再向辛婵露出一抹看似天真的笑容,“这东西我先替姐姐保管,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话罢,辛婵便眼睁睁地看见那少女已身化流光,消散在了密林深处。

    辛婵灰头土脸地追了莲若整整几日,却仍未寻到她的丝毫踪影,就如同上一次在禹州一般,她好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莲若没有找到,萤石环也暂时拿不回来,倒是那些偷偷跟踪辛婵的宗门子弟跟着她一直在来回兜圈子,被戏弄得满肚子火。

    辛婵甩掉了一批人,又不得不出手趴下一批人,才匆匆赶往碧晴海,将玄铁钥匙交给了守船人。

    未料她上船时,却在甲板上发现了披着斗篷的少陵。

    “辛姑娘。”彼时少陵面色凝重,并不似平日里那副笑呵呵的模样。

    “少陵长老怎么会在这里?”辛婵问道。

    少陵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我在此等着辛姑娘已有两日,姑娘身后的那些尾巴,便交给我罢,你快些离开。”

    他着,也许是犹豫了一下,才又道,“你最好快些找到谢公子。”

    这话罢,少陵便径自转身下了玄鹤船,再用术法催动船身,使其偏离岸边,往更深的水波间去。

    他如今是脱不开身,自然没有办法去找到谢灵殊,如此也只能指望辛婵了。

    辛婵站在甲板上,看着少陵的影子渐渐模糊臣一团越来越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少陵和谢灵殊之间,并非只是那么浅显的一层关联。

    为避免宗门的人寻着玄鹤船的踪迹找到她,辛婵在半道上便将玄鹤船交还给了那正清山的守船人,换了老妇人的装扮,再将脸涂成蜡黄发皱的模样,如此便从锦城一路到了禹州。

    暮春已过,正如她曾经才来到禹州时一般,这里又是炽热的夏。

    没有人知道辛婵和谢灵殊当初在禹州住过的那座院,便是当初去平城,路过禹州时,辛婵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住过的那个地方。

    如今院门上锁,仿佛从未有人回来过。

    辛婵拄着拐立在那木门前良久,明明顶着一张满携风霜的脸,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未见分毫浑浊。

    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远都不曾变过,

    值此薄雾朦胧的清,这巷子里的秦楼楚馆个个关门闭户,不似夜里的繁华热闹。

    昨夜下了雨,路面还有些湿润,在这般寂静的地方,辛婵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那根拐杖触碰地面发出的咚咚声。

    红漆栏杆里浅色的纱幔被风吹得飘忽乱晃,辛婵仰头时,那样柔绿的颜色刚好遮挡了朝阳的光,如蝶翅一般摇曳着,轻抚着栏杆轩窗。

    辛婵一步步地踩着木楼梯上了楼,在那绿幔晃荡的内里隐约瞥见一抹殷红的身影。

    她伸手掀开纱幔,

    便见那人锦袍殷红,乌发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双眼轻闭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呼吸声。

    乌发半遮着他冷白的侧脸,辛婵望见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玉盏,她盯着他指节里的玉盏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脑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过了好半晌,辛婵才终于走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眼睫颤动,倏而睁了眼。

    当他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得灰扑扑的,脸色蜡黄又满是褶皱的老太婆时,那些朦胧的睡意仿佛便在顷刻散尽,他清醒了些,接着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蝉若再用黔树汁生生地粘出这些皱纹来,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他总是这样,

    轻易地就能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回这里来?”辛婵却是望着他。

    谢灵殊一手撑着后脑,他笑盈盈地对上她的目光,“那么蝉呢?你不是也来这里找我了吗?”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里那只玉盏随手丢下,再走到辛婵的面前来,他垂首看她时,便伸手蹭着她的脸,将那蜡黄的颜色蹭下来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这一声,好似喃喃自语般,辛婵虽听清了,却一时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头望他,“什么?”

    谢灵殊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婵那灰扑扑的衣衫上,他敛眸轻笑着,“我还以为蝉是后悔为我放弃在宗门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婵总算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门里跟踪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们费了些时间。”

    她着,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释,但这个姑娘总是这样,连解释都是这样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样。

    谢灵殊看在眼里,似乎她这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净的模样,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缠绵。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蝉当真不后悔?”

    从辛婵成为试炼魁首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拥有了许多她曾经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仙宗到平凡的百姓,无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仙宗年轻一辈间的第一人。

    她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却在烈云城,因为谢灵殊而全都放弃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辛婵也没有同他多讲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声了一句。

    谢灵殊却忽然俯身抱她,下颌就抵在她的发顶,他似乎是在隔着那飘忽不定的绿幔在看红漆栏杆外的天色,殷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

    隐秘的香在他怀里,也在她的鼻间。

    她的手指还触摸到了他柔顺微凉的一缕乌发。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场好长好长的笙歌曼舞熬红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听见他深深地喟叹:

    “蝉,我们……回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