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金鳞
正午时辰的西城外郊除了偶有往来车马,几无路人。
孩儿似是因与家中人走散而吓坏了,除了哇哇地哭,肚子还一边咕咕地叫,沈溯甚么话都未能问得出来。
这附近并无村落人家,根本不知这孩子究竟从何处来,就这般将他留在这儿不予理会,若是被有心之人哄骗了去可不得了,沈溯想将他带至城中府衙去,可马车里的沈洄却又不能再经一回颠簸,不得已,他只能将孩儿且先带上。
孩儿倒是不怕生,听得沈溯要将他带回家去,他非但不害怕,反是眨巴眨巴大眼睛,天真又好奇地问道:“你家里有什么呀?有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糊糊粥吗?”
沈溯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尔后点头道:“有的。”
看起来奇奇怪怪的糊糊粥?野菜粥……算吧?
孩儿眼睛亮了亮,又问:“那你家有没有很好看很好看的花儿呀?”
“有的。”沈溯非但不嫌孩儿多话,反还又是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孩儿眼睛更亮了些,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里揉着兴奋,“你家里有没有大狗狗?摸起来毛茸茸的那种!”
沈溯依旧温和又认真:“有一只。”
他话音才落,好似泥团子一般的孩儿便迫不及待地往驾辕上爬去,一边兴奋不已道:“那我要去你家!”
奈何他还太,短胳膊短腿的,双手扒拉着驾辕一个劲地往上蹬都蹬不上去,一双短腿在驾辕边上蹬来又蹬去,像个脏兮兮的淘气团子。
沈溯见状不禁想笑,伸出手来在他屁股下往上垫了垫,家伙便麻溜地爬上了马车,在驾辕上留下一片脏污。
姜顺看看那不怕生的家伙,觉得他不似个寻常孩子,一股子奇怪劲儿,明明前边还哭哇哇惨兮兮地找不着家,这会儿有人搭理了,又蹬鼻子上脸似的丁点畏惧样儿都没有,不对劲。
“沈兄台,你当真要把这孩子带回去?”姜顺看沈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他扯到一旁,声着问,“沈兄台没觉得这个孩子很不对劲?”
谁个家的孩子真的找不着家了会是这般反应?不是恨不得找着自己爹娘?这孩子倒好,竟光想着别人家里有些啥,要往别人家里去。
“我近来可有听闻有些人就专门找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来做些骗人的营生。”姜顺又道,沈兄台看着比他聪明着呢,不可能没听闻也没想到吧?
“多谢姜兄弟提醒。”沈溯客气道,面上仍不见异样,“不过是个孩儿而已,不紧,待我好生问他清楚了,再将他送到衙门,让衙门替他寻家人即是。”
“要是他啥子也不,赖着不走呢?”姜顺觉得,这沈兄台好似比他笨多了,“沈兄台不得养着他了?”
沈溯不仅不急不慌,反是微微笑了,“总会有法子的。”
姜顺:“……”
成,沈兄台的心可真大。
自己日子过得已经够苦了,还一个劲往家里捡人。
这从平阳侯府带回来的病人是亲兄弟没辙子就不了,这一个非亲非故的路边野娃子,直接送衙门去就是,还非往家里带。
这孩子瞧着就不是真的找不着家,铁定不会跟他去衙门。
他那穷院子原本养他自己和那大柴狗还能勉强度日,这下可好,一下多了两张吃饭的嘴,他这日子可咋过?
这叫啥来着了?原来篆儿教过他的。
火上浇油?
不对不对,是……雪上加霜?
他严重怀疑,沈兄台是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是有多穷。
不成,这事儿回去了他得给娘子禀告去。
他们侯府这未来姑爷是个大好人没错了,可咋的比他还笨呢?
篆儿总他是个笨木瓜,他得给篆儿去,未来姑爷比他还是个笨木瓜!
马车里,泥团子蹲在沈洄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瞧,见得沈溯上得马车来,他才转过头来问沈溯道:“他是生病了吗?”
“嗯。”沈溯扶起并未醒来的沈洄重新靠到自己肩上来,既不嫌孩儿脏,也不介意他多话,“他病了。”
“病得很严重吗?”家伙又问。
沈溯点点头。
“哦。”家伙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忽然就是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你们是亲人吗?”
“他是我的弟弟。”沈溯似乎并未将他当成一个不晓事的孩子,家伙既有问题,他便认真地回答他,这让家伙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盯着沈溯,天真又认真道:“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倒让沈溯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了,“郎君年纪便会观察人了吗?”
“你可不要以貌取人,我虽然年纪,可我的眼睛可厉害了!我可是有火眼金睛的!”家伙抬抬下巴,“哼!”
看着家伙一脸的骄傲,沈溯愈发觉得好笑。
“其他人都觉得我年纪不懂事,什么都不同我,我爹爹也一样,总是甚么‘大人的事情,孩子不要多问’,一点儿都不尊重人!”家伙将嘴嘟囔得高高的。
“可是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一点儿都不嫌弃我。”家伙边边伸出脏兮兮的手来,搭到沈溯的手背上,一副大人的神情与语气,“兄弟,你叫甚么名字,我得把你记住了。”
沈溯成功被家伙逗笑了,但很快就敛住了,又是认真地回他道:“我叫沈溯,溯洄从之的溯,郎君你呢?”
“我叫周珩,美玉珩。”家伙哼哼声,“我可以让你叫我阿珩,我呢,就叫你阿溯好了!”
沈溯并未反驳,只是笑道:“好。”
家伙这会儿肚子又是咕咕一通响。
“你家还没到吗?”家伙悄悄睨了沈溯一眼,这才又道,“我才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才问的,我是想看你的很好看的花儿和毛茸茸的大狗狗。”
“我晓得。”沈溯并未揭穿他,“很快便到了。”
待回去安顿好了阿洄,再给这家伙洗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再填饱肚子,他就到衙门去听听谁人家走丢了一个名叫“周珩”的孩子。
马车即将行至园圃时,沈溯特意将车帘撩开挂好,让家伙能够瞧得清园圃前缤纷的桃花与海棠,家伙将头探出车厢外,兴致勃勃地甚至还将手伸出外边去要接住那落下的花瓣,沈溯担心他从驾辕上摔下去,只能让沈洄靠着车壁,他则是坐到驾辕上,以防家伙摔下去。
家伙则是整个人都趴到了他背上来,好像不曾见过花儿似的。
院子里的豆子听到了车辙上,这会儿自院里奔出来,一边叫唤着,显然是在欢迎主人回家。
“大狗狗!”本就趴在沈溯背上的家伙一见着摇着大尾巴跑过来的豆子,兴奋得直搂上沈溯的脖子,在马车里直蹦跶,“阿溯阿溯!真的有大狗狗!”
姜顺听到家伙这一声“阿溯”,险些没从驾辕上栽下去。
这到底什么人家养出来的孩子,竟然能如此没礼貌!
还不待马车停稳,家伙便迫不及待地要下车去,沈溯只好提着他的腋窝,先将他从驾辕上放下去。
“汪呜?”豆子歪着脑袋看着这个陌生的家伙,似是在问沈溯,这是谁?
不想家伙连站都没站稳,就张开短短的手臂一把抱住豆子的脖子,还不满足地将脸用力朝豆子脑袋上蹭。
“汪呜!”对于家伙的热情与亲昵,豆子完全反应不过来,尤为嫌弃家伙一身的泥。
看他模样想极了将家伙一爪子糊开,可又担心伤着他,只能任家伙将自己搂得快要断气。
“豆子可不喜欢你把它搂得这么用力。”沈溯将沈洄从马车里抱下来,同姜顺道了谢后提醒了兴奋过头的家伙一声。
“豆子?”家伙微微松开手,盯着豆子,眨眨眼,“你叫豆子呀?我可喜欢你了呀!”
毛茸茸的!可好玩儿了!
豆子想要趁机跑开,谁知家伙竟重新搂住它脖子,搂得比方才还用力。
它只好哼哼唧唧可怜兮兮地看向沈溯求救,却见沈溯只是冲它笑笑道:“你俩先玩会儿,我将阿洄带回屋躺好。”
豆子龇牙咧嘴,家伙非但不害怕,而是松了它的脖子来抓它的大尾巴。
屋子里,正为沈洄宽衣躺下的沈溯听得院子里豆子汪汪的喊叫声以及家伙乐呵呵的笑声。
“哇——阿溯,你这院子里种的是什么绿绿的苗苗呀?”
“哎哎,豆子豆子!你别跑呀!等等我呀!”
家伙的变得远了些,却还是能清楚地听到他惊喜又兴奋的嚷嚷声。
“哇——好多好多好看的花儿!”
“阿溯阿溯,这些花儿都是你种的吗!?”
“汪汪!”
“阿溯你可太厉害了!我见过的所有花儿都没有你种的好看!”
“阿溯阿溯!那后边还有什么吗?”家伙在屋后的花园里蹦跶了一圈,最后蹦回到沈溯面前,手指着花园后的方向问道,“我可以去那后边看看吗?”
看家伙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似的,沈溯想了想后点头道:“那边有条河,你不可往河边去,让豆子跟着你一块儿去,过会儿它给你带路回来,莫玩太久。”
然而家伙却是一动不动,只扬着脑袋睁大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怎么了?”沈溯就着衣袖擦擦家伙脸上的泥污。
家伙并不抗拒。
“没什么!”家伙用力摇摇头,呲牙笑得开心,“我就是感觉阿溯你可好了!”
“你给煮奇奇怪怪的糊糊粥等着我回来哦!”他边往开心地往后边的方向跑边大声与沈溯道。
不过才是将将相识,家伙竟自在得好似回了自己家似的。
豆子可不大情愿照顾这么个脱缰似的孩儿,可沈溯让它跟着,它又不能不跟着,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上欢快不已的家伙。
沈溯则是赶紧生火烧水,熬粥。
这孩子,想来并非找不着家,兴许是自个儿从家里溜出来的,且是出身富贵人家,否则不会像出笼的鸟儿这般开心,也不会对着郊外景色如此有兴致。
他得快些让这孩子洗干净吃饱了,劝他回家去,否则他家中人不知该是多担心。
*
襄南侯府,操练场。
姜芙满额大汗,气喘吁吁,气恼得直接当着姜蒲的面扔到了手中双棍,“阿兄你欺负人!我不同你了!”
再观她对面的姜蒲,不仅呼吸平稳得毫无变化,更是赤手空拳。
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姜芙更来气,脸儿都涨红了去。
“你自己平日里偷懒不学好,这会儿还赖我欺负你了?”姜蒲瞪她。
“阿兄你就知道欺负我,你都不敢欺负阿嫂。”姜芙不服气地噘起嘴。
“好的今日是那姓沈的同我,这会儿他没空,我不找你顶着,我找你阿嫂顶上?”姜蒲也来气,“他到底是你男人还是你阿嫂的男人!?”
“当然是——”姜芙一如往常那般想要犟嘴,可话才出口她才察觉不对,忽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仍旧黑着脸的姜蒲,不敢置信。
姜蒲则是冷哼一声,转身朝场外走去,接过篆儿递来的茶水,仰头一口喝尽。
他正将茶杯递回给篆儿时,姜芙冲也一般跑过来搂住他的胳膊。
姜蒲没好气地将她推开。
姜芙当即又重新将他胳膊搂住,搂着紧紧的,笑得甜甜的,“阿兄呀!”
“阿兄这是认可阿溯了对不对?”姜芙歪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姜蒲,一边轻轻晃着他的胳膊。
“谁认可他了?”姜蒲脸色非但没一丝缓和,反而更黑了,“我想死他!让他勾着你!”
知晓自家阿兄这是口是心非,姜芙可不再同起初那般紧张,而是笑得更甜,娇声软语地撒娇道:“阿兄呀,方才沈公子都同你了些什么呀?”
“没你的事儿!”姜蒲不看姜芙,而是看向一旁的沙袋,盯着那沙袋就像盯着沈溯似的。
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的妹会嫁给沈溯,他就大步朝那沙袋走去,砰砰直朝那沙袋揍了无数拳,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姜芙,咬牙切齿道:“日后那姓沈的子若是敢待你不好,我就把他当成这沙袋,一口气都不给他留!”
完,他竟是将那沙袋揍得沙子都淌了出来。
他再次回过身来看向姜芙时,只见她紧抿着嘴,鼻尖与眼圈红红的。
本是绷黑着脸的姜蒲顿时变了脸色,快步回到她面前来,皱着眉一脸心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这副快哭了的样儿了?你要是担心我将那姓沈的子残了的话,我不他了就是。”
“阿兄……”姜芙扑进他怀里,忽然就哭成了泪人,以致姜蒲心疼得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哄她,只能心软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担心往后他对你不好吗?他要是敢欺负你让你哭的话,我可不会轻饶了他!”
姜芙在他怀里用力点点头。
阿兄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就像从前一样,明明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却一句软话都不会。
阿兄啊,最好最好了。
“不过他若一直是个卖花郎,我是绝不会让酥酥你嫁给他的。”姜蒲看看自己粗糙的掌心,好一会儿才徐徐抚上姜芙的脑袋,一如她幼时扑到他怀里撒娇那般,“他若一直只是卖花郎,便是屈才了。”
“他在武学上,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在军事上,亦是个见解独到、能让人出其不意的大将之才,酥酥你,如此将才,若是只做个卖花郎,岂非是屈才?”
姜芙震惊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姜蒲。
她从未听姜蒲夸赞过沈溯。
从前姜蒲非让她嫁给沈溯不可时,也仅仅是一句“他乃良配”而已,再无其他。
她以为,阿兄看得上的只有阿溯的身手而已。
却不想,阿兄早就将阿溯当成了可塑之才。
“酥酥,你这次看中的这个郎君啊,可是条金鳞,怎能一直活在池中?”姜蒲抚着姜芙的脑袋,低头看向她的眼睛,第一次在同她提及沈溯之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
前边那沈洄子哪怕都快要死了,喘着这最后一口气也要同他的事情,便是此事。
既是为了成全一段姻缘佳话,也是为了大梁不失一位良将。
那个总是自惭形秽的子,若是无人逼他,他绝不会自己从深渊里爬上来。
唯有步步紧“逼”,他才能看得清他自己。
出身不可选,过往不能改,但是前路,却能由他自己选择。
生来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前路。
这一回,平阳侯府再不能阻拦他。
“那……”姜芙重新扬起笑颜,眉眼弯弯的,“阿兄甚么时候才同意我嫁给阿溯呀?”
一看到姜芙不哭反还笑了起来,姜蒲一张糙脸顿时又黑成了锅底灰,他一把将姜芙推开,又转身去猛揍那个已经漏沙了的沙袋,“我还是死他得了!”
“阿兄这可不行。”姜芙笑盈盈的,“这样的话,以后就没人能和阿兄对了,阿兄多寂寞呀是不是?”
姜蒲不话,将沙袋揍得更狠。
篆儿此时好笑地将茶盏递给姜芙,姜芙喜滋滋地坐到圈椅里慢慢喝,看总是忍不住呷沈溯的醋的姜蒲。
待沙袋里的沙快要漏干净了时,姜蒲这才舍得收手。
这回,姜芙亲自给他递上茶水来。
“阿兄。”
“要是又那姓沈的混账的事情,你就闭嘴!”姜蒲总是想着想着就把自己给气着了。
“哎呀阿兄!你先听我嘛!”姜芙也被他气到了,竟是将递到他手里的茶盏给抢了回去。
姜蒲狠狠瞪她。
她这才将茶盏重新递给他,“阿兄,连家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