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重生
暮色已至,西城外郊梁河边的一处园圃间炊烟袅袅。
烛火昏黄,粗茶淡饭,一条大柴狗也在屋外吃得畅快,毛茸茸的大尾巴不时晃上一晃。
初夏的外郊已有蛐蛐的叫唤声,伴着间续的蛙声,此间院更显平和静谧。
吃罢饭的楼明澈又躺至屋前瓜棚旁的交椅上,一手在他那吃得明显圆滚的肚皮上圈,一手一下又一下地撸着蹲在他身旁的豆子,半眯着眼,一副惬意的慵懒模样,懒洋洋地冲沈溯摆摆手,“该干嘛就干嘛去,还怕我没你陪会寂寞不成?”
正要话的沈溯:“……”
“去吧。”楼明澈看着欲言又止的沈溯,忽尔笑了笑,再次朝他摆摆手,“去做你想做的也该做的事情,我这会儿在你这破院儿里啊,有豆子陪着我就成。”
沈溯默了默,终是什么都没有,只朝他微微躬身并点头后便转身朝院外走。
倒是姜芙在离开前笑盈盈同楼明澈道:“阿溯回来的时候,我让他给楼先生带糖水。”
“果然还是你个娘子懂事,那子就是块木头。”楼明澈边满意地点头边数落沈溯,“我这人吃得多,一碗不够,可得两碗才行。”
“一定满足楼先生。”姜芙晓得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并不在意他如何数落沈溯,自是笑着答应,“我们先走了。”
楼明澈靠在交椅里,看他们登上马车,再看马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里再瞧不见时,他才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身旁的豆子,兀自挑眉笑了笑,边捋着豆子背上的毛边自言自语道:“走了,都走了。”
豆子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心,再用舌头舔舔他的手背,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似在安慰他似的。
“他会回来的,对吧?”楼明澈看着豆子,“这孩子不会像项嘉安那样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对吧?”
“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对吧?”
因为这儿,还有人等着他回来。
“汪!”豆子叫上一声,将尾巴甩得用力,就像在回答他的自言自语。
楼明澈用力揉揉它的脑袋,又笑了。
“楼先生要替我留下来照顾阿洄。”往城中去的马车里,沈溯低声同姜芙道。
因为有楼先生,他才能够离开京城,但——
“我会替阿溯照顾好楼先生。”姜芙将手搭上他手背,轻轻握住他的手,“沈洄也会的。”
她知晓他的担心。
他担心楼先生会孤寂。
楼先生在这世上孤寂地活了百余十年,他最习惯的,是孤寂,他最害怕的,亦是孤寂。
“我们都会等阿溯回来。”姜芙抓紧他的手,“平安无恙地回来。”
沈溯将她的手反握,坚定地点头。
*
马车是在平阳侯府的大门前停下。
下车后的沈溯看着夜幕里平阳侯府那紧闭的厚重朱色大门,迟迟未有上前。
姜顺要上前替他敲门,却被他拦住,“多谢姜顺兄弟,我自己来便好。”
姜顺转头看向姜芙,见姜芙点点头,他才往后退回来。
“我就不随阿溯过去了,我阿兄让我不要回去得太晚,我也要回去给阿溯准备行囊。”姜芙并未随沈溯下马车,只是撩开车帘看着他,“我在这儿看着阿溯进去后就离开。”
他与沈洄兄弟之间定有许多话要,她若在旁,只会给他们不便。
且,从今往后,一切事情,都需阿溯独自面对。
若是连平阳侯府这道大门他至今都无法独自跨进去,他明日又当如何跨得出京城的大门?
沈溯颔首,一个呼吸后即往前走去,抓上门上的衔环,敲响了这扇对他而言从来只有阻隔的朱漆大门。
门环敲在门木上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清晰非常,门后那拉开门闩的声音以及门房的声音也都极为清晰。
门房开门后看到沈溯之时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震惊,但却不似从前那般满面嫌恶地将他赶走,反是将门开,让他往里去。
门房面上虽不见多少恭敬之色,却没有将其拒之门外,显然是有人此前已有过交代。
想来不会是卧床的沈洄,那便只可能是平阳侯。
姜芙敛眸,沈溯则是回到马车旁来,神色惭愧道:“当是我送酥酥回去的才是,但——”
然他话还未能完,便被姜芙抬手捏住他的嘴,瞪着他道:“阿溯再同我这般见外,我可就生气了。”
“待会儿姜顺送我回去之后,我再让他来这儿等你,再送你回去。”姜芙完,这才松开手,并推推他的肩,扬着嘴角道,“阿溯再不进去,那门房可就要把门关上了。”
沈溯不得不听话地转身朝平阳侯府的大门走去,在跨进门槛时回头再看了仍定定盯着他瞧的姜芙一眼,也冲她微微笑了一笑。
看着大门缓缓阖上,姜芙这才将撩着车帘的手放下,对姜顺道:“回吧。”
平阳侯府对沈溯而言,是黑暗的深渊,是刻在骨血里的噩梦,是挥之不去的恐惧。
尤其是入夜之后,这座府邸更是有如巨兽,朝天敞开着獠牙与血口,将他咬得遍体鳞伤才罢休。
哪怕一路有风灯于周遭照明,不会让他被黑暗吞噬,然而当走到沈洄的曲院门前时,他手心仍是被冷汗湿透。
只有走在曲院里,他心底里对于这座府邸的恐惧才不至于强烈到令他不安。
曲院安静依旧,除了草木与风灯,并不见多余的下人。
也正因如此,沈溯行于其间才得以逐渐冷静。
待走到沈洄屋前,他才见得宋乘端着一只碗自屋中走出来。
宋乘见着沈溯,一双眼顿时亮了,当即两步并作一步来到他面前,激动且恭敬地给他行礼,“长公子!”
他声音才落,便听得屋里有动静传来,曲院的夜总是极为安静,兼沈溯自来习武,耳力自胜过寻常人许多,即便这动静细微,他仍能清楚地听辨,担心是沈洄生状况,沈溯顾不得应宋乘,旋即便往屋里冲去。
他将将绕至屏风后,果见沈洄双手撑着床沿,正吃力地要下床来。
“阿洄这是要做甚么?快躺下来。”沈溯急忙上前,扶上他双肩,让他向后躺去,不忘在他身后垫上枕头。
只见沈洄双颊消瘦面色青白,与前几日他于街市上忽然不省人事时并无太大区别,但好在如今他醒了过来,呼吸也得以比此前顺畅。
他已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如今的他,活了下来。
他一瞬不瞬看着沈溯,双手紧紧抓着沈溯的胳膊,泛白的唇颤得厉害,仿佛已许久许久未见过他,生怕会再见不到他了似的,良久都道不出话来。
直至沈溯在他身旁坐下,沈洄才终是沙哑地唤他出声:“兄长。”
他并未听错,宋乘方才在外边唤的人就是兄长。
“阿洄你近来需要好好休养,万不可再像方才这般随意下床来。”沈溯坐下后见着沈洄身后的枕头垫得有些歪斜,便又抬起手来替他将枕头扶正,好让他能够枕得最舒适。
沈洄仍是定定看着他,什么话都道不出来。
“没事了。”只见沈溯轻轻笑了起来,看着沈洄的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与安心,“阿洄,你没事了。”
着,他禁不住抬手抱住神情怔怔的沈洄,笑得开心道:“阿洄,你活下来了。”
“兄长……”沈洄愣了愣后也抬起双臂,抱住为他激动为他欢喜的沈溯,眼圈通红,目光却是熠熠,他将沈溯搂得用力,亦将头点得用力,“嗯……嗯!”
这是沈洄术后醒过来后他们兄弟第一次相见。
他将沈溯搂得愈发的紧,迟迟不舍松手。
这是他的重生,也是兄长的。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兄长的负担,兄长不必再为他而活。
真好,真好!
“阿洄,我今回来看你,是有事要同你。”沈溯轻轻拍了拍沈洄的背,神色温柔,“信阳王已收我为学生,明日.我便将同他前往北疆。”
“往后怕是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阿洄了,阿洄可要遵照楼先生的嘱咐,好生将身子养好。”
沈溯罢话时,沈洄已将他松开,震惊地看着他,“兄长要离开京城了?”
“嗯。”沈溯颔首。
“跟随信阳王到北疆去?”沈洄语气虚弱,然他一双眸却是明亮仿佛有光,发红的眼圈睁得老大,“明日……便要出发?”
“嗯。”沈溯再颔首,“北疆传来急报,王爷让我做好明日便启程的准备。”
他话音才落,沈洄再次紧抓上他的胳膊,比方才更用力,面上的神情也比方才更急切更激动。
兄长……要走了。
如他一直以来所希望的那般,离开这座府邸,离开这座城池。
如飞鸟一般,离开这座囚牢,为他自己而活,去往能让他振翅飞翔的地方。
他的兄长本是鹰,该去飞,而不是该被束缚在京城这方的天地里。
终于……除了他之外,终于有人发现了兄长的才能!
终于啊——
沈洄似有无数的话想问想,然他再张嘴时却只是笑,眼眶里更是蓦地涌上泪水来。
比之他知晓自己得以活下来时更激动,更兴奋。
沈溯见状,眼眶也微红,虽有着急,却也忍不住笑了,“阿洄,我们一起活下去。”
“听兄长的!”沈洄用力点头,“我定会好好活着,等兄长回来!”
他的兄长啊,从黑暗里走出来了。
从今往后,兄长他便能够昂首挺胸地活在阳光下。
兄长他会成长,定会成为他给他看的所有书上的儿郎那般,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