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24章
苹果绿色的装修风格让人眼前一亮。两条舒适的软沙发横在室内中央,斜斜摆着几条折叠椅。圆形茶几上是泡好的茶叶,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隐形音箱里播放的是轻音乐,都是平静舒缓的音调。为避免社恐人士感到压力,座椅之间还隔了绿植,避免直接对视。
这就是当地最贵的心理咨询室的基本配置。
穿着制服的医生看起来和蔼可亲,早就恭候在门口,笑脸相迎。
在医院的时候,顾柠西决心要为徐筠做点儿什么。就在一个时前,她点开某团,搜索了心理咨询服务。
看了一眼价格,狠了狠心,直接预约了最贵的那家。
她早就和徐筠过,睡不着觉是个大问题。
但指望徐筠自己去看病,比登天还难。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她来医院看望顾钦,不如也帮徐筠治一治失眠的毛病。
她出了顾钦的病房之后,拉着徐筠去医院去体检,还陪他去看了神经内科,结果无功而返。
医生只是一个劲儿地开助眠药,让他减轻压力,但治标不治本。
既然身体素质检查完没问题,那就是心理上的问题。
所以她才又预约了心理咨询服务。
她总觉得贵的就是好的,专业一点的心理咨询也许能缓解他的失眠症状。
这家看起来很高端的样子,估计可以帮到他。
她把徐筠推进去,自己站在门口踱步等待。
她忐忑地期待着。
只是没想到,徐筠进去以后很快就出来了。
她大惊失色,“你要去哪里,你没和人家专家好好聊一聊吗?”
“我没有心理疾病。”徐筠冷着脸,“而且,我记得来之前,你告诉我这里是牙科诊所。”
他似笑非笑,“对吧?”
顾柠西有些心虚:“哦,其实他们还兼职心理咨询。”
她怕徐筠不肯配合,就自己牙疼想看牙医,想着先把人骗进去再。只是,很快就被徐筠识破了。
顾柠西丧气地垂下脑袋,指尖被寒风冻得发白。因为出来的太急,脖子上只松松垮垮戴了条围巾,浅棕色的暗格花纹,并不保暖。
她可怜巴巴道:“我钱都给你花了,他们又不退钱。”
高楼大厦在冬末闪着白色的光,正对着的大街上全是来往的人。
车声人声喧闹,会所的门口格外寂寥。
“我没有病。”他重复道。
“好好好,你没病。”顾柠西靠了过来,“都是我的错。”
见徐筠确实不想接触这些心理专家,她只好低下头,开客服页面,发了条语音消息过去,“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不来咨询了……嗯……没事,你先退款吧……什么?不能取消预约?”
顾柠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骗子,快退钱,不然我要投诉你们。”
徐筠无声地笑了笑,转身便走,带起一阵微凉的风,似气流般不可捉摸。
他个子高挑,走路如飞。顾柠西放下手机,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衣角。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阻力,徐筠回过头,只是目光停在她紧攥的手指上,看了片刻。
这个场景分外眼熟。上次出来,顾柠西也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他怔然片刻。
他们上一次一起出门,是什么时候?
是她刚到徐家的时候。
徐若川让他带着她出去玩,他半路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公园里。
不过,他是为了忤逆徐若川,才这么干的。
他很不喜欢帮他带孩子。
所以在顾柠西的潜意识里,以为自己这次还会被他抛弃吗?
徐筠脚步顿了顿,停下来,转身问她:“你今天是不是约了朋友出去玩?”
顾柠西点头。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所以,我要去停车场开车。”
不是为了甩掉你。
见他清楚去处,顾柠西撤回手,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虽然徐筠已经交代明确了,但顾柠西脚步却愈发迅捷,仍然半步不停地跟着他走。
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其实我刚刚已经把今天的计划取消了。”顾柠西一边给朋友发微信道歉,一边不好意思对徐筠道,“我鸽的她们,这不是临时决定陪你看医生来了么……”
驾驶位上的徐筠只露出个肩膀。透过座椅之间的间隙,她看见他的手落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黑皮质感的底色,衬得那双手更加莹润如玉,漂亮得不可方物。
“取消了?”他淡淡道,“那就回家好好学习吧。”
顾柠西偏了偏脑袋,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离开,抬眼却猝然从车内后视镜里对上了他的眼睛。
长方形的镜子里倒映着他。
一席漆黑西装,领结精致稳重,焦点集中在眉眼之上。一双修长剑眉,眼眸漆黑而深邃。
单看局部已极为俊美,即便是再严苛的人也找不出半分缺陷。
她第一次发现,他开车的时候会戴上眼镜,高挺的鼻梁横着金丝边框的镜片,度数不高,可能只是某种仪式感。
但会给认真开车的人平添几分禁欲和温文尔雅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徐筠好像柔和了些。
和之前一样漠然,只是没有那么锋芒毕露了。
具体体现在哪个方面,她也不出上来。
“是啊,都取消了。预约的医生都快被我气死了,要把我拉黑。”顾柠西开始头疼,“今天白忙活一场。”
徐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不过,你不愿意看医生就算了。大不了我以后天天给你讲睡前故事。”
顾柠西拖着下巴,沉思片刻,开始自言自语。
她记得,只要有她陪着,徐筠就能睡着。
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可能,她上辈子是助眠香薰转世投胎吧……
她又了一遍:“对,大不了以后每晚讲个故事,还不用花钱。”
“你昨天好像就没讲。”
男音低低从前方传来,有种特殊的质感。
“今天有事,所以昨晚得早睡。”
顾柠西靠在靠枕上,不好意思道:“以后补给你。”
听这对话,他好像并没有郁郁寡欢。
“再问你个事。”她想起来医院听到的那番话,不着痕迹道:“叔叔出事的那一天,你是不是有什么预感?或者,提前猜到了什么?”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
意味如此鲜明的问题,每问一次,都叫人胆战心惊。
那天在徐家她问过一次。
他没有回答,还把她赶了出去。
万一他点头了呢?承认了呢?
就算他现在心情不差,会不会因此微愠而疏远她?
只是……她实在是想要一个真相。
她也知道,一个人不算什么,人人都这么,也不算什么。可怕的是,当的人多了起来,她居然也会有些动摇。
“你想让我预感什么?”
后视镜里,徐筠薄唇抿起,看不出喜怒。汽车在车流中穿梭,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
车速比之前快了一些,但依旧平稳地行使着。
顾柠西:“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自杀。”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下一秒,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惯性甩着往前倾,脑袋差点碰到前座靠背。
随着一声急刹车,飞驰的汽车骤然停下,连发动机转动的轰鸣声也听不见了,世界一片安静。她气急败坏地皱眉,来不及抱怨他的危险停车行为,脑子里懵懵的。
“是。”前座的徐筠慢慢道。
她睁大眼睛。
*
“我他是自杀,你满意了吗?”
路口的红灯闪烁着,倒计时一下下跳动,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分外显眼。
“那辆车的刹车会偶尔失灵,管家已经多次提醒他送去检修,他却总是拖延。”
“他每次出门都会开那辆车,一路上将车速开到最快。”
“算他命大,一年以后才出了事故。”
徐筠的语气像是惋惜,又像是嘲讽。
顾柠西今天接受的信息量已经远超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出轨、私生子、刹车失灵、自杀……
她不知该相信谁。
徐若川的车,她不知坐过多少次了。他去顾家接她的时候,开的就是那辆车。此后,他会经常带她坐车出去买东西,陪她玩耍散心,带她看牙医……
如果徐筠所言非虚,那么之前的每一天,她都可能会和徐若川一起葬身车祸。
她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记错了,叔叔他人很好的……他不可能……”
他不可能这样对自己,也不可能这样对她。
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每天拿命开玩笑。
他没有动机。
“徐若川婚姻失败,早就有了自杀的念头。钱对他来讲已经不重要了,你不明白吗?”
“一个对自己都不负责的人,当然也不会对其他人负责。”
“你运气好。最关键的那一次,没有上他的车。”
交通灯终于跳动成荧光绿,并排的车辆皆已起步。
徐筠不紧不慢地松了手刹,窗外的风景缓缓倒退。
顾柠西一动不动,车内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也许,他的心理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出了问题。”他道,“只是他掩盖的太好,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你早就感觉他不对劲……所以一直远离他。”
顾柠西吸了吸鼻子。
可她一无所知,还大大方方地享受着徐若川的照顾,以为徐筠真的孤僻,才会对他们敬而远之。
徐筠对待徐若川的态度过于淡然,是因为他根本没把他当成正常人看待。一旦起了冲突,徐若川不知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如果她早一点发现端倪就好了,也许还能把叔叔救回来……
一个身处麻木之中的人,只缺少别人拉他一把。
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财富弥补不了有钱人内心的空虚。
因此,权贵才更容易干出一些偏激的事。
徐若川从来没有阐明过他的内心。
他想做什么,确实不会提前知会任何人,包括她。也许他早就筹谋好了,在哪一天离开这个无趣的世界,不惊动任何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徐筠在骗她,他也是那个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的那个。
她现在活得好好的,还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顾柠西揉揉眼睛,稳住了心神。
徐家……真是复杂啊。
比起最糟糕的那几天,她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地面对徐若川的离去了。
即便再荒谬的真相,也不能将她击败。
时间果真是冲淡一切的良药,没有谁离开谁就过不了。她也早已习惯了和徐筠相依为命的生活。提起徐若川,好像只剩下了个模糊的影子。
相处了这么久,徐筠后期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很多方面甚至远比常人优秀。
他更没有欺骗她的动机。
顾柠西闷声嗯了一下,“算了,我相信你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压下了所有尘埃未定的心。
*
“其实我都听见了。”
隔了许久,徐筠又道。
顾柠西迷迷糊糊:“嗯?”
这又是谈到哪里了?
由于晕车,所以她早就关了手机,躺在靠枕上闭目休憩。
“那些人是怎么的,我全都知道。”
“你应该也知道。”
他对着窗外的斜阳,半眯起眸子。
天边的流云不断变幻,自始至终没有停下过。
人们总是习惯用“艳丽”“柔软”这样的词,去评价晚霞。
但哪里会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存在呢。云层的背后,没有人能从地面上看到。
他撤回视线,车内后视镜正对着她的脸。
顾柠西本就瘦,就是长了一张娃娃脸,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一双大眼睛毫无攻击性,天生就像吸足光热、饱满熟透的果李。
这段时间的拼命学习,使得之前的圆脸消瘦了些,下巴尖了起来,整个人更显羸弱。
就是睡相毫无仪态,几绺长发从额边不听话的垂在脸颊上,乱成一片波浪。
他的话久久没有得到回音。
显然,她已经听着他讲话睡着了。
徐筠:……
有时候,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对他有一种毫无由来的信任。
最开始,是她一口咬定,他们是世界上最后关心彼此的人,义不容辞地留下来照顾他。
他并不在意她究竟是否真心,反正只要不来骚扰他就好。
结果一赖,就是这么久。直到今天。
现在她已经知道,他不过是个不受徐若川喜爱的儿子。
身份不明,任人指摘。
这下,不仅和徐若川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
甚至还会牵扯出来,那些年,并不光彩的曾经。
那么,间接的,和她也再无瓜葛。
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呢?
——是出自一个普通女孩,对泥泞和黑暗中长大的私生子的怜悯吗?
但顾柠西睡得沉,什么都听不到。
这个问题,他终究没有问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