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090(二更-捉虫)
讨债?讨什么债?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王云梦属实没有听明白。
而在将目光从这剑客的身上转移到她身后的时候,王云梦看到的却是后头跟着的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虽然有些区别却总体上来意义很一致的“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分明就是他们几个想通了她却还被瞒在鼓里的样子。
可此刻也根本没给她这个细究的时间,这白衣剑客兴师问罪之意,她但凡生了双眼睛便不可能看不到。
在想到对方进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看向这一个个宝箱上的标志的时候,王云梦又陡然意识到——
莫非她是高氏后裔?
她脑中一闪而过这个想法的瞬间,一道森然剑气已经朝着她迎面而来。
不对!
准确的她在迫使她从一侧的窗户退出这屋子。
剑气三分,锁住了除了那条求生之路根本没给她一点别的退路。
王云梦的眼力比之王怜花要高得多,她昔日交的对,也比之初出江湖的王怜花所见到的强得多,饶是如此,在这一剑抖落的星飞雪溅中,她显然并无抗衡之力。
而偏偏她此时眼睛都快眨出个花来了,也没见她那个一向很有眼力见的好儿子跟她配合来上一出前后夹击。
靠儿子还不如靠自己!
宫装云鬓的美妇从剑气逼仄的气浪间,以凌云若仙的飘然之态点地斜飞而出。
对方非要让她离开屋中,免得那剑气伤到了这一地珍宝,那便干脆留在此地陪着这些死物算了。
当她人到窗口之时,云袖重叠掩映着的那只甩出的暗器有如薄雪飞花,正是她那赖以成名的天云五花绵。
云梦仙子名号是仙子不假,却是武林中首屈一指的女魔头。
而她的天云五花绵更是压过了她的迷梦摄心**,让云梦之称中云字远胜过了梦字。
这袖舞流云中飞花散落,端的是一副绝艳倾城的风姿,也诚然是这天下一等一的暗器。
可偏偏在她对面的这个对,不但冷心冷性,还下得去狠。
在这屋中仿佛忽然间起了风。
而在风中只有天倾北斗的一剑横亘而出。
王云梦退出窗口一步凌云之间,正看见剑出风雷,随同着胜雪白衣袍袖,将她甩出的天云五花绵都给裹挟了过去。
那本该是一触便能腐蚀筋骨的剧毒,便是隔着衣衫也照样有此等凶烈的毒性,可现在以她所见,分明就有若当真是落雪一般乖顺地被她收拢而去。
下一刻,那支剑便已从窗棂间穿过,将院中黄昏之时的平和给斩碎了彻底。
王云梦怎么会看不出来,这白衣剑客比之寻常人要苍白得多的面容,正是一派气血两亏之态。
可她以指力袖风试图扰乱对方剑招的举动,都俨然是在做着负隅顽抗的无力反击。
在短短数招的交锋中,她已然是穷尽了毕生所学。
王云梦在江湖上成名,几乎难寻敌的时候年岁不满双十。
其后更是与柴玉关联,以衡山宝库秘闻骗得天下豪杰上山命陨回雁峰,因柴玉关万家生佛的名号,那些前往探宝的江湖人士,几乎都在出发之前,将毕生所学武功以及家产的藏匿之地告诉了柴玉关。
衡山事毕后,她与柴玉关一道将这些武功财宝都挖掘了出来,又以过目不忘的本事,将这些武功招式几乎都记了下来。
此前沁阳古墓中出现的紫煞神功其实并不出自金无望之,而是王云梦传给了王怜花的招数,可惜沈浪与金无望之间的对话太短,后来又有霍凌霄从中搅局,以至于这一点到此刻还是个秘密。
可现在不同。
为了应付霍凌霄这剑招,王云梦早已通晓的各家失传武功精要,都在此时融合在她的云袖轻动玉翻飞之中。
她已不得不拼尽全力,便将武功来路都给泄露了出来。
这些已然并非是原本面貌,却还到底保存了几分本来精髓的武功,以沈浪行游天下的见识,看得清清楚楚。
这让他对这位宫装美妇的身份以及当年的江湖惨案又有了几分判断。
云梦仙子王云梦和万家生佛柴玉关这两个本不该有联系的人,实际上却是一路做出了九年前那件江湖中骇人听闻之事的元凶。
沈浪心中为父亲叹惋了一声后,又不免想到了仁义庄中李长青所——
九年前正是这样一个冬日,衡山山路上倒地毙命的尸体认不出本来面目,不知其隶属于正道魔门的不知凡几。
九年过后江湖上兴衰替换,却已不闻那些送命之人的名号,只剩下了关外的快活王势力无边,和眼前的云梦仙子招招式式都是从当年受益的模样。
而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剑鸣。
那把寒冰覆雪的长剑穿风而过之时,发出了一声打断他想起旧日之事的轻鸣。
如王云梦这样的武道奇才又是江湖前辈,还在握如此多的独门武学后,本该已经罕逢敌,可偏偏她遇上了个完全不讲道理的恶霸魔孽。
只是给了她数招的喘息之,那层层交叠的剑光又已经让她无路可退了。
这可是在她自己的地方,还是在一个本该宽敞的花园内。
王云梦恨不得有人在此时能告诉她,自己到底遇上了个什么样的对。
可她根本没有一丝分神的会,若是分心谁知道下一剑会不会砍在她的身上。
长剑与宫装水袖交缠的一瞬,灌注了真气的云袖根本没能牵制住这把出招煌煌,却让人避无可避的剑,反而被这把剑给搅碎成了一片片扬起在空中的碎布。
她眼波流转中暗藏的迷梦摄心之术,也仿佛撞上了个无知无觉的石头。
现在她已无路可走,更无处可退,这剑鸣铿然却并无半分迟滞消停的意思,眼看着就要落到她的脖颈上来。
这个时候王怜花倒是不得不再出了。
他们母子二人,或许还要连带着柴玉关,都是一样的冷心冷性,但若要看着母亲在面前出事他又断然做不到。
他很清楚自己能给这身法和招式都诡谲的剑客造成的威胁几乎不存在。
但他倒还没忘记方才在王森记那棺材铺里,她对沈浪剑下留情的一幕。
他抓个人质总可以吧!
然而在他尚未有动作的时候,方才那个他觉得是个老好人,替他挡住了那女剑客的家伙,已经抢先一步出,飞快地点中了他的穴道,这动作老练得分明就是个走江湖的老油条。
“”王怜花便不该觉得,会被那个可怕的女人带在身边的,能是什么正常人。
而他目光中所见,正是霍凌霄的那把冰白长剑挥落。
好在这一剑剑落却没见血光迸溅,只是——
架在了他母亲的脖子上。
王怜花不由松了一口气。
“我了,我是来讨债的。”霍凌霄道。
她的目光在王云梦和徐若愚之间逡巡了片刻。
她有点好奇这江湖中人到底是怎么评定的天下高。
徐若愚跟王云梦的武功造诣不隔着个沈浪,隔着个王怜花总是有的,没道理他能坐上什么七大高的位置吧。
她这么想着,办正经事却没有丝毫的含糊。
她当然知道洛阳是什么地方——虽然这短短数日内她只能从衣着大致推断出朝代,更多的细节还得慢慢了解——却也知道如王云梦这样能在洛阳城里挖掘地道的人,恐怕少有。
她更是有这样的胆子借着沁阳古墓的契操纵一部分武林豪杰,想必这样的人定然有一套完整的情报络。
消息是不是全部属实,对她来并非是最为要紧的事情,她要的只是尽快改变这个在此地一头雾水的现状而已。
而等到将王家母子都先暂时封住了内功,锁起来留待查看后,霍凌霄往周围走了走才发觉,王云梦的住所赫然在一处妓院之后,而这妓院,也是她的产业。
但寻常的妓院显然不会有这么多巡逻的壮汉,更不会有掌握了迷梦摄心之法的白云牧女来做这个“神女”。
“她怎么想的!她自己便是个女人,为何要让自己底下的姑娘掉进火坑里。”徐若愚跟在霍凌霄身后,看她将此地会武功的人都给一一打昏了关起来,也自然看到了此地的情况,不由出声感慨道。
看霍凌霄似乎回身看了他一眼,徐若愚不由一抖,又降低了几分话的声音。
霍凌霄其实没有问责的意思,这子时而有胆时而无胆,人也蠢了点,倒也当真不算是个坏种。
何况今日能有意外发现还多亏了他。
“去写两张歇业的字条贴挂出去,用词笔迹都务必不同,一张今晚就贴,另一张明日早上贴出去。”霍凌霄对他道。
“为何”为何是两张?
徐若愚刚想问出来又反应过来,一张应当是那王森记的,一张便是张贴在这妓院门外的。
他还从未想过自己这文墨功夫会用在这个地方,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地方果然还是关了的好。
徐若愚后知后觉地又想到,会做出这样安排的,好像不该是什么行为举止怪异,尸变化为女魃的魔魅才对,他先前还想要用桃木剑来对付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大约要跟被人拖拽在洛阳街头一样成为他的黑历史了。
再转念一想,她放任他去张贴告示,居然也不怕他就这么跑了?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问出来了。
霍凌霄笃定地道:“你不会走的。”
对一个正道大侠来,武林同道为人所劫掠,既然知道了去处,总归是要确认他们安全才行。
她先前从那两个白云牧女中救下来的展英松和铁化鹤等人只是其中一批而已,另外的几批应当会在明日暗中抵达洛阳城中,送到此地来。
徐若愚这个人受困于那点声名,必然不会走。
她只简单提了“牧人”两个字,徐若愚便知道他当真是得了自由也走不得了,沈浪也同样走不得。
“那沈兄?”徐若愚又指了指沈浪。
他这个人没了主心骨就不大能办事,想着来到洛阳的情况因为这一出意外的关系,已经变得跟此前所想象的截然不同,他总是跟沈浪稍微商量商量更好。
却发觉霍凌霄直接将人给带走了,只留下他站在原地,“我另有安排给他。”
她和沈浪一道重新进入了王云梦的屋子。
以王云梦的脾性就算是输了,也显然不想出自己的身家根基所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旁人的阶下囚,要想报复柴玉关也越发成了一件毕生难为之事,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闹起了脾气。
“我倒是没想到用儿子威胁她都没什么用处。”霍凌霄道。
这是先前她先与王云梦试图谈谈的时候,明摆着表露在她脸上的态度。
“王怜花最有可能便是云梦仙子与柴玉关生下的儿子,她既然被你阻断了报仇的计划,或许连带着这个给你带路的儿子也看不大顺眼了。”沈浪回道,他想了想又问道:“不过你打算如何安排此地的人?”
霍凌霄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模棱两可的方式道:“我自有打算。”
洛阳虽不是此方世界这个朝代的都城,却也到底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她打算干点老本行生意。
这群白云牧女的牧人法有一,倒不如将这个本事用在运货上,算起来她们也有些武功根底,那些个看家护院的壮汉就更不必了,镖师的武力值也很有保障,靠着这押镖的买卖赚钱总比做皮肉生意要好得多。
但她打算再挑挑拣拣一番,暂时不打算跟沈浪出来。
她身边这人如玉树,衣着虽有些破旧却属实是个容色不凡模样的少年,处在这烟花之地虽然显得有几分暗藏的局促,在跟着她进了王云梦的书房后,倒是很自觉地开始帮她翻找起了东西。
他的目光扫视过书桌上的摆件,而后落到了一旁的博古架上,在其中一枚貔貅摆件上稍微停留的时间久了些,忽然又听到霍凌霄道:“你的接受能力好像确实比我想象得要好,你和徐若愚探讨我是不是在拿你们当储备口粮,是不是捡着肉嫩一些的人来绑票的时候,讨论的可不会是这种问题。”
沈浪苦笑回道,“姑娘何必再用这种话来调侃我,先前也不怪沈某误解了姑娘的身份。高姑娘若是早自己是为了高氏秘宝潜入的沁阳古墓,也不必有这种误会了。”
霍凌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听到沈浪继续道:“沈某也不瞒姑娘,若非先前棺材铺中姑娘出言流畅,分明就是个寻常人,沈某当真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霍凌霄当真非人。
不过他倒不至于跟徐若愚一般觉得自己和他会被霍凌霄当做是个口粮,在某一日吞吃入腹。
而是觉得她这血气不旺的状况,或许是需要人的血液来治疗这样的情况,这也是为何她会在他的脖颈上留下这样的标记,想来便应当是这个原因了。
如今既然对他而言并非是个死局剑,他也并不太在乎将这种猜测给出来。
只是当他完后,忽然发觉她在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他。
这目光注视的位置正是他的侧颈。
少年人修长的脖颈在窗外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无端让人觉得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意图将其摧毁的情绪。
在肌肤之下异常鲜活的脉搏跳动,让这个已非初出茅庐,在气度上显得远胜过他年纪的少年,又分明有着与年龄吻合的热血澎湃之感。
若是真如他所要用鲜血来疗伤,那大约还挺带劲的。
“倒也未尝不可。”
沈浪闻言一愣,又发觉在霍凌霄的唇畔浮现出了一抹略显玩味的微笑,这笑容中的调侃之意让他陡然意识到,她在的不过是个玩笑话而已。
而下一刻他便看到,她的已经握住了那枚被他注视着的貔貅摆件,在果然能转动的挪移中,书房的地面上裂开了一道缝隙,推开后便是个地窖的出入口。
“这云梦仙子还当真喜欢地下的通道。”霍凌霄一边一边当先一步走了下去。
从王森记到此地便是途径个地下通道,云梦仙子不能为外人所见的东西更是藏在地下。
也幸亏洛阳附近的摸金校尉大约不会对着城里动工,否则她这些东西还真藏不住。
下到这地下秘窟中,迎面便是一个厚重的书架和一方桌案,霍凌霄随在这书架上翻看,便看到了不少武功秘籍,若是按照质量来,恐怕跟无名岛的那个老头是没得比的,但若是论数量,倒是王云梦这里的库存更胜一筹。
她对武功秘籍没什么兴趣,对这厚重书架上的另外两部分内容却很感兴趣。
一部分是王云梦下的情报暗线收敛的线报,以及江湖上的大事记组成的信息,被她分门别类地已经整理好了。
另一部分则是王云梦中的洛阳地契以及这些年来聚敛的财富。
霍凌霄倒是没想到,她先前行过的那条街上,那家王森记是王怜花开的,隔壁的香烛店也是他开的,甚至于整条街都是他们母子买下来的,是一句买地达人也不为过。
而巧之又巧地被麻烦找上了唯一有地下连通之路的这一户,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王公子出门没看黄历。
至于其他珍藏财宝,在这地窖中的都已经登记造册,她随意地翻了翻心中有了个数便罢了。
她从书架上取过了一本江湖消息,一目十行地看了过去。
沈浪只当她是在找什么对她而言有用的消息,却不知道她完全就是借着王云梦这个地方在补足自己对此地的认知。
此地的武林怎一个乱字了得。
要霍凌霄大约就是不仅乱还菜,菜得又没什么自知之明,一出衡山藏宝的消息都能将人尽数骗过去,属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就算衡山之乱姑且不论,当今中原各大门派中,就连历来人数最为众多,数百年间有中原第一大派名号的丐帮,都在上一任熊帮主故去之后,帮主之位始终空悬,三位帮中长老彼此牵制顾忌,谁也不愿放任对方当上丐帮的帮主,干脆共同定夺帮中事务,颇有一团散沙之态。
也难怪如金不换这样的沽名钓誉的人也会在帮中担任重要职务,更是在江湖上闯出了个劳什子“见义勇为”的名头。
丐帮如此,其他各派在九年前帮中高,甚至是一帮之主丧命后也各有自己的麻烦事。
霍凌霄看到这里已经心中有数了,徐若愚能混到江湖七大高之一的地步,不是因为他这人沽名钓誉,完全就是因为大环境便是菜鸡互啄。
而沈浪这样的人甚少全力出,王云梦、柴玉关这样的人又在玩假死戏码,自然便成了那么个排序。
按理来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新势力的崛起,尤其是那种招揽弟子广泛,能抢下丐帮位置的势力(*),可偏偏王云梦握此等情报络,在洛阳这种地方能买下一条街,却只一心一意地关注着快活王的动静。
她翻到后面几本册子便发觉都与快活王有关。
第一本册子里,从快活王崛起后的事迹到他行走在外的下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先前在古墓里见过的金无望是快活王下财使,那酒气财色四使者中,色使竟然也到了洛阳一带,此人出自江左司徒氏,握一出神入化的易容技术,可惜也没能逃过王云梦的耳目。
而王云梦对快活王所做的远不只是观望他的下行迹而已。
在其中一本册子中记录的赫然是快活王的喜好习性,以及她针对这习性布下的暗招。
譬如快活王此人不仅好酒,也好茶,每年都要前往兴龙山中取天下第一泉的泉水烹茶,王云梦便让这天下最有本事的茶道名家与长于制酒的楚鸣琴一道,在兴龙山中开了“快活林”,去年已骗得快活王上钩,前去快活林中住了一月,等养成了此等习性便又让对方多了个弱点掌握在她的中。
可有这等算计段,做点什么别的不行!
她敛着眉目一页页看过去,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一点火光。
这地窖之中,原本还有一线园中山石掩映处掘开的通气口,将天光投落下来,现在日头西沉,便彻底昏暗了下来。
沈浪用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将油灯给点亮了起来,托举到了她的身边。
霍凌霄偏过头看去,这少年的眼尾还带着一点不知道是薄怒还是哭过的痕迹,也不知道从这地窖藏书中看到了什么东西,但此刻这些情绪都已经埋藏在了他有些懒散的笑容之下,被烛光映照出的面容,甚至显得有些矛盾的温和。
他倒实在是个妙人。
她伸按住了这少年握着灯烛的腕,“先不必照了,我有事要去找王云梦谈谈,你在此地等我。”
沈浪看她刚要松离开,又发觉腕上被人握住的力道又加重了两分。
她又折回来问道,“来方才有个问题我忘记问你了,你之前你觉得我要饮血疗伤,那么现在,我又是个什么人?”
这个笑容绽放在她依然清冷绝尘的面容上,却因为眸光深沉而显得不出的恶劣。
沈浪心中一震,没能在一时半刻之间给出一个合适的答复。
她如今像是个趁火打劫的强盗。
可一想到打劫的人还算是害死他父亲的元凶之一,他又只觉有些时候或许不必拘泥于那么多行事的限制,劫了就劫了也无妨。
可这话总不能就这么出来。
而他又紧跟着听到霍凌霄道:“我不妨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是不会跟别人的,你也别乱猜什么我是高氏后裔了——”
“我不姓高,我叫霍凌霄。”
她丢下了这句对沈浪而言又是一下重击,再度打破他此前猜测的话便从地窖上去了地面。
沈浪能猜到她要做什么。
她他不会跟别人,便是她还要借着中原高氏的名号做些事情,比如在对王云梦讨债这件事上,高氏后人对掘了高山青陵墓的王家母子简直占据了天然优势。
她此前碰上了王云梦油盐不进的状态,现在在这地窖中或许已经找到了克制她的法子,所以可以重新谈谈了。
沈浪猜的果然不错,等到霍凌霄重新下到地窖中来的时候,眉眼间已经多了几分轻松的情绪。
但这个轻松大约只有她能得享,等到她又翻阅了两个时辰的书册从这地窖中走出来的时候,在书房门口候着个王云梦下的侍女,现在用有些惶恐的语气道,“高姑娘,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这院落之中何处是主屋何处是偏厅好分辨得很,她领路走向的便赫然是主屋,也就是王云梦的住所。
只不过当推门进去的时候不难发觉,这屋中从帘帐被褥到熏香,都一口气换了一遍。
那侍女却还生怕自己有没收拾周到的地方,直到霍凌霄挥了挥,她才如释重负地退了下去。
“你把她吓得不轻。”沈浪笑道。
他话到一半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应该踏足到这么私密的地方。
他面前这个纵然出了自己的名字,也依然显得来历过分神秘的姑娘,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将伸到了他的脸上。
这实在是个有些微妙的信号。
“你还她?你之前不是也挺怕我的?”她好笑地看着在她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沈浪脸上走马灯一般幻变又平复下来的神情。
他是着别人怕她,可这个年不满二十的少年心中当真一点惧怕的情绪都没有吗?
但他回的却是:“霍姑娘笑了,你并非茹毛饮血的野兽,沈浪并不需要惧怕。”
他唯独怕的或许只是她心怀恶念而已。
最可怕的恶人往往是不自觉自己在做什么恶事的人。
她能如此像一个从古墓中醒转过来的女魃,本就是因为她的神态中多少有几分超越了人性的状态。
他不敢确定这个回答有没有让她满意,因为她已经起了另一件事。
“不提这个怕不怕了,你知道吗,我方才问王云梦,为何她有此等本事却不自己统一江湖,而非要成全柴玉关成为天下第一流的高,如此才有跟她在一起的底气。”
霍凌霄到这里不由轻叹了口气。
王云梦此人心计武功都不输于旁人,偏偏在情爱之事上属实是落了下风,钻进了柴玉关的骗局圈套。
他在与王云梦暗中成婚的时候便不肯向着天下人公布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怎么会在衡山一役假死之后舍得将这个消息公布出去——
何况两人还都是在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
要霍凌霄来,王云梦便应当在初出江湖的时候就有幸读一读她在上一个世界折腾出来的防骗册。
那两本书在随后的几十年间越发趋于完善,就连百多年前的妙僧无花之事也给摘录了进去,让人时刻警惕就算是和尚也未必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跟我的理由我属实不大认同,女子从不该是男子的附庸,强便是强,弱便是弱,既然已是江湖之事,便该直接拿实力话,而不是非要成全对方的骄傲尊严,你是不是?”
霍凌霄的托着沈浪的侧脸,是让她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在这个动作中,沈浪也能清楚地看清她的脸。
她眉眼间冰霜风雪之色,在这灯烛光辉中显得消弭开来了几分,更或许是因为她就这么霸占了云梦仙子的地方,重新布置过的房间内也依然显得锦缎珠玉、华光斐然。被这种人间极致的富贵之色所笼罩,她的银发之上甚至让人觉得流转着一层绯红如血的流光,更显得艳色惊人。
也显得更加危险了。
她越是靠近,沈浪越觉得自己前两日对她的认知还得重新粉碎重来过一遭。
但这种粉碎好像并非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她自称姓霍而不姓高,却还打算用高家后裔的名目从王云梦中接管过来沁阳古墓中挖掘出的财富,更是让这一对谋划深远的母子当了她的阶下囚,这破坏力是有增无减也不为过。
可当她再凑得近了些,那双凉薄又显出几分清逸,只烛光余照出一线暖光的眼睛牢牢盯住他的时候,他又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因为那实在是个平生还无人靠近到这个地步的距离。
在她几乎难以为人所感知到的呼吸隐约掠过他的唇上的一瞬间,这向来淡定从容,俊秀慵懒的少年也不由呼吸一顿。
念及霍凌霄方才问的那句话,他缓缓回道:“不错,男人的声名自然该是如何便是如何,靠着自己搏出来的。”
所以他并不在乎将百年沈家的家产都投入悬赏花红之中,九州王沈天君的名号也跟他沈浪没什么关系。
“若是比不过女子,那便堂堂正正认输就是了。”
他话中的真诚并不让人觉得有在讨好她而什么瞎话的意思。
霍凌霄的指尖抬起又落下,在他的侧脸轻叩了一下,“你的答案我很喜欢,果然是个乖孩子。”
沈浪的呼吸又是一滞。
乖孩子三个字从她的口中出来,如何听来都很有几分**的意味。
这与她眼神中的风清月白之色有种不出的矛盾和自洽。
而他紧跟着便听到霍凌霄继续道,“那么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为何要提到我跟云梦仙子的这段对话。”
“因为在她让我觉得她委实是个感情上的蠢蛋的答案里,有一句很有意思——”
“她,你若瞧过欢喜佛的雕像就该知道,菩萨总是该配魔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