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091(一更)
菩萨总是该配魔女的
这话属实是无视礼教得厉害,可在对上那双意味深重的眼睛的时候,沈浪实在无法不让自己在这一瞬间想到的是——
面前之人所作所为倘若与魔女无异,沈浪,你是那个菩萨吗?
他游历江湖间并非不曾见过调笑之语,毕竟落拓浪迹之人若是看起来太好欺负难免会有麻烦找上门,他也自然得有那么点嘴上接话的功夫。
只是以他的本事很难有人站到这样近的距离,更不会有人将放在他的脸侧,在这个目光必须交触的状态下,就连呼吸仿佛也会在下一刻纠缠在一处。
而当他确实被人这样靠近的时候,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随性肆意。
以至于她明明的是王云梦与她的话,的是万家生佛柴玉关这个“菩萨”和云梦仙子这个“魔女”之间,势必产生的纠葛,可沈浪只觉得她这话中另有一番意味。
当这种话放在这个虽因为才重新布置,好像少了几分人气却依然不改环境之暧昧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便更容易让人想歪到别处去。
他又发觉自己心中居然还萌生了一种诡异的负罪感。
她这银发白衣以及苍白面色,和依然血色不丰的唇色,在这灯火笼罩中依然有种不上来的隔阂尘世意味。
有一瞬间沈浪觉得仙与魔的界定好像在她身上并没有这么分明,可当这种非魔似仙的特质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这暗藏的试图规劝人回到正道的心思,就不免有些——
不自量力。
霍凌霄又偏偏在此时开了口。“我要你陪我”
沈浪眼睫一颤。
“陪我去个地方。”
霍凌霄完便笑出了声,“你刚才以为我要什么?”
沈浪不想话了。
他现在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古墓里的那个仿佛不是人类的霍凌霄了,她虽然执剑伤人,伤也不过是断人臂膀,要人性命而已。不像是此刻这个翻为云覆为雨的“魔女”,甚至带着点不上是撩拨还是玩弄的意思。
霍凌霄只是觉得自己的心性在这几年越过越年轻了起来,可对沈浪来,她这便是不折不扣的恶趣味。
他又不得不承认,他以为自己举止慵懒实则心性端方,实际上却已有征兆被她改换了一副面貌之时的样子所蛊惑。
这种征兆清晰得让他觉得自己再往前踏出一步便是深渊,而她忽然话锋一转的只是让他去个地方,又恰到好处地将他推离了悬崖一步,也让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但正是这松懈下来的一口气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再一次为她所牵系住了。
他平复了心神震荡才开口问道:“霍姑娘想让我陪你去什么地方?”
“去见一个人。”霍凌霄总算在此时将收了回来,转而握住了被她搁在一旁的摇光剑,执剑之时要的便是正事,沈浪也不由正色了起来。
“快活王麾下酒气财色四使者,酒使韩伶还在往中原来的路上,财使金无望我已经见过了。”
她看到沈浪脸上有微妙的神情,又想到在她现身古墓之时,沈浪与金无望之间的托付,便知道他是担心金无望成为她的目标。
但她没这个兴趣在此时给出一句什么准话,让他心中有些紧张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接着了下去,“气使独孤伤一身真气功夫了得,是快活王身边的头号保镖,自然不会离开他左右,暂时是见不到的,但色使司徒变——”
霍凌霄眉眼一沉,“另外三人我自有盘算,可这位色使前来中原为快活王寻觅美人为之享用,江左司徒易容之术被他用以掩藏行迹所用,多年来屡屡得。这些被他截走的美人命途如何,沈少侠心知肚明。你觉得,此人该不该杀?”
“该。”沈浪给出了笃定的答案。
“那么你便陪我走一趟吧。”
沈浪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相信,还是情知并不会有人来救援王云梦王怜花母子,更知道徐若愚也不会趁着她离开的时候做出什么影响她布局的事情,居然会选择在踏足此地的当夜外出。
可他转念一想,王云梦此人在此地多年经营的威望,让她在被霍凌霄击败的时候,这种下对她的犯怵情绪都转移到了霍姑娘的身上,她能让王云梦成为阶下囚,便也能让她下的人身殒,这些人没这个胆子窥探她的住处,她们也不会想到她会在此时离开。
恰恰是个好时。
他跟着霍凌霄离开了洛阳城,在视线中能见到一处城外破庙的轮廓的时候,两人才缓下了脚步。
霍凌霄回头看了眼他们经行过的路上,没有一点脚印留在身后,便知道沈浪此人的轻功在古墓中与金不换的追击战中,还是保留了几分实力。
她一把握住了沈浪的,带着他纵上了那破庙的屋顶。
王云梦此人对快活王的下当真称得上是了如指掌,否则以金无望在沁阳古墓所为,本不该被人捷足先登,更不该反倒为人利用替人做了嫁衣裳,她对色使司徒变的关注也是一样不少。
可惜她恐怕还觉得司徒变正是她可以将一把把美人刀送到快活王身边的棋子,便放任对方来到洛阳周边寻找人间美色,未免落了下乘。
这废弃的神庙本就已经破漏不堪,霍凌霄不必破开屋瓦也能看到下方的人,沈浪自然也看得清楚。
夜来风雪又渐盛,在这破庙顶上积了一层落白。
灌入的朔风吹得这庙宇四面的窗纸发出簌簌的抖动,就连屋顶上也有寒气和潮气灌入庙中,让这庙中的一点篝火都燃得有些飘忽。
在篝火旁坐着个头发花白的青衣老妇人,看起来正是在烤火的模样,她生了冻疮的在这火堆旁伸出烘烤,看起来慈和的眉目这才慢慢舒展了开来,只还隐约有几分麻木的冷漠笼罩在眉宇间。
沈浪虽没翻过记载了色使信息的册子,却也知道霍凌霄总没这个必要大半夜带他来看一个青衣妇人烤火。
不需她做出什么噤声的警告,他已经很自觉地伏着屋瓦认真地端详起了此人的动作。
这老妇人的确实是一双劳作之人指节粗大的,上面的鸡皮褶皱和老茧冻疮看起来与她的身份和年龄也完全吻合,可这只太稳了,稳到一星半点的抖动都不曾出现,仿佛除了抖动的火苗之外完全就是个静止的画面。
只能是操作极其精妙的活计的人才会有的,还得有习武之人的臂力,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显然不是什么老妇人。
沈浪心思一转便想到,既然此人便是霍凌霄此行的目标色使司徒变,那么恐怕此人正是因为改扮成了个女子,才更容易接近女子的道理,才用了这样的一副面貌。
寻常姑娘如何会对一个看起来无家可归,只能滞留在破庙之中烤火的老妇人抱有什么戒心呢?
在他细思极恐的猜测中,这破庙中的老妇人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似乎察觉到时至夜半不会再有人前来此地,以她的功力更不应该没发觉有人靠近,便稍稍卸下了几分防备。
那种麻木的冷漠很快变成了纯粹的冷淡,她收回了,从怀中摸出了一只革囊。
在这只革囊中取出的东西并非食物,而是一把刀,一只钩子,一只镊子,三把精妙又极的铲子,还有几只玉瓶。对方不知道屋顶上还有两双眼睛正在看着她,自顾自地用这刀和铲子混杂着玉瓶中的“膏药”在自己的脸上上涂涂抹抹,不过是几下动作间,这张脸看着还是那张脸,却已经在细枝末节处有了些变化,起码不再让人觉得和原本是一个人。
可这脸上涂抹拍打,甚至是刀刮铲削的动作,丝毫也没让那张脸显得有什么违和感,反倒当真像是因为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而形成的肌肤纹理。
这易容术比之用的易容倒是更有些本事。
沈浪侧过头就看到霍凌霄看向那庙中老妇人的举动存着几分兴味,在月下风雪之中,她的目光显得异常明亮,但很快他又看到,这种见到了新奇事物的兴致又变成了杀意。
因为在这妇人重新改扮好了样貌,又将这些个器具收拢了起来,那只革囊也被她重新收入了怀中后,取而代之出现在她中的是一本账册。
沈浪的目力不及霍凌霄,只能看到她的目光凝定地落在了那本账册上。
在她眼中涌动的杀气逐渐化作眉眼间的肃然,与这凛冬风雪相比也不知道是哪个更盛一些。
“账册上记录的是他送给快活王的功绩,”沈浪忽然听到她道。
很显然她用的并非是寻常开口话的方式,而是一种特殊的传音之法。
“绝顶的美人自然是要被他送给柴玉关的,有些路途中不适食不下咽的便被他归入了次一等的行列,这些不能进献上去的,便是他给自己的奖励。你听懂了吗?”
沈浪见惯了江湖上的乌糟之事,听霍凌霄这么还有什么不懂的。
如今人与罪证已经俱在,不趁着此时解决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色使出身江左司徒氏,除了一精妙绝伦的易容之术外,便是一暗器称得上是当世少有。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司徒家就是王云梦的低配,他的易容术比之云梦仙子和王怜花差了一等,就连暗器烟雨断肠丝也排在王云梦的天云五花绵之后。
就连王云梦用出了天云五花绵都不是霍凌霄的对,这司徒变就更不可能逃得过她的杀招。
确实是杀招。
她一点都没有因为那有点意思的易容术留他一命的意思。
沈浪眼见的便是她那一剑斩落,剑气将这青衣老妇人的四肢都钉在了地上,而后更是一道剑气把这位色使易容总归去不掉的第三条腿也给砍了,这才慢条斯理地一剑荡开空中的烟雨断肠丝,取了对方的性命。
她站定在这已然殒命的色使面前,神情莫测。
“沈少侠可知道我为何要让你一道前来?”霍凌霄忽然抬眸朝着屋顶上看去。
她方才跳下屋顶从侧窗翻进的破庙之中,沈浪却还留在上面。
此刻这隔着屋顶碎瓦的目光对视中,上方那双少年人的眼睛倒是显得不出的沉静好看,还透着几分月色明朗。
“我嫌带着此人的尸体脏了我的,劳驾沈少侠替我做个苦力。”
沈浪认命地翻了下来站在了她的身边。
司徒变的账册已经足够证明她近年来在京城中所为,可惜那些姑娘却不是落入他的魔掌中为他所折磨,便是还在快活王的关外宫殿之中,暂时是找不回来的。
只能先解决了这位罪有应得的色使。
沈浪被她指挥着将司徒变的尸体连带着账册,都挂在了洛阳的官府衙门跟前,眼看着她用中长剑在这尸体旁刻下了几个大字,“怜香惜玉之人,行见义勇为事。”
“”
“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霍凌霄收回了中的剑,便对上了沈浪似乎有话想的目光,“你是觉得我不该先废了他的那东西再杀了他,还是觉得让他曝尸此地不妥?”
“姑娘这么就未免看轻我沈浪了,”沈浪笑道,“杀色使杀得好,也警告得好。我只是在想——”
“我以为姑娘一剑诛邪是明摆着不在乎别人是如何看你的,但这怜香惜玉多少有点指向王怜花的意思,那见义勇为又是金不换的名头。这两人用来转移开快活王的视线确实不错,只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罢了。”
他话刚完便发觉霍凌霄的神情冷了下去。
“你这就错了。”霍凌霄回道,“我此举不算怜香惜玉和见义勇为吗?为何非要按照江湖上和这洛阳城中的什么名号来评判。”
“沈少侠,你这又算不算得上是被固有印象束缚呢?”
霍凌霄没去看沈浪的表情,而是转道朝着王云梦的宅邸走去。
沈浪三两步又赶了上来,道:“霍姑娘的对,此番是我偏狭了。”
有着见义勇为之称的金不换实则是个见利忘义的人,有着怜香惜玉之名的王怜花照样看着母亲的下人在这风尘中挣扎,沈浪想到这里又忽然觉得霍凌霄所行任性又如何,她终究算不上是个德行有亏之人。
虽然下一刻他又听到她道:“不过沈少侠也别将我想得太好了,快活王麾下色使死在洛阳,正好能转移开我接王云梦和王怜花的店铺地皮的注意力,趁势而起总得有这个势才行。”
“我一向很有目的性。”
那么她留他在身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沈浪不免岔开了点思绪想到。
可正如霍凌霄所,她这一转移视线做的正是时候。
在洛阳城中众人交谈的色使曝尸衙门前是谁人所为的探讨中,王森记棺材铺忽然关门反倒没引起多大注意了。
毕竟一来这棺材铺总不至于有什么老主顾,二来当日见到霍凌霄拽着四人路经闹市,更是闯入这棺材铺里的人,因为这飞雪天气,还是只占了城中的少数。
倒是王云梦开的那家妓院关了门引起的讨论还多一些,却也到底盖不过这位快活王的使者横死此地的消息。
“你看,你处心积虑想要毁掉对方的事业,却连一个跑腿跟班之人的死讯都比不上。”霍凌霄靠墙而立,看着被她捆在一角的王云梦,“我可不是在调侃你,我只是在你把力气用错了地方。”
看王云梦不话,她又继续道:“沈浪与我,仁义庄中三兄弟怀疑昔年衡山惨剧正出自柴玉关之,耗资五十万白银,动用了上下近千人才查出,柴玉关成名之前的过往。”
“他所用的别名甚多,二十岁前名叫柴亮,投入少林门下当火工,却因为偷学武功被逐出院墙。”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了昨日王云梦所的菩萨魔女一。
“二十岁到二十六岁,他改名叫了柴英明,加入十二连环坞,被帮主收为弟子,却和这位天南一剑的宠妾私通,还席卷了十二连环坞的全部财宝。二十六岁后改名叫做柴立远赴关外,将那位随他亡命天涯的女子送给了色魔七心翁,只为了学到七心派的武功,色魔暴毙后,中原方才出现了一个名为柴玉关的男人,彼时你几岁?他都快四十了才有了个重新做人的名字,那时他还没有万家生佛的名号。”
在一旁同样被捆成了个粽子的王怜花看到母亲的表情就知道,她这些年来积存下来的钱财有不少也用在了调查这些事上,有些她知道,有些她未必知道,却其实已经心中有数。
霍凌霄已经继续了下去:“王云梦,其实我本来应该也给你一剑的,衡山之乱你也是罪魁祸首,但我仔细想来觉得我该让你看看,要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懊悔终身,就应该比他更强才对。我走另一条路给你看看。”
她完这些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刚扶上门把,忽然听到王云梦用有些干涩的语气道:“让花儿跟着你。他的易容术和武功都尽得我的真传,你若要做什么大事,他派的上用场。”
她侧过头朝着王云梦看去,在她那张憔悴了不少的美艳面容上,一闪而过了一道锋锐之气,“是我让他跟着你的,他不会阳奉阴违,你大可以放心用他。你的不错,柴玉关此人不值得我执念至此,可我已经花费了二十年在他身上,不看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难有安寝之日!”
王云梦不知道的是,在这洛阳城中,除了暂时当人囚徒的她无法安寝之外,还有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睡。
她从关外而来,本是因为探查出了二十年前偷学了母亲武功又抛弃了母亲的那个狼心狗肺之人,在中原暗中娶的那个妻子和儿子身在何处,这才来到的洛阳。
她早打听清楚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个何等性情了,干脆装成了个弱女子流落到了洛阳城中富户贾剥皮的里,知道对方因为家中的母老虎的缘故,必定不敢留她,又势必要将她的美貌发挥出最大的用处,赚到一笔不菲的银两,自然只能将她放在这欧阳喜的交易会上。
届时她便有了接近对方的会。
可谁知道忽然在城中传闻那位王公子陪着王老夫人离开洛阳,去什么别的地方养病去了,原本在洛阳的产业都交托给了别人看管。
可她又怎么会是普通人,相信这种鬼话。
当她得知了其中的内幕消息后便猜到,是有人抢在了她的前面将王怜花和王云梦都给擒拿了,也顺势接了他们的地盘。
这意外之事简直打乱了她的计划,也让白飞飞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搞这出卖身的戏码了。
但不得不,她其实还挺想试试卖身给那个神秘的女人,去看王云梦王怜花母子的惨样的。
就是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