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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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二觉得这位霍姑娘有点意思。

    她杀的人都是仁义庄悬赏花红的必杀名单之人,甚至似乎还做了个筛选,各类触及江湖道义和律法的人她都抓的是个首恶,也自然算是为武林除害,做的是实打实的好事。

    偏偏她此等甚至可以让人觉得是偏激的行事方式里,又有种让人总觉得不该将她归结到正道的行列去的感觉。

    但她无疑是用了个既能快速树立起在此地的威信,又能有效减少此番交易竞争对的法子。

    敢杀人的合作伙伴总是要比太过温吞的让人觉得有本事些。

    冷二是个合格的生意人,否则做不到霍凌霄口中的,在这九年之间光靠着本金运作出的利息,就能支付得出仁义庄结算悬赏花红的钱,以及调查当年衡山惨剧的经费。

    所以他倒不觉得霍凌霄做得有什么问题。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在冬日冷风之中这种血腥气越发让人有骨血发冷之感,看起来与此地风格有些格格不入的寒酸老者淡定地回道:“霍姑娘应当知道骏马的市价,这批马是从关外运来的,在关中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品质的了。”

    “冷二太爷,”霍凌霄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价格推拉的话我们就不必多了,既然没有第二家竞价的,两千两黄金的价格应该足够了。”(*)

    她方才听到拍卖白飞飞的八千两白银还皱了皱眉头,现在到两千两黄金的交易却是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

    “不错,很公道的价钱。”冷二太爷拨弄了两下起了毛边的袖口,在众人的沉默中落定了这一桩买卖。“那么霍姑娘能打听到这批马,自然也该知道这货我不会带在身边,两日后你让人北上接货,届时钱货两清就是。”

    这桩染血的买卖成了,别是跟霍凌霄起了点冲突的贾剥皮,就连此地宅邸的主人欧阳喜都松了一口气。

    洛阳城中向来平静得很,除了那位王公子交好的熊猫儿近来收拢下闹出了点动静,有铁面温侯之称的吕凤先这两年银枪初成,找人都打了一轮后也消停了,再便是前些日子的沁阳古墓之事,城中也有几个去观望的,他还真是很多年没见过当堂见血的场面了。

    欧阳喜摸了把头上的冷汗,思考着是不是自己到底还是年纪有些大了,才经不起这些年轻人的折腾。

    但他看了看霍凌霄和被她握住了的沈浪,又觉得这两人属实不像是年轻人。

    沈浪沉稳,霍凌霄冷漠,看起来可比他这个开门迎客的笑面人老成得多。

    等到将人从宅院送走,他这才想起来忘记了问问那位霍姑娘要这样一大批的骏马是何用处,接了王公子的铺面后又打算何时开业。

    这位行动之中很有雷厉风行之势的掌权人,恐怕要做的绝不只是收容些苦命人而已,也不知道会掀起什么风浪。

    霍凌霄已经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我没想到你会将我母亲底下的白云牧女这样来用。”跟在她身后的王怜花忽然开口道,“当然也没想到这情报络到了你的里是这个用场。”

    其实他也没想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而非是竞价的途径,来交易冷二爷中的那一批骏马。

    可仔细想来,冷二爷和驻守在仁义庄中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冷三爷很不一样。

    他方才在达成了和霍凌霄的交易后,用那批碧梗香稻米的生意狠狠地敲了贾剥皮一笔竹杠,又将其中的三千两补给了此前被贾剥皮强买强卖了个残次品的客商。

    那位抬高了碧梗香稻米价格的开封富商正是冷二爷找人假扮的,为的便是教训教训这为富不仁还扰乱生意场规矩的贾剥皮,也亏得这姓贾的傻乎乎就往里跳,还指望靠着倒卖赚一笔巨款。

    行事不拘节更有任侠之风的冷二爷显然会更欣赏枭雄。

    所以霍凌霄所为只要有利于仁义庄,便是正对了他的胃口。

    那么这个问题便也不必再问了。

    听到王怜花这话,霍凌霄忽然顿住了脚步,她用比刚见到之时还要冷淡的目光,扫向了这个并未顶着自己面皮的少年,“王公子,我听染香你很懂这些女孩子的心思,那么你到底懂不懂,她们本可以有另外一种生存方式呢?”

    看王怜花没有回答,她又道:“你或许是懂的,但你是少主而她们是听命于云梦仙子的奴婢,所以你这个少主只需要略施几分恩德给她们,便足够让她们感恩戴德,更觉得你与别的男人不一样。”

    “你不是没想到,你只是被簇拥惯了。”

    霍凌霄完这话便丢下还在原地发愣的王怜花,径直返回了北斗居。

    ——这是她给王云梦的这地方新取的名字。

    等回到王云梦的那处地下书房,沈浪才重新听到她开了口。

    “王怜花这人确实聪明,脑筋转得也快,正如王云梦所,他会是个好帮,”

    “可惜他这个人我现在不敢重用。不是因为他聪明到可能会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而是因为他”

    沈浪发觉她的脸上含着一种隐而不发的薄怒。

    “我前几日与那位王云梦送来的侍女聊了聊——”

    “染香提到这位王公子的时候语气让我觉得不太对劲,话中维护之意不像只是一个侍女对少主的维护,后来我才问出来,她王怜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对她而言,这位又解风情又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尊重的少主是她的精神支柱,除非她爱上另一个男人,但我既然要她们不再干这种营生,便不希望她们有这样的支柱。”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桌案。

    她不像是沈浪这九年行走江湖来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纵然并非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他有时候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要用王公子,就要打碎他作为有些人信仰的现状?”沈浪问道。

    “何必将我想得这么残忍呢?”霍凌霄脸上先前的怒意又忽然消失不见了,转而露出了个幽微的笑容,“我只是想让她们知道,若不能知道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那么倒不如来信我!”

    沈浪觉得那或许并不是他的错觉,在这本就光线晦暗的地窖之中,当她语气笃定地出让他人信她的时候,她确实不像是魔,那大概是足以为人支柱的魔神。

    这样的人

    这样的霍凌霄

    他总觉得自己若是个天涯浪子,正道游侠,此时就应该距离她远远的。

    沁阳古墓之中离开后被王云梦下制住的江湖人士既然已经安然脱离,沈浪便也该功成身退了才是。

    至于霍凌霄在他颈上留下的痕迹,那道剑疮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一道结痂,至于那个让他猜不透用处的图纹,沈浪猜测那应当确实是一种更趋向于保护的纹样,并不涉及到性命安全。

    可他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离开的念头。

    在确认金无望已经将朱七七和花蕊仙送到了沁阳后,沈浪也越发觉得自己又少了一条服自己离开的理由。

    金无望确实是很懂得釜底抽薪的道理,他联系上了财神朱百万那位神秘的五公子,将她们两人接管了过去,免得朱七七再次乱跑惹事,更免得跟在朱七七身边七年有余,在江湖上恶名昭彰的花蕊仙给她惹来什么仇家。

    沈浪反倒要给自己的不走寻找借口了。

    比如霍凌霄此番八百匹塞外骏马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是如同她此前的,要做些走镖跑商的生意,要发挥出那些白云牧女的价值,让她们在白道上靠着悬赏花红打出个什么声名来,还是有什么别的大事要图谋。

    他总觉得自己既然是见证了她在古墓中现身,便也合该继续关注着,以免这下一个十三年一度的江湖之乱,发起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霍姑娘。

    可也或许,走不了便是走不了。

    他只能在此时岔开了话题,以免自己在对方意气飞扬的领袖者风范面前,因为骤然加速的心跳而露出什么端倪来。

    “你今日的那位武功不低的拍卖品,王云梦这里的情报可有提到她?”他问道。

    一个意外出现之人难免带来麻烦。

    何况霍凌霄发觉了那位白姑娘在看她,沈浪在她提醒后同样分出了几分注意力关注,又如何会没有看到那种仿佛希望得到拯救的目光。

    这明摆着就是冲着霍凌霄来的。

    “她啊那倒还真没有,但她来都来了总得想个办法混进来,原本走拍卖的路子不行了便得换个套路。”

    霍凌霄似笑非笑地回道,“她若是还用着原本的脸投效到我这里来,便得先解决她那桩八千两银子的官司,否则我这个好心收留了不少人,现在又囊中羞涩的外来者可招待不起她这尊大佛。”

    “至于易容进来那便更不可能了,王怜花和王云梦的易容之术独步天下,她要怎么绕的过去他们的眼睛?”

    反正不是要敲碎王怜花在那群白云牧女心中特殊的信仰意义么,那他就先负责当个接待投效之人的迎宾仆从算了,也正好物尽其用。

    这确实是个拦住有心潜入她这里卧底之人最好的检测道具。

    事实上第二日白飞飞就想要另辟蹊径混进来。

    可她潜到附近围观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门前少年从人群中揪出了个别有用心的易容之人。

    这对易容换颜的痕迹如此敏感之人,不是王怜花又是谁!

    白飞飞可顾不上欣赏原本的少主变门童,是什么天差地别的待遇。

    她只是陡然意识到那个女人不仅是个权当没看到她求救的铁石心肠,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

    脸长得好看在她这里大约也没什么用处。

    而她原本其实还有一条路混进去的,便是利用色使司徒变为快活王收集美人的用处,将她从买家中带走。

    再寻人去透点消息给对方,自然可以来上一出英雄救美。

    可偏偏这个唯一有可能让她出的色使司徒变早在那场拍卖之前,就已经被料理了。

    白飞飞挫败得很,不知道现在还能动用什么迂回的途径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可能还得等待一个会。

    所以霍凌霄也暂时懒得关注她。

    对她来最要紧的自然还是用好这一桩生意的交易成果,以及进一步在洛阳城中站稳脚跟。

    一个只有苦命人的势力,确实容易让这些人将她当做是救难之人,却再如何挑选也很难速成,甚至不如那些白云牧女的实用性来得高,所以她盯上了个人。

    “熊猫儿?”沈浪看着霍凌霄在纸上写出的名字,觉得这人的取名还真有点古怪。

    “他是王怜花的朋友,但不是那种一叫就能拉上一帮人帮忙打架的那种朋友,要拼也就是他一个人拼一拼而已,所以我不想走这条关系,”霍凌霄眸光微动,“但是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底下有个叫做红头鹰的人,你应当听过。”

    “此人素来独行江湖劫富济贫,轻功不会在断虹子这些人之下。”沈浪回道。

    他不对方的轻功比之他如何,便是显然还是他更胜一筹了。

    霍凌霄继续道:“这位红头鹰最近跟我抢了不少生意,他们收拢去了三四百周遭可以充当眼线的人,得了联络暗号,若是有来路不正的肥羊就会通知上去,这一帮人分散着看倒是不多,可若是合在一处,却也怎么都有个几千人了。”

    “你他是不是要比那个不明来历的白飞飞要值得注意得多?”霍凌霄问道。

    “确实如此。”

    “那你看”

    霍凌霄没接着往下,她只是用那种在交易会上时候慵懒而凉薄的目光看着中的笔,似乎要在纸上写下什么东西,沈浪便已觉得她这话中透着一股子血腥气,活像是下一刻就该对方当不当杀,能不能解决了这个领头的人之后,将他底下的势力接过去。

    但以沈浪看来,熊猫儿这种亦正亦邪的道上朋友,实在不该与仁义庄悬赏榜上的人,以及与金不换这样的人放在一道去下定论。

    “此事交给我来办吧。”他抢先一步开口后便发觉霍凌霄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少侠,我只是想问问你若是与此人联如何?王云梦的情报体系是不错,却少了这些个绿林朋友,我向来不喜欢有什么缺陷,自然还是补足这点漏洞的好。”

    “不过沈少侠既然有心替我解决这个麻烦,那便——”

    “穿的体面些去见那个熊猫儿吧,起码像个肥羊一点。”

    霍凌霄一点也不担心以沈浪的本事会动不了熊猫儿,否则他也大可不必接下这个麻烦事。

    沈浪此人有意思便有意思在,就算是以王云梦能将快活王的生平扒个大半的下,居然都查不出沈浪在数日前出现在仁义庄之前的行动。

    或许就算他什么沈浪只是他给自己取的假名之类的,不定霍凌霄也会相信的。

    他这个人,看似什么都随性,甚至惯常藏拙,又被她压制得像是个储备粮,但要本事,他可不到哪里去。

    果然霍凌霄第二日见到沈浪的时候就看到他身后跟了个少年。

    这少年蓬头敞胸,麻鞋布衣,腰上一边插着把无鞘短刀,一边挂着个酒葫芦,虽然是跟着人来做客的,却横看竖看都有那么一股子龙行虎步的潇洒豪迈之气,配上他这八尺有余的身量和敞开衣襟间露出的腰腹线条

    霍凌霄觉得这家伙真是个当丐帮帮主的好料子。

    当然现在人家是来当下属的,不是去当帮主的。

    “我跟沈兄打了个赌,他若胜我三次我便心悦诚服。”熊猫儿显然不觉得自己出输掉之事有什么了不得的,坦荡地道,“沈兄既然做到了,我也打听过了,霍姑娘做事有章法盘算,又和仁义庄做起了买卖,没必要坑我这么个人,来也无妨。”

    “他是怎么赢的你?”霍凌霄有点好奇地问道。

    “这事能吗?”熊猫儿看了眼沈浪,看他没反对便回道。“第一赌是我与他各自给对方出一件难事,若是做成了对方的事,对方却完不成自己提出的便是赢。沈兄所提的事情便不了,我还想试一试,我给他提的事情,也不怕来让霍姑娘听个笑话。”

    “我底下有个叫潘老二的,被我查出来有采花的无耻勾当,我让红头鹰去把他宰了,还有个叫屠老刀的把我们用来济贫的钱财私藏了,这事不能开先例,也得杀鸡儆猴,另外有个叫单一成的,没按照我们劫肥羊的规矩,偷钱偷到了个孝子头上,偷的还是救命钱,后面两个人我让红头鹰给他们一人一刀削了一只耳朵。”

    “你这都叫个什么事,人多了就难管教,有个逃难来的老周居然是个吃人肉的货色,把这两只耳朵给下酒吃了。我总觉得此事不对,但老周这人来我这里还没做什么错事,我便问沈兄,此人该当如何处理,他若拿出一个稳妥的法子,便算是他赢了。”

    熊猫儿一挑拇指,继续道:“沈兄果然是个妙人,他那便不如他用哪只偷的肉,砍他一根指,用霍姑娘底下操纵那些恶人的厉害姑娘给他也给操纵了,让他误以为自己迷迷瞪瞪地把自己的指头吃了,看他是个什么反应。”

    “当真是灾荒没法子了见着什么都得吃,如今有正经营生了,咱们计较他也不妥。可若是骗出了什么重案,那就送他去官府衙门。”

    “待来日我试试,先算他赢了。”

    “那么第二比呢?”

    “第二场便是比的喝酒。我熊猫儿自认自己千杯不醉,底下几千个兄弟,只有我灌醉别人没有别人灌醉我的份。但这位沈兄实在是厉害,猫儿喝不过他,认输认输。”

    沈浪此刻站在这里,神清目明、长身玉立的样子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昨日大醉的样子,倒是这熊猫儿的脚步果然还有一点踉跄,只不过是因为要来登门才强打起的精神。

    “至于第三场,那更算是我服了沈兄的。”熊猫儿苦笑道,“我栽在了我最拿的本事上。”

    “沈兄这人大度,什么不如玩个大的,我将比斗内容写在纸上,若是他能猜中我要比的是什么还赢了我,那我不仅要自己来,还得带我兄弟一道来,总归是聪明人更能用好这几千人。我想来也对便答应了。”

    “等我走出了酒馆门口我才跟他,我跟他比的就是这妙空空的本事,我已经偷了他的钱袋,他却没有我的东西,这该算我赢了才行。”

    熊猫儿浓眉一挑,“结果我往怀里一摸,却什么都没摸到,那钱袋还好生生地在沈兄的里,反倒是我给自己雕着玩的白玉猫儿挂坠,落到沈兄的里了。”

    “熊猫儿甘拜下风,能让这样的沈兄为之鞍前马后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人。”他打量人的目光跟他这人话一个模样的直率,倒是不让人觉得有什么被冒犯的感觉。“如今一看,霍姑娘果然比我熊猫儿像是个当老大的!”

    “你这话的倒也不对,当什么门类的老大需要什么门类的脾性,”霍凌霄回道,“如你这般做绿林豪杰的,老大是个最豪迈直肠的好男儿,当弟的自然随着学样,更觉得能跟从是三生有幸。”

    “如我这样的做大买卖的,便是另一类了,熊少侠是也不是?”

    “不错,不错,我当我的老大,按照我和沈兄的赌约,你当我上面那个老大,大买卖总得分润出点油水给我熊猫儿,来我还本想用沈兄那荷包里的银两救济北门口那十几户孤儿寡母的,霍老大怎么个法?”熊猫儿干脆顺势了下去。

    这人起自己是如何输的很是无所谓的样子,起讨要买卖也没什么所谓。但这样的人,要霍凌霄看来,可比王怜花可爱,又比徐若愚能办大事得多了。

    “我还真有一笔大买卖需要你去做。”

    霍凌霄吩咐完了之后,便让熊猫儿先离开了,屋中只剩下了她和沈浪两个人。沈浪刚想离开,忽然被她伸握住了腕。

    “他刚才走前问我,你是因为什么才输给我替我办事的,我没回他。”霍凌霄指尖微动,将他本还有着挣扎的动作给压了下去,“沈少侠,你怎么?”

    看沈浪一时语塞没有回答,她不疾不徐地继续道:“你替我做成了这样的事,又想要什么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