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熊猫儿再见到霍凌霄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在她身上传递出的好心情。

    不过这次他不是在会客的地方见到的她，而是在临时开辟出的校场上。

    能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中弄出个形如校场的地方，足可见此前王云梦买了多少地皮,如今被霍凌霄打通后建了一片习武的校场，显得多少有点浪费。

    只不过王云梦都是她的阶下囚，此地几乎形同于她的一言堂，也没人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熊猫儿一路走来不免啧啧称奇。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正经的性子,反倒觉得霍凌霄不开商铺而整校场的行为很对他的胃口。

    他被带到霍凌霄面前，正看到她在指点一个姑娘箭术。

    确实是箭术而不是剑术。

    依然身着狐裘，看起来像是该端坐高堂之上的华服美人,从另一个身形娇的美人身后握住了她的，引弓搭箭一箭急射而出，正中靶心。

    熊猫儿辨认了一番这被她指点箭术的少女的容貌,想起来这好像在昨日见过，正是候在霍凌霄门前随侍的侍女，不过今日她换上了一身劲装,听霍老大喊她的名字,应该是叫染香？

    现在这个箭术初学者不像是得到了什么玩具一般,对这羿射之术抱有新奇感，反而整张脸都显得异常沉静，只在侧过头来看向身边的霍凌霄的时候，眼神有一点变化。

    而这位新上任的老大在箭射而出的时候，眉眼间带着一种信拈来的从容。

    熊猫儿简直想喝一声彩。

    现在箭靶是近了点,可他毫不怀疑对方是个箭术高。

    他想了想霍凌霄让他负责去接管运来的马匹,又看了看这校场上明摆着要摆满的箭靶,忽然觉得对方可能所图不。

    而有意思的是,这些学箭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的女子。

    熊猫儿对是男是女没什么意见,毕竟像他这种多半也能算个乞丐的，见过的女子能撑起门庭的可不在少数，他就是有点奇怪——

    “霍老大如果非要组建一支弓箭的队伍，或是骑射之兵，完全可以不用找人从基础练起，”等霍凌霄停下教学的动作，与他一道离开校场的时候，他便忍不住道，“要知道弓马之事到底还是要看经验的，从头练起未必能赶得上旁人十年的水磨工夫。”

    霍凌霄虽然并未露出什么不悦的神情，熊猫儿还是又补充了句，“我熊猫儿有什么话就什么话，霍老大不要介怀。”

    “我介意这个做什么？你的不错，无论是马上功夫还是箭术功夫，都是需要时间打磨的，”霍凌霄回道，“但一来我倒是并不缺这点等待的时间，二来——”

    “熊少侠应当知道，当一个人为了堂堂正正做个人的时候，是能发挥出多大的潜力的。即便是女子也不会例外。”

    染香她们便是这个情况。

    王云梦以白云牧女藏身妓院的方式，让这些被她掌握在中的姑娘沦落风尘，以卖笑为生，从而探听各方消息又聚敛财富，在这种环境下，这些姑娘除了讨好男人的技艺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生存段。

    染香为何对她如此恭敬又战战兢兢，正是因为她将王云梦拿下后又将妓院给关了，她虽知道能不做这营生确实是件幸事，却不知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她和其他人又可以做什么。

    所以当霍凌霄将这些本就有些武功根底的姑娘带到校场上，让她们练好箭术的时候，对她们而言无疑是个活命兼之重新做人的信号。

    她们只会拼尽全力将这件事做好而已。

    她并没这么快就跟这些姑娘什么野望。

    她此前在王云梦收录消息的地窖中得知，柴玉关的下有疾风三十六骑为首的关外骑兵队伍，另有龙卷风骑在沙漠中神出鬼没，给柴玉关制造了不少麻烦，关外的情况与她所料大体不差。

    快活王这个人就人品而论委实不是个东西，但他的本事还是有的，霍凌霄既然要给王云梦看看名正言顺击败柴玉关是个何种情况，便自然要拿捏住对方的强项。

    她也得有一支骑兵。

    她仔细想来觉得白云牧女这称呼实在听着寒酸，倒不如改个名字叫白云三十六骑七十二骑的。

    这些姑娘幼年被买回来，成长中熏陶的是王云梦古怪又扭曲的价值观。

    王云梦自言从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变成一个武功冠绝天下的高靠的便是这方面的本事，却让人跟她学的不是那能以一当十的武功，而是她所谓的“艺术”。

    扭转她的想法怕是扭不过来的，让那些个“失业”的姑娘另起炉灶，霍凌霄倒是有些信心。

    这个想法她在跟染香旁敲侧击问询的时候提起了两句，这个本就不笨，又并非已全无自尊心可言的少女或许猜到了点她的想法，也正因为如此，她在今日开始习练箭术的时候比谁都要来得用心，霍凌霄便忍不住指点了两句。

    何况，她们练得成王云梦的迷梦摄心**，为何不能试试做个弓马骑射的体面人。

    霍凌霄甚至有了点模糊的想法。

    速成的武功之中有一样或许配得上这些伤心人，不过还得观望观望。

    “不提这个了，熊少侠要做的事昨日我已与你交代清楚了，与冷二太爷交易所用的两千两黄金我也已经让人给你送去了，不知道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霍凌霄问道。

    “为两件事。”

    “第一件是因为沈兄，”熊猫儿笑道，“我打算找回场子是不错，可没打算与他隔了一日便又在酒量上一较高低，此番是他出的酒钱，但我是真没敢贪杯，倒是沈兄喝了不少，往日里是我这人自称醉猫，想不到昨日沈兄成了个醉猫，便先歇在我的地方了。他喝醉前我听他起霍老大让他跟着我一道行动，我来确认是否真有其事。”

    霍凌霄闻言一笑。

    沈浪明面上装得挺镇定，怎么到了离开后便寻人喝酒去了。

    但她没打算在熊猫儿的面前拆了他的台，便回道，“是我让他去的，我原本想让你钓出当日没能拍到这批骏马，或许会意欲抢夺的人，但有沈浪与你一道走，你们大可以行动再大胆一点。至于这只醉猫——”

    “你便先替我照顾着吧，也别你来找过我了，免得那只猫儿脸皮薄。”

    熊猫儿轻咳了两声，总觉得这位霍老大和沈兄之间有点故事，转而起了第二件事。

    “另一件事便是我和底下顶用的弟兄们要暂时离开洛阳，那些个被我等救济的孤儿寡母的，便有不少看顾不上的，恐怕得劳烦霍老大帮忙照看一番。至于名册我让几个识字的弟兄都整理妥当了。”

    “此事你不必担心，”霍凌霄回道，“此前我这里收容了不少人，已给她们找好了营生。识字的、细心的便去刚成立的书局帮工，会些针线功夫的，也自有事情可做，这两项都做不得的，便去帮着收拾收拾我前两日让人收购的药材就是了。”

    她完便发现熊猫儿没有离开的意思，看出对方还有话想，只是或许有些顾虑。

    “你有话直就是，你自己方才还自己是有什么话什么话，这个时候又犹豫上了。”

    “因为此事可能有些麻烦，”熊猫儿叹了口气，“昨日我还救了个人，按照她所她若不逃出来便没有活路了，我将人救下来无妨，却怕给霍老大惹上什么官司。”

    “我先将这人带来了，若是霍老大觉得留下她不妥，我便带着她离开洛阳，寻个别处让她安身就是。”

    这招惹官司的法，让霍凌霄在看到被熊猫儿带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拍卖会上见到的白飞飞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熊猫儿将人带来的时候很谨慎，让人整个儿都笼罩在一层斗篷之下，只在将人带到了书房后，才让她解开了斗篷，露出了面貌。

    “八千两”霍凌霄嘀咕了句，唇角略微上抬了几分。

    离她最近的熊猫儿都没听清她在什么，只以为她是认出了白飞飞的身份念叨了一句。

    “这位姑娘，霍老大应该见过了，将她买去的那个人，跟贾剥皮这个人比起来是要好一点，但是洛阳城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惯会磋磨人”

    “你先不必了。”霍凌霄抬打断了熊猫儿的话。

    白飞飞站在她面前，依然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柔软模样，但是她和拍卖会上见到的时候，眼神不毫不相干，总也能得上是大相径庭了。

    那双此前让人觉得像是无措又无辜的麋鹿的眼睛里，现在带着一种让人觉得看不透的迷雾。

    熊猫儿没见过之前的白飞飞或许看不出来，霍凌霄却不可能忽略掉这种变化。

    而她既然敢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本身就有点非同寻常的意味了。

    “我不要听你，我要听她。”

    白飞飞的表现着实超出了熊猫儿的预料，她以有别于她这样貌与神态的笃定语气道：“我听霍老大需要人，所以我来自荐。”

    “等等，你不是”熊猫儿有点傻眼。

    “她不是向你求助的，她是来通过你过一个外人面前的明路，但她知道在我这里她的意图瞒不过去，所以她干脆坦言相告了。”

    霍凌霄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白飞飞为何从一开始就意图接近她，霍凌霄此前不知道。

    但看来有拍卖会上的一遭无视，加上有王怜花守门的情况下，她确实混不进来，干脆来了一出剑走偏锋，利用熊猫儿来登门，又直接开门见山地明了自己的来意，实在有点意思。

    “那么，你既然是来自荐的，总得告诉我，你会什么？”

    白飞飞露出了个羞涩又漂亮的笑容，“我会什么，要请霍老大指教了。”

    熊猫儿还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姑娘之间暗藏玄的对话，就已经看到白飞飞身法奇快无比地有了动作，一掌朝着霍凌霄拍了过去。

    这一掌何止是快，更在飘忽之中暗辣。

    然而被这一掌掌风扫向的狐裘美人仿佛对这一招中的凶煞之气视而不见，她抬间五指如兰，柔软的指力却恰到好处地捏住了白飞飞拍出的这一掌，握住了她足以穿心而过的指尖。

    熊猫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见霍凌霄甚至还在此时含着一缕笑容，他都要觉得自己办了件天大的蠢事了。

    “你留下吧。”霍凌霄松开了她的回道。

    白飞飞这一招发出便等同于自报家门。

    如今武林的上功夫专长的人不少，光是能被王云梦注意到记录在册的就有相当的数量，可有白飞飞这一掌水平的却少之又少。

    而这一招的特点太过鲜明，这几日又看了不少偏门消息的霍凌霄自然看得出来，她用的这一招乃是外家邪派武功，名为白骨幽灵掌，当然在江湖上大多不提这个名字，而是——

    鬼爪抓魂。

    三十年前幽灵宫群鬼被九州王沈天君联合七大剑派掌门人在阴山一役中尽数剪除，但白骨幽灵爪这门武功却并未失传，幽灵门心法与功法都流落在关外，落到了一个不会武功的烧火丫头中。

    这个丫头不会武功，更练不成幽灵鬼爪的功法，她得到了这幽灵族谱的消息却意外被人得知了，而这个人没有选择强抢的方式，却选择迂回出，骗了她的身子让她为自己痴心，只为了得到这个秘籍。

    她倒是没蠢到当即将秘籍拿出来送给心上人的地步，只因为她知道以自己的相貌绝不至于被人如此费心追求，她不将功法拿出来反而能多与人厮守些日子。

    可她又怎么会想到，对方得不到秘籍便下了狠，一改此前温情脉脉的作风，将她的眼睛弄瞎了，脚也打断了，只为了逼问出秘籍的下落。

    好在这丫头最终还是逃出了生天。

    多年后阴山幽灵群鬼重新兴盛而起。更是专门与快活王作对，这才让这段往事被好事之人挖掘了出来。

    那个试图骗走幽灵鬼爪武功的江湖人，恐怕正是快活王。

    霍凌霄再想想柴玉关成名前的各门武功都是如何得来的，又是如何多次改名易姓，便也不足为奇了。

    是他做的出来的恶心事。

    白飞飞此刻以这一招表露身份，是真来当侍女的还是来试探有没有合作希望的，又或者是来看看同为柴玉关祸害之人的王云梦的，不太好。

    可以确认的是，她与霍凌霄并无利益冲突，更没有得罪她的必要，她上门来现在不再遮掩身份，就确实没有恶意。

    等熊猫儿怀揣着女人果然让人看不懂的想法离开后，白飞飞便听到霍凌霄道：“你既然都已经来了，那便陪我去个地方。”

    “你不怕我这个逃奴给你带来麻烦？”白飞飞调侃问道。

    她话中的口气可一点不像是有自己是个麻烦的自觉。

    霍凌霄瞥了她一眼便知道她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就这点来看，她和或许是有血缘关系的王怜花，简直如出一辙。

    这两人都不好用，不用却又浪费。

    “我能招惹的麻烦比你的大多了，比如现在，我打算给那些姑娘请个近战长兵的师父，这个人你应该猜到是谁了？”

    这洛阳城中戟法一流的，自然是那位“铁面温侯”。

    霍凌霄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我打上门去的消息比较有震慑力，还是你这八千两比较有招惹麻烦的本事？”

    那当然是前者。

    白飞飞沉默了片刻后才回道，“我叫白飞飞，不叫八千两。”

    她听明白了，霍凌霄不怕麻烦，就怕多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