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篇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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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空青为那三本书难得熬了个夜。

    看大儒注解, 当真有种正在同大儒交谈的感觉,对于任何一个向学之人来,都是无法拒绝的事。

    是以第二日穆空青也难得起得晚了些。

    这日是院试正试发草案的时候。

    前一回府试时, 为了安全考量, 穆空青一直都未曾去亲自看过榜。

    现下安全了, 穆空青还是想去凑上一回热闹的。

    结果到了现场, 看那榜下人山人海的模样,穆空青才发觉自己太天真了。

    穆空青兴致勃勃要去看热闹, 却直接被人潮挡在了一里地开外。

    这次发的是草案不假,可那是全部下场的学子都要来看的东西。

    哪怕是院试之后正式发案,也不会有比今天人更多的了。

    周勤看着穆空青一脸无言,不禁笑道:“不若还是我去看看?”

    穆空青摇头:“罢了罢了, 晚些再来吧。”

    他此来就是想亲眼瞧瞧,若是还要周勤去挤,那同以往也没什么差别的了。

    穆空青要晚些再来, 现下也不可能直接转头回府。

    他念着自己昨天早没能逛成的集市, 心想那半路拦人的孩若是身上没银子,饿了这么两日, 也总该回秦家了。

    穆空青稍犹豫了片刻, 还是决定再去集市逛逛。

    别管他回没回,没理由为着这么个人集市都不敢去了。

    这回穆空青倒是没在集市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却在集市外的巷角发现了那个熟悉的,灰扑扑的身影。

    那孩手上拿着半块脏馒头, 正背对着外头,心翼翼地将馒头脏污的外皮撕去,只吃雪白的内里。

    穆空青瞧了只觉得这人矛盾得很。

    这人分明不是落难,却饿到只能捡脏馒头吃。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还不忘矫情兮兮地把馒头外面撕了。

    眼看着孩盯着手上剩下的馒头碎,满脸都是不舍和抗拒交织的复杂情绪,穆空青想了想,同周勤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勤点点头,将穆空青送去了考场外的茶楼中等候。

    而另一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的秦以宁,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地,去将那滩脏兮兮的馒头屑也吃下肚了。

    就在秦以宁思考,是再挨几天看自己会不会饿死,还是吃了这些脏东西赌一把自己会不会病死的时候,一阵堪称勾魂夺魄的香气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秦以宁觉得,八成是有人刚从集市里买了吃食,然后从这儿路过了。

    她把头埋得更死了。

    只要不去看,就不会想吃。

    只要不想吃东西,就不会觉得饿了。

    可是那股香气就这么一直都漫在她四周,怎么都散不去。

    秦以宁被饥饿感折磨地喉痛烧痛。

    她实在忍不住了。

    那人能在这儿站这么久,不准就是个善心的呢。

    能从人手中骗个馒头也是好的啊!

    于是秦以宁便心翼翼地朝身后望去。

    她尽量将自己蜷缩起来,好显得更加无害,一会儿也能多搏些同情。

    谁知出人意料的,她的身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两个还散着热气的,被包裹在荷叶中的大包子。

    秦以宁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将那包子拿了起来。

    做完这些动作之后才反应了过来,一脸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

    见四周确实没有人的模样,她看着那包子的眼神简直能放光!

    秦以宁情不自禁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天知道她和下人失散之后,已经多久没吃过热食了!

    她本是广宗何家的嫡出姐,生母乃是广平秦家家主的独女。

    须知以秦家的门第,家主的独女便是做皇子正妃,也是够得上的。

    何家本就不及秦家多矣,她父亲又是个不能继承家业的幼子。

    能娶到她母亲,全是看在他当初立誓绝不纳妾的份上。

    谁料如今二人成亲不到十年,便有个自称是她父亲外室的女人,领了个比她还大的孩子上门。

    她母亲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丈夫不仅在外头养了人,她公婆也对此事一清二楚,甚至还一块儿帮忙瞒着。

    于是她母亲一怒之下便直接拉着嫁妆回了秦家。

    秦家势大,她母亲又受宠,便直言威逼道,要么她合离,何家允秦以宁改姓跟她回秦家生活。

    要么她一直占着正妻的位置,将来何家给她丈夫的一切,都是她与她女儿的。

    那个外室和私生子哪一日不明不白地死在外头了,且看官府认不认这二人的户籍身份。

    虽然秦母未曾明,可那话中之意也明白得很。

    这都直接提到丈夫的财产归属了,可不像是只想解决外室和私生子的模样。

    何家自知理亏,再被这么一威胁,也只得妥协,签了合离书,送去了秦家。

    而秦以宁此番出行,也是要回到秦家,同母亲一起生活的。

    谁知那何家,或者她父亲,竟是这般胆大又心狠!

    他情愿叫秦以宁死在路上,也不愿这孩子活着回到秦家,让他成为笑话。

    秦以宁一路遭了无数起意外,最后在一次混乱中,她被追得同秦家派来的护卫失散了。

    后来她好容易进了清江府城,本以为到了这里就可以联系上本家的人,却不想连本家的店铺附近都有人蹲守,先前还险些直接将她抓住。

    她不敢往那些人手上撞,就只好在集市附近游荡。

    这里人多眼杂,不定运气好,还能碰上她认识的掌柜或管事。

    谁曾料想她遇到的第一个难题,竟是没东西吃!

    秦以宁对着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包子,用尽了生平最大的毅力,撕开了包子皮,只将其中的馅料吃了。

    这可是肉馅的包子啊!

    那柔韧的外皮撕开后,里头甚至还滴下了晶莹泛黄的油水!

    秦以宁近乎贪婪地将肉馅和油水吸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剩下的包子皮,她纠结了许久,还是将其用荷叶包裹了起来,心翼翼地收好。

    万一这当真只是好心人留下的,不准就是救命的口粮呢!

    若是母亲的人没能找到她,而她也当真没法联系上本家的人,那比起被饿死或是落在她生父手里,她情愿这包子有毒,直接将她毒死。

    那头秦以宁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继续探情况,这边穆空青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茶楼中。

    这都半个时辰了,草案前的人半点儿都没少。

    周勤将那包子放下之后,又等了片刻才回来寻穆空青。

    “如何?”穆空青见周勤回来,模样还算放松,心中便已经略有安定了。

    周勤喝了碗茶水道:“我按少爷你的,没惊动他,把东西放下之后便藏起来了,那孩子也没探来源。虽然不是穷苦出身,但现下也不像是有意做出落难的姿态。应当不是有意盯上咱们的。”

    穆空青点点头。

    既然只是巧合,不是有意盯上他们的,那他也能稍放心些。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他可不想自己院试出什么乱子。

    二人就在茶楼上闲谈了起来。

    楼下看榜之人来了又去,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横竖现下也无甚急事,况且明日覆试要考制帖诗,穆空青也想放松一二,省得明日再做出什么僵直的诗句来,他便就这么耐心地等了下去。

    直到那日头高起,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下头的人群方才见少。

    茶楼里亦是有膳食的。

    只不过没有热菜,多是糕饼一类。

    穆空青点了几分糕饼,却意外发现,其中有一份,竟就是他家先前卖给秦家的油酥烧饼。

    这座茶楼也是秦家的?

    穆空青皱眉。

    这座茶楼能开在府城考棚外头,显然不是清水镇上那支秦家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那份方子连秦家的主支也在用?

    穆空青先前一直专心学业,分红之事都是孙氏在理,他也未曾问过。

    他知道秦家主支的产业并非是膳食相干的,但即便是这样,主支售卖和只在清溪县内售卖,这中间的利润差距也是巨大的。

    看来院试之后,还得问一问他娘亲,秦家的分红究竟有没有如实送来。

    用完午膳,榜下的人已经走了大半。

    余下的那些,怕也是同穆空青一样不急不慢的,因此并不拥挤。

    穆空青很容易便到了前头。

    他的号房是天字卯十一。

    穆空青来到榜下,一抬头,便见圆圈正上方,写着天字卯十一号。

    草案是以团案的形式写的,只分内外圈,不分名次。

    唯有一处是例外。

    那便是内圈正上方。

    内圈正上方有大一号的字迹,填写的座号,都是本场头名。

    穆空青在座号被放在那个位置,便证明他的四书文和杂文,确实得到了评卷官的欣赏,并将他暂列在头名上。

    这让穆空青的心情也多了几分愉悦。

    院试一共只考两次,首场夺魁也算开了个好头,成了一半。

    虽出来了一上午,只为了来看上这一眼,可只这一眼看到的东西,便叫穆空青觉得都还值得。

    尤其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成绩,同听旁人来的,总是不一样的,有种别样的安心感。

    再加上确认了那日的孩子不是冲他们来的,穆空青一时间只觉得安稳无比。

    能好生生地考一场试,也当真是不容易。

    发案第二日,便要开始覆试。

    照例还是天不亮便要起,在龙门前分列、搜身,而后进入考场。

    覆试只取二百人,是为最终取中人数的一倍,因而本次并未在前头有多耽搁。

    覆试考生所在座号同正试相同,穆空青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号房,又将号房重新扫了一番。

    是成是败就在这一天了,穆空青也是借着扫号房的时间,让自己的心绪安定下来。

    试卷发下,温度已经开始升高。

    先前正试时的法子非常好用,因此穆空青今日也准备先将初稿全部写完、润色,明日再早起定稿、誊抄。

    在拿到策论题时,穆空青眉心一跳。

    策论,当真无愧它科举熬人之罪的名号。

    本次的策论题为:诸君子皆与驩言。

    出自《孟子·离娄章句》。

    全句为: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是言道齐国大夫公行子之子过世,右师王驩前去吊唁。

    因王驩位高权重,是以诸人皆尽上前与之攀谈,唯有孟子例外。

    于是王驩便道:“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

    言称孟子怠慢于他。

    若只看这些,便是在谈礼教之事。

    可这一段的重点,全后后头。

    孟子认为,自己不越位交谈,全是按照礼节办事,王驩却认为他是有意怠慢,实在奇怪。

    这便是在暗指王驩因自己位高权重,便藐视礼教。

    这可不是个容易答的题!

    位高者藐视礼教,要知道他们这回的阅卷官,那可是雅文书院那位大名鼎鼎的,不按常理出牌的,文人中的异类。

    只从这次院试来看,对方之与他们这些学子,称一句位高权重绝不为过。

    天知道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出的。

    穆空青怎么想,都觉得出题人有暗骂这位山长的嫌疑。

    当然了,若是只从题面上想,自然也可以去抨击那些滥权揽权之人,讴歌重视礼教的作用。

    问题是抨击谁好呢?

    当朝大员肯定是不可能的。

    那便只能把前人拉出来事。

    不,若是前人也不保险。

    最好还得是前朝。

    刚巧大炎朝的前朝便是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大宋。

    宋末年末帝昏庸,奸宦揽权,甚至为钱财出卖军机要事,最后让好不容易迎来中兴的大宋,在短短数十年间迅速衰败。

    讽古颂今,是目前穆空青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写法。

    不过安全归安全,穆空青始终没忘自己的目的。

    在安全的同时,还要想办法出彩。

    这篇策论,穆空青的答题思路是,先抨击,再赞颂。

    前面抨击的部分安稳渡过了,后面赞颂的部分,就要想着该如何出彩了。

    众所周知,仓廪实而知礼节。

    大炎如今太平盛世,文风鼎盛,读书人的数量自然也是节节攀升的。

    人多了,自然性格也各有不同。

    大家虽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喜好,但都是尊礼教、有气节的读书人。

    也正是因着这样有礼却不拘礼的环境,才让大炎的盛世更近一步。

    穆空青为了将这一块儿给圆上,可以是绞尽脑汁了。

    负责给自己评卷的人,就是那么一个颇有些不拘的性格。

    他若是在答题时高声讴歌什么,读书人须得严格遵从礼教,须得这样那样,方才是一个合格的、对朝廷、对百姓有益的人才,那不是在指着阅卷官的脸砰砰吗?

    出题的人可真够狠的。

    要知道院试请的评卷人,可都是离本地远了去了的。

    普通的秀才还真未必有那么多门路,能去听到人家的喜好性情。

    至少穆空青觉得,在考场中的这二百人,至少得有一百五十人,都只是听过这位山长的名号,而不知晓这人的性情的。

    皆时一篇又一篇赞颂礼教的文章呈了上去,这位山长还必须得捏着鼻子录取,可真的是有够恶心人了的。

    穆空青一篇策论足足写了有一整日。

    先是借前朝之事,详细论证目无礼教者得权的坏处。

    之后再谈礼教的部分,穆空青耗费了大半的时间,力求引经据典,逻辑严丝合缝地证实,礼教并非是一板一眼的,而是存在人们内心的道德感。

    着重强调只要这个人的道德品行的高洁的,那么就证明他的遵守礼教的!

    只要人人都是品行高洁的,那么国家也必定是可以千秋万代的!

    穆空青进行完初步润色之后,当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谈论政治现状的题,还不如直接献计献策题呢。

    至少献不成也不会得罪人。

    哦当然,关乎改革的计策除外。

    穆空青写完策论,只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在结。

    他决定当下只初步润色便够了,不如先瞧瞧制帖诗,也好给自己缓上一缓。

    谁知道这一看制帖诗,穆空青又是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制帖诗的题目是,矾弟梅兄未品公。

    当真是冷门极了。

    冷门到连穆空青一时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在那儿看到过。

    这乍一看,谈的貌似是梅,但穆空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矾弟梅兄……

    矾弟,矾又是指何物呢?

    穆空青微微闭目,思索着相关诗词。

    此绝句中矾对应的乃是梅,那么应当也是某种花的别称。

    究竟是什么花,会以矾为别称呢?

    矾弟梅兄!

    穆空青忽然想到了。

    矾弟梅兄,山矾是弟梅是兄!

    山矾,水仙花!

    而矾弟梅兄未品公,正是出自杨万里的《三花斛三首右水仙》。

    银台金琖谈何俗,矾弟梅兄品未公。

    这诗不是谈梅的,这诗谈的是水仙!

    写诗的人乃是名人,可这诗却着实不算出名。

    然正是因为这写诗的人有名,因而这题出得,也不能是冷僻。

    若是有人没想到,那便只能自认学业不精。

    大家的诗你都没看过,还有什么脸面怪人出题偏?

    只这一道制帖诗,怕是能坑死不少涉猎不够广泛的少年童生。

    毕竟年纪就那么大,读书的时间也是有限的。

    能将经史典籍熟读便不错了,还要广泛涉猎诗词,这不是为难人么。

    也就是穆空青记性好,学诗词的时候,都是将名人大家的诗词通篇扫荡,这才能侥幸记得这篇。

    只是这一遭下来,也叫穆空青决意,在誊抄文章时,用词运笔应当更显沉稳才是。

    出这样的题,摆明了便是对年少者不利的。

    穆空青不知晓出题人是否也在阅卷人之中,不过心总无大错。

    文无第一这话下头的意思,不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若是因着一些细节上的差错,叫他错失了先前正试时创下的大好局面,那他才当真是要呕死。

    穆空青没养过水仙,但他知晓水仙生长迅速,从种球到开花,若是温度足够,只需二十天左右。

    它在温暖的地方可以迅速生长,同时又与梅花、山茶、迎春一起,并称为雪中四友,可见其适应性之强。

    穆空青便借水仙此花,言了一份“随遇而安”的雅志。

    好在穆空青经过先前的写诗练习,已经可以用最快速度,写出一篇虽不出色,但至少工整的制帖诗了。

    灵气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在考场上写制帖诗更是如此。

    因此穆空青看着自己那篇只有工整和立意值得称道的诗也不着急。

    天色将暗,穆空青准备按计划休息了。

    若是明日早起有灵感,那便更好。

    若是没有,这诗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