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次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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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空青回到穆家村的时候, 村口大娘的那一声喊,差点把他的乌云惊到。

    “咱村状元回来啦!”

    村里的大娘们都有一把好嗓子,从叫孩子吃饭到骂男人邋遢, 嗓门一亮那就是人尽皆知。

    这么一声出去, 除了正在地里干活的, 凡是有得闲的人家都凑了过来看热闹。

    穆空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头刚一下马, 就直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铺天盖地的恭维朝穆空青涌来,穆空青对这些直白的言语实在招架不住, 向自己的亲娘投去求救的目光。

    那头孙氏也被一众大姑娘媳妇围着夸呢。

    有她儿子是文曲星下了凡的,还有她日后等着要做官夫人的,间或夹着两句酸溜溜地她命好,孙氏也权当夸奖, 照单全收。

    想当初他家送孩子去念书,这些人背地里了多少酸话,现在还不是都得还回来。

    孙氏就不比穆空青这个面皮薄的。

    她不仅不觉得不自在, 反而享受得很。

    自然地, 也就直接忽略了自家儿子的目光。

    穆空青享受不来,只能一路来回拉扯话题, 分散众人的注意力, 这才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进了自家大门。

    这会儿穆老太刚巧去地里送饭了。

    约莫是不放心那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娃娃自个儿在家,所以也将人一并带上了,现下家中一个人都没有。

    好在村里都是多年乡亲, 这一时半刻地无人在家,也不至于就要在门上挂把锁。

    穆空青还是第一次碰到家中无人的时候,这感觉也有些新奇。

    只是不知为何,这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桌椅板凳, 瞧着旁的地方也有杂物。

    穆空青索性简单收拾了一番,老穆家的人就被村民们从地里叫了回来,孙氏也恰好听够了恭维,志得意满地进了门。

    还未等穆空青些什么,穆老太便兴冲冲道:“那掌勺厨子咱家都已找好了,猪也宰了一只,就等明儿中午开席了!”

    “明日便直接摆席了?”穆空青也没想到这动作这么快的。

    “自那官差来了之后,咱家便已备上了,族里都出了几只鸡呢。”穆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节省过了大半辈子的他,这回这钱花得,确是半点儿都不心疼。

    一切都已经备好了,村里出了个秀才也确实是件大喜事,穆空青没理由拦着不让办。

    “就是大丫头她们那儿回不来,回头叫你大伯和你爹去一趟镇上,同她们一声就是了。”穆老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尴尬。

    倒不是他不想大孙女回来。

    只是每回来一回,就多招惹一回是非。

    与其将人叫回来听那些难听话,不如就让人在外头好好过着。

    就算是人家顾着穆空青的面儿,当面不话,可那吊着眼睛一扫二瞄地,叫他老头子看着心里都难受,何况几个丫头本人。

    穆空青也知晓。

    村里人无论对他有多友善,也改变不了他们曾对几个姐姐造成的伤害。

    世风如此,穆空青不会因此就记恨上他们。

    但也不想让他几个姐姐,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体面,再跑回来受人冷眼。

    第二日的宴席摆得前所未有的热闹。

    穆家村上一回有这样的大喜事,还得是穆家已经去了的那位举人老爷中举时。

    这回老穆家下了血本儿,几百斤的猪都宰了一只,那大碗的肉块直接就摆上了桌子。

    院子里摆不下桌椅板凳,干脆直接搬去了村里晒谷子的空地。

    席面上不仅上了大块大块的炖猪肉,还有油水十足的走地鸡,掌勺大厨子炖了一晚上的老鸭汤。

    就连一碗普普通通的青菜,那都是搁了猪油渣,炒得油光发亮的。

    都吃人嘴短,这一通饭吃了得有快一个时辰,穆空青耳边听到的好话就没停下过。

    就连那平日里最爱拿老穆家嘴的杏仁婶,这回都腆着脸对着穆空青一通吹捧。

    还有临近几个村镇上,一些不知哪儿听了消息的地主商户,听了穆家要开流水席的事,也都带着贺礼自行上门。

    这头有人家的下人喊:“清安镇张老爷贺穆三元。”

    那头又有人叫:“陈家村陈员外贺穆公子高中。”

    这一个个的,在村民眼中,可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听得席上的惊叹声是一阵一阵的。

    最叫人惊叹的,还属后头来的几个衙役。

    那几个衙役可还穿着差服呢,上来便是:“县丞大人闻穆秀才归家,特意差我等送上程仪。”

    这做父母官的,放榜之后赠本县学子程仪也算是旧例了,穆空青自然不会推拒。

    不过看在穆家村的村民眼中,这可就不是普通的赠程仪了!

    他们可不知道什么县令县丞的,只知来这儿送钱的,是本县最大的那个官儿。

    连官老爷都给穆空青送礼了,这是得有多了不得啊!

    当下,那些心里头还对老穆家有些嘀咕的人,便将心里头那些心思都给憋住了。

    穆空青倒是从始至终表情不变,任是谁来他都摆着笑脸。

    若是有那贺礼送得太贵重的,他便直接将东西重新整整,再捯饬出一份回礼来,转头就给人又塞回了手上。

    有那普普通通也不出格的,那便将送礼之人记下,回头逢年过节的,再给人还上一份。

    现下他不过是个秀才,起来好听罢了,实际上连选官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人送礼,不过是见他年纪,觉得他日后前程还算不错,这会儿提前来搭个关系,日后也好话。

    一场宴席下来,也算是宾主尽欢,除了穆空青笑得脸都僵了。

    宴席结束后,有不少村人都热情地主动帮着收拾桌椅碗筷,也不知是怕从前过的话得罪了人,还是当真只是吃人嘴短。

    待这些杂事都了了,穆空青也准备将自己之后的算告诉家里人了。

    先是最要紧的,穆空青准备劝家里人,在县城里买上一个院子,并搬去住上一段时日。

    他可还没忘呢,他之所以今年便急匆匆地下场院试,正是因着黄河有决堤的危险。

    虽然至今也未见暴雨,可眼下才八月。

    若如他老师所言那般,黄河上游已经有了漫溢之势,那么下游决堤,也就是一场暴雨的事。

    如今他家已经不用再为徭役之事忧心,可若是在决堤时遇上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穆家村周边地势都不低,不然前些年黄河决堤,穆家村也不会逃过一劫。

    不过若是起这片儿地势最高的地方,那还得是清溪县。

    是以为了安全起见,穆空青还是想叫家里干脆在县里租个院子。

    一来遇事可以躲避。

    县城里怎么都比村里安全。

    无论是洪灾还是灾后的治安。

    二来他几个姐姐都在县里。

    穆空青私心里,是想着自己离家后,若是他娘愿意的话,好歹还能在县里找他姐姐话。

    黄河决堤不是事,穆空青将这事了,

    如今有清溪县丞的善意在,穆空青想要在县城租个院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别穆老头,就是穆老二他们,也是经历过不少次水患的。

    有运气好,水势没有波及到穆家村的时候,那村中的青壮便只需要防患流民。

    若是运气不好,那水势大到连穆家村一通淹了,他们村里的人也得跟着逃荒。

    往县城、往府城。

    待到好容易安生了再回来,家中又是一贫如洗。

    所以涉及水患,穆空青要去县城租个院子避上一避,自然没人会反对。

    只是穆空青又提了一嘴,后头还得将这事儿同老族长一声。

    现下只是有这个可能,村里人愿意搬就搬,不愿意想赌一赌,也不干他们的事。

    同老族长一声,便已经是尽了情谊了。

    这当务之急解决了,后头还有两件事。

    一是要同家中商量拜师之事,二也是想要同家里人一下,关于他南下江南求学之事。

    从清江府下江南,若是顺畅只需要十多日。

    可若是要从永嘉回清江府,却很可能须得花上近一月的时间。

    也就是,他若是定下了要去永嘉书院,那有八成的可能,是得在江南待上几年了。

    果不其然,拜师之事还好,家中欢天喜地地便应下了。

    提到去永嘉书院之事,方才还欢天喜地的气氛,登时就沉默了下来。

    先前去府城住上几天,考一场试,家中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可去府城和去江南,去住上几天和住上几年,这可就是完全不同的了。

    若是按照穆空青话中的意思,他若是去了永嘉书院,再回家时,怕是得到乡试之年了。

    穆空青明年又不欲下场。

    这么一算,穆空青这一去,少也得有四年。

    穆空青也知晓,在这个信息流通不畅的时代,分别便是真正的分别,连面都见不到一面的那种。

    即便是书信,也不知道得几个月才能送到一封。

    可那里是文风鼎盛的江南之地,永嘉书院更是无数学子的心之所向。

    他如今这个三元,是看着风光。

    可到了乡试呢?会试呢?

    现下可不分南北榜,会试便是天下英才齐聚一堂。

    江南士子独霸三鼎甲,翰林院难闻北地乡音,这样的状况在炎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穆空青是寒门出身,他欲要投身官场,不旁的,人脉这一关,便是他的命门。

    穆空青细细地同家里人着种种因由,只是语调有些沉闷。

    穆老二深深叹了口气。

    儿子得有理。

    都听人男儿志在四方,欲要更进一步,还是得出去瞧瞧。

    而孙氏刚在兴头上还没过去,便听了这个消息,登时那眼泪便“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一去就是这么远,再见面时,我都不知能不能认出我的空青来了……”

    穆空青这还是头一次见自己娘亲哭成这样。

    他登时就慌张了。

    穆空青提出这事时,就连穆老二和穆老头想到的,都是能不能不去永嘉书院,换个近一些的地方。

    而孙氏却没有想过。

    她听儿子,这永嘉书院,是整个大炎朝最好的书院,所以即便山高路远,她也没想过不让儿子去读书。

    她哭的只是即将到来的分别。

    这让穆空青更加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他可以对他爹,和他爷爷奶奶,他路上有人陪同,还能乘坐大商行的商船,是以定然是安全的。

    他可以对他们,永嘉书院声明在外,他在书院用功几年,回来不准就能一举中举,光耀穆家门楣。

    可这些劝、这些理由,对他娘来,统统都是不成立的。

    这些事情,他娘亲比谁都清楚。

    穆空青也没有旁的办法,只能将他娘亲抱进怀中,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在穆空青眼中,他到了年纪,需要出门求学,就像前世去上大学一样,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知晓孙氏必定会有不舍,却没想到孙氏的不舍,让他连劝慰的话都不知该怎么出口。

    却没想到孙氏只是哭了一阵,便自个儿缓过了神。

    晚间穆空青难得有些怅然。

    他深知此时的儿女情长没有任何作用。

    或许他的运气好,可以在这清江府乡试中,吊着车尾考个举人,而后安稳一生。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不能有任何外力的干扰。

    举人之所以同秀才不同,就是因为举人是可以选官的。

    虽然通常只是微末官,但到底也是官身。

    可以朝廷现在文风鼎盛的模样,便是同进士都有不少正在候官的,又哪里轮得上一个举人。

    不能做官的举人,就是在这清江府中,也算不得什么人物。

    皆是便如同先前一般,老穆家还是没有任何自保之力。

    一旦遇到任何危险,都还是只能任人捏扁搓圆。

    所以即便再怎么不舍,穆空青也绝不会,也绝不能因为这种情绪,放弃去江南求学的机会。

    “砰砰。”

    穆空青的房门被轻敲了两下。

    周勤没等穆空青动作,便去开了门。

    来的人是孙氏。

    周勤一见孙氏,便直接知机地避让了出去。

    穆空青见孙氏这时候来寻他,也是惊讶得很。

    “娘,你怎么来了?”

    孙氏颇有些神神秘秘的意味,拉着穆空青来到床边坐下,往他怀里塞了一个布包。

    穆空青捏了捏,薄薄一沓,像是纸,难不成是书?

    却不料孙氏压低了声音对他道:“空青啊,这是秦家先前送来的分红,娘可都瞒着家里,连你爹都不晓得有这么多。你这回去江南,后头也不知多久才能给你送一回银子,你把这些藏好了。”

    穆空青先前还是惊,这会儿就是吓了。

    这一沓是银票!?

    穆空青直接掀开了布包。

    果然,一百两一张的银票,就这么粗略一看,就得有个上千两。

    先前他还曾想过,要问问他娘亲关于分红之事呢。

    这才几个季度,就能有这么多银子,看来秦家确实是守信了。

    只是这么多银子,他娘居然就这么一直瞒着,也不觉得惊讶吗?

    穆空青也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娘,你都不觉得奇怪吗?先前秦家的生意也没见铺得多开,怎么会有这么多分红。”

    孙氏嗔了儿子一眼:“眼皮子浅的,那些大户人家的银子可都是如同流水一般的,给咱家的这些分红,都不知够不够人家吃一顿的呢!”

    几千两银子吃一顿,这怕得是当今圣上这么折腾都得被御史兜头骂上一顿吧!

    穆空青一时间竟不出话来。

    很好,他娘亲成功凭借对大户人家生活的猜想,将自己安抚了下来。

    孙氏又道:“咱二房给公中的银子,每月都得有十多两,私底下还给了你爷奶不少,叫他们去补贴大房。”

    十多两银子,这若是节省着些,便是放在镇上,也够一个三口之家活过一年的了。

    “只是这些银子不同,这些银子要是叫家里知晓了,保不齐家里就得闹起来了。你爹是个憨货,我这才瞒着他。”

    这倒是实话。

    财帛动人心。

    这笔银子,对于老穆家这样的普通农家来,已经是一笔泼天财富了。

    都道父母在,无私财。

    若是大房当真动了心思,闹开了要按照礼法分,这些银子还真的泰半都得归属大伯。

    穆空青又不是圣人。

    他也不要求自己的亲人是圣人。

    穆空青斟酌了片刻,从其中取了三张银票:“娘,这些银子你收着,家中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拿出来应急吧。我孤身在外,身上带太多银子不好。”

    三百两银子,只要他别在外头花天酒地,只是买些笔墨,几年的时间应当也够了。

    孙氏见穆空青只拿三百两,登时便急了:“家中能有什么事?别的不,公中存着的银子,也少得有个几百两了。你在外头万一……呸呸呸,总之不成,这你得听娘的!回头娘给你衣裳里头多缝些内扣,你多藏几个地儿!”

    穆空青也是哭笑不得:“我在书院中又能有什么事,左不过买些笔墨罢了。娘,实在不成你便将这银子当做你的私房,当做姐姐的嫁妆。我当真不带那么多。”

    孙氏被儿子的拧劲儿气着了:“这人在外头,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子?你便是将来同同窗们吃酒,那也是要银子的!这事儿你得听娘的,都带上!”

    最后两人一番推,孙氏用一句:“你才几岁,能懂什么。”成功将儿子所有话全部堵了回去。

    只能在亲娘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在外头有多了不得,那也是她的孩子。

    不过穆空青也成功塞不少银子在孙氏手里。

    既然家中银钱不少,那穆空青还是更希望,他娘能直接买下一个院子。

    就当是他市民思想作祟吧。

    至于这院子究竟什么时候买,在哪儿买,就全看他娘的了。

    况且,虽田地是老穆家的根儿,是绝不能丢的东西,但他娘亲看着却不像是想继续在穆家村中生活的。

    先前她一个人在镇上,不是也过得挺舒坦的?

    留笔银钱在手里,可选择的路也多些。

    穆空青不知永嘉书院具体是何时纳新,但左不过就是九月下旬。

    他的时间不多,将家里的事全部敲定之后,便和穆老二一起,去镇上向周秀才正式行了拜师礼。

    那场面不上有多大,不过是平日里同二人交好的文人在场做个见证,可于这师徒二人来,却是全上了最后一块。

    师徒如父子,在大多数情况下,师父教导徒弟,便是徒弟的亲生父母都不得插手的。

    如今这礼一行,便是正式认下了这事,穆空青也成了周家半子般的存在。

    周秀才直接将一块刻着“博”字的玉牌给了他,告知他日后若有急事,便带着这玉牌去博闻书肆。

    平日里若是要寄些信件回来,也可直接托到博闻书肆那里。

    没等穆空青出什么感动的话语来,周秀才便道:“闲话休提,若非老夫没孩子,八成也不会想着收徒弟。这玉牌,也算是先前我帮着秦家瞒你的补偿。”

    穆空青的一腔感念之情,又一次被周秀才三言两语敲了个稀碎。

    论起破坏氛围的本事,他老师当真是独一份儿的。

    这日是八月二十一。

    穆空青背上了包袱,里头装着几件路上换洗的衣服,还有他最心爱的几本书。

    老穆家所有人都陪着他到了码头。

    孙氏看着他不话,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穆白芷将手中的布包塞到他手里,轻声同他着里头都是什么药。

    穆老二拍了拍儿子的肩,又同随行的周勤道了谢。

    身后的商船属于清江府内数一数二的大商。

    穆空青有了秀才功名,他所乘坐的船在过钞关时可以免去银钱,是以来往的船只都很愿意搭载。

    这位大商想要在穆空青未发迹时套些交情,便刻意将自家商船出发的时间向前调了几日,只为搭载穆空青到江南。

    身后传来船工的号声,穆空青没再多耽搁,转身便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