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道试题

A+A-

    八月里的风时有时无, 船只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太快。

    抵达江都码头时,已经到了九月。

    穆空青下船时方才见到,何谓繁花似锦之地。

    清江府纵有矿产, 但到底已经靠近边境, 若是论起繁华, 自然是不如江南等地的。

    只一个江都码头, 便停了得有数百船只。

    往来卸货下客,人流穿梭不停。

    有码头上的力夫喊着号子, 也有不时能见仆从带着马车四处寻人。

    穆空青还见了一艘官船,刚一靠岸便有一队人迎了上去,似是某位官员家眷。

    穆空青对船上的生活还算适应良好。

    这商船载货多,船体大且重, 是以行在水面上也相当平稳。

    而周勤,据他所言,他早年间曾在外走动, 乘船骑马的时候不在少数。

    这二人的精神头都还算不错。

    谢绝了那商人的招待, 穆空青准备自行进城找上一家客栈,稍歇息一晚, 明日再启程前往永嘉书院。

    周勤却是拦住了穆空青道:“何须找什么客栈, 直接去书肆便是。”

    穆空青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去书肆住?”

    周勤点头:“博闻书肆中,大多都是周家的家生子,因而都是住在书肆中的。”

    原来如此。

    家生子顾名思义,便是世世代代都是某个家族的仆人。

    这样的人, 一家老的性命全都握在主家手里,用起来确实放心。

    周家好歹也是曾经煊赫百年的国公府,有这许多家生子也不奇怪。

    穆空青两辈子的平头百姓,自然是没能想到这茬的。

    “那便去叨扰了。”穆空青还不至于有地方不住, 非要自己去寻客栈以示独立。

    结果到了书肆,同那掌柜交谈了一番,穆空青才庆幸自己没同老师客套。

    “穆少爷要来江南之事,我等一早便知。”

    那掌柜也是慈眉善目,带着穆空青二人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后,对二人道。

    “近日永嘉书院要纳新,有不少学子都在朝永嘉去,因而外头的马匹马车大多都已叫人定下了。”

    穆空青惊讶:“江都府城离永嘉可不算近,江都府城中的马车竟也都无了吗?”

    江都府城也算交通要道,车马行自然是不缺的。

    掌柜带着穆空青到了卧房,又唤人去准备热水,笑着应答道:“江都府城往来者众,许多从旁的地界儿去往永嘉的,都会自江都府城过,因而车马自然紧张。”

    穆空青粗粗一想这人数,便觉自己先前果然觑了天下英雄。

    有厮端来了热水,掌柜道:“还请穆少爷和这位哥先行洗漱吧。书肆已经备好了车马,待明日再送二位前往永嘉。”

    穆空青拿起温热的帕子覆在面上。

    他老师这人,面上冷硬得很,最后连去码头送他都不肯,背地里却将一切都替他安排得妥当。

    穆空青在书肆中一夜好眠,第二日没要马车,直接牵了两匹马。

    永嘉书院可是要考核入学的。

    穆空青可不觉得,这前往永嘉书院的诸多学子中,就只有他一个“三元”了。

    与其在路上空耗时间,不如早些到达永嘉,还能多温一些书。

    这二人一路快马加鞭,路上便直接歇在驿站,不过三日时间,便已到了永嘉城内。

    永嘉是县城,但实际上的规模,已经堪比州城了。

    且若是真要论起来,永嘉县城的繁华程度,可是不输府城的。

    永嘉书院学子众多,平日里偶尔出门消遣,于周边百姓来,便是好大一项进账。

    穆空青进程后,满目所见都是穿着士子服的文人学子。

    就连此处的博闻书肆,都较府城的规模更大些。

    穆空青一进城,便能见到一处显眼至极的告示,上头写着的,是永嘉书院的纳新事宜。

    时间在九月十五日,也就是五日后。

    无需报名,只要在九月十五日当天卯时二刻抵达书院便可。

    周秀才曾经和他过,永嘉书院每次只备三千份桌案笔墨,入场晚了,便是同书院无缘,还请下次再来。

    并且书院外头还有守山人,想要大晚上跑去提前排队,也会被直接赶下山去。

    穆空青只觉得有名气就是任性。

    到了书肆同掌柜一番交谈后,穆空青才知道,除了这个考核人数外,永嘉书院还有更任性的。

    据书院每年的考核项目都不一样,有时是四书文,有时是策论,甚至有一年还考过数术。

    每年两千人应考,最后皆尽只纳五百人,且明言宁缺毋滥。

    据考数术的那一年,最后只纳了二百人不到。

    须得知晓,数术题只有到乡试时才会考到,且所占比重不大。

    大多数学子也是考完院试之后,才会去学习数术。

    再考虑到前往永嘉书院求学的学子,也基本都是只有秀才功名在身的。

    也就是,永嘉书院将学子们预备入学后学习的东西,直接拎出来做了考题。

    穆空青严重怀疑,是不是当时永嘉书院内学子太多,学舍不够住了,才用这种法子减少招生人数。

    不过这样一来,永嘉县城内也就多了一批特殊的人。

    这群人每三年出一回县城,考完乡试之后若取中了便不再回来,若未取中,便回永嘉再考书院。

    直到乡试和永嘉书院二者间取中一个,才会搬离永嘉县城。

    听着还是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样的人也着实不在少数。

    永嘉县之所以能有拥有堪比州城的规模,同这批人也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穆空青知道这些事后,只觉得自己的时间更加紧迫了。

    依书肆掌柜所言,这些人年年考年年考,纵然乡试落第,那也是有信心下场乡试之人。

    而他穆空青自诩连下场乡试的水平都没有,还要同这些人去争永嘉书院的名额,不紧迫也不行。

    穆空青自觉往常学过的东西,自个儿掌握得都还算通透,再要查缺补漏也来不及了。

    深度挖不下去,那就在广度上下下功夫吧。

    刚巧自己就住在书肆中,这书肆中的书本,大多也是不禁学子翻看的。

    因而穆空青这几日着实是在书肆中看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根据久居永嘉的书肆掌柜的提议,穆空青在九月十五那天提前一个时辰到了永嘉书院山脚下。

    这山就叫永嘉山。

    山不算高,原本就是个无名丘,山丘不高,但胜在山体宽广。

    因着永嘉书院坐落于此,才得了永嘉山的名号。

    永嘉山下早早支起了不少茶棚和摊点。

    这会儿天都还未亮,除了早早前来排队的学子手上提的灯笼外,便只有这些摊点上点着的灯烛了。

    这个时辰守山人不会赶人,书院大门也还未开。

    只要在山下买些茶点,便能直接在门前守着。

    穆空青出门前自是吃饱喝足了的。

    他原以为这个点已经算早了,却不想那山上影影绰绰,还能见点点火光,怕是已是有不少人都上了山了。

    穆空青也不多耽搁。

    永嘉书院考核自然是不准有人陪同的。

    周勤就只将穆空青送到了山脚下,由着他自个儿提着灯笼上山。

    九月中的清,山间的风吹来时带着几分凉意。

    可这山道上都是看不清面孔的学子,也是他们一个时辰后的竞争对手。

    谁也不敢慢人一步,生怕自个儿歇一口气,便连考试的机会都没了。

    于是这群平日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们,都是闷着头便往山上去,在这凉爽的初秋时节里,人人都带着一身的汗。

    穆空青的体力早就练出来了,且这山也实在不算高。

    从山脚出发若是不停歇,一刻钟多些的时间,便能到书院正门。

    书院正门前一大片空地,现下无人提醒,空地上便自发排起了弯折的长队。

    看来这就是那些常年住在永嘉的学子之间的默契了。

    若不是经验丰富,怕也不会恰好卡着这个时间来书院。

    穆空青粗略那么一眼,前头约莫已经有了一二百人。

    看着同时上山的学子也都一一排在后头,穆空青也跟着旁人一同排好。

    随着时间流逝,天色渐明,上山的学子也愈来愈多。

    书院门前的这片空地上,很快便排满了人。

    奇异的是,许是文人都好面子,又许是前头带的头太好,后面即便是空地上已经有些挤挤挨挨了,这蜿蜒的长队却不曾混乱过。

    穆空青的个头在人群中不算高,他也瞧不见这空地上的具体人数。

    不过他只需在心中估算一番,也可大致明了。

    永嘉书院每年只备上三千份桌案,而这片空地上可以容纳的人数,约莫也是三千上下。

    这么一想,这一手扶持永嘉书院崛起的杨克佑老先生,当真是个妙人。

    卯时二刻一到,书院大门准点开启。

    先出来的并非穆空青以为的文士先生,反倒是两队穿着骑装的学子。

    待这两队学子在书院大门两侧分立站好后,才听有一中年男子的扬声提示学生们入场。

    穆空青瞧不见前头的情况,便只好先跟着人群走。

    过了书院大门,随着人群向前行,穆空青听到身旁有学子在交谈,这才知晓他们要去的,正是书院的演武场。

    永嘉书院每年的考场,都在书院演武场。

    一时之间,穆空青也不知是该感慨书院内的演武场够大,还是该感慨在当前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时,永嘉书院还能别具一格地折腾出一个演武场来。

    瞧着先前在书院门前那两队学子的模样,这演武场怕也不止是放着好看的。

    进门、落座,一切都宛如提前排练过一般井然有序。

    便是穆空青这个头一回考试的,也能跟着旁人的动作,不至于无措。

    很快,演武场上的三千张桌案,便已经坐满了人。

    奇异的是,当此次考核宣布开始时,天边恰好露出了一抹金色光晕。

    穆空青掀开桌案上盖着的麻布,麻布下除了笔墨外,还放着一张答卷。

    没有稿纸,只有答卷,颇有些落笔无悔的意味。

    而本次考核考的是杂文,题目只有二字——黄花。

    穆空青顿感头疼。

    大多数人提到黄花,想到的都会是那句知名的“季秋之月,菊有黄花”。

    然而穆空青来自后世,自然听过那场坑了无数学子的“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

    这里的黄花,指的并非菊花,而是油菜花。

    而且,“黄花如散金”此句出自唐代诗人司空图,此人的诗集在炎朝亦有流传。

    因而这里的“黄花”究竟是大众人之中的菊花,还是那曾在宋代坑了无数学子的油菜花,当真不好。

    穆空青对着题目思考了许久,也没敢落笔。

    显然,在场读过“黄花如散金”的学子并不止他一个。

    一时间,这偌大的考场上,字斟句酌念念有词的,和愁容满面久久不曾动笔的,竟是各占了一半。

    穆空青对着黄花二字,总觉得以这永嘉书院主事人的性子,不像是会这般不严谨,用这样模棱两可的题目的人。

    况且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人不严谨,这书院中其他夫子也就这么略过去了吗?

    这题,绝不是让他们以某种花为题写一篇杂文这么简单。

    这出题人,当真是恶趣味得紧。

    不过若是细思起来,这性子也当真有趣得紧。

    穆空青不自觉地,便想到了那本他意外得到的,山长杨克佑老先生的游记。

    穆空青嘴角勾起了弧度。

    这样有趣的山长,下头又是这样一群有趣的夫子。

    想必,他若是在考核中不那么谨守规矩,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空青有了头绪,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提笔落墨。

    一篇杂文罢了,三五百字即可。

    穆空青甚至都没等到书院送上午膳,便停下了笔。

    这回写得算是他擅长的东西,除了涉及避讳处须得注意,旁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有种一气呵成之感。

    穆空青也未多犹豫,直接便起身交卷。

    那坐在上首监考的考官,也是头一次见有学子交卷交得这般干脆。

    永嘉书院考核从来不发稿纸,要么在答卷上涂改,要么落笔无悔,因而前来参加考核的学子,无一不是慎之又慎,很不等逐字逐句地反复咀嚼上八百遍。

    穆空青态度坦然。

    对他来,若是四书文和策论这等文章,自然是要反复推敲。

    但杂文这种东西,本就无甚格式,重的就是随心所欲四个字。

    他既然可以一气呵成,自然没必要再去反复斟酌,反倒坏了原有的那份灵气。

    最重要的是,穆空青自认为,在写诗作骈、随笔杂文这方面,他所拥有的技巧性的东西,还没有精通到凌驾于灵感之上。

    与其让自己这个半吊子琢磨出来一个四不像,不如抓着那点儿灵气,好歹还有些可取之处。

    穆空青一贯是交了卷便不会后悔的。

    从县试到如今的考核,每一场考试他都发挥出了自己当前的最高水准。

    考得上自然好,考不上也是他功夫不到家。

    穆空青潇潇洒洒地走了,却没看到他身后的考官,正对着他的答卷乐不可支。

    穆空青出了演武场,便有一骑装学子前来带他下山。

    穆空青见这人一身利落短,可又有着遮掩不去的书卷气,实在没忍住,便问了一句:“这位学兄,不知书院中可是有武举学子?”

    穆空青自然是知道没有的,但他也不能直接问人家,您穿这身出来是为什么吧?

    那学子八成也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问了,当即便了然一笑道:“这是书院的传统。书院教习君子六艺,自然不允学子做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

    穆空青先前在清溪县时见过的文人,大多都觉得武事乃是粗鄙之事。

    加上以他了解到的朝政状况来看,大炎确实是有重文轻武之风。

    可眼前的这个学子,似乎并不为自己修习武艺而羞赧,反倒颇为自豪的模样。

    而且方才书院开门时,瞧前来参考的诸位学子的模样,也不像是对文人着骑装短这事,有什么反感的。

    果然读万卷书不若行万里路。

    穆空青只觉得自己先前在清江府中的认知,当真称得上狭隘二字。

    同那学子道过谢后,穆空青见到了一直在山下候着的周勤。

    山下的茶棚从早上开到现在,纵使考生们都已经上山了,茶棚内也还是熙熙攘攘,约莫大多都是同周勤这般,在山下等着接人的。

    周勤一见他便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少爷觉得如何?可能顺利入书院?”

    穆空青却是自在得紧:“能不能入我不准,不过我却是明白了,为何有那许多学子,情愿将家安在永嘉县内,也不愿去旁的书院了。”

    江南之地的书院他不知晓,可若是拿清江府内的百川书院做比较,穆空青觉得仅凭这份胸襟,百川书院便远远不及。

    永嘉书院的发案在两天后。

    这两日里,穆空青同周勤在集市上购置了不少东西。

    周勤以为他是对这次的考核成竹在胸,却不知穆空青心里想的是,若是这次考核不过,他便去江南之地的其他书院瞧瞧。

    但若这江南文风,并非皆尽都是永嘉书院这般,那他八成也要成为那群在永嘉县安家的学子中的一个。

    到了发案这日,穆空青难得有些兴奋。

    周勤在路上笑他:“先前院试发案都不见你这般急迫。”

    穆空青但笑不语。

    永嘉书院发案的方式也颇有趣。

    他们倒也不贴榜,只在书院门前摆了一排长桌,桌后坐着的皆是书院中的学子。

    前几日参考的考生,只需将自己的姓名写下来,交给这些学子,便可知晓自己有没有考中。

    有个考了许多次的学子正同友人道:“这负责‘报榜’的学子,都是在书院中犯了错的。作为惩罚,他们须得在一日内背下五百人的姓名,然后今日坐在这‘报榜’。每人收到的写有考生姓名的纸张都须得留着,若是有人报错了,还得再加罚。”

    穆空青对永嘉书院了解得越多,便越觉得有趣。

    他在一旁取了纸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见有人恰巧空闲,便将写有自己姓名的纸条递了过去。

    那人结果纸条,看了上头的姓名之后,表情颇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了穆空青一眼,叫穆空青有些莫名其妙。

    没等穆空青询问,那学子便道:“是穆空青啊。”

    他这一言,又有好几个坐在长桌后的学子朝穆空青投来了目光,像是在看什么了不得的人一般。

    穆空青沉默了片刻,带着些试探性地问道:“学兄何出此言?”

    那学子意味深长地一笑,却并不作答,只是从桌下拿出了一份包裹递给了穆空青,又道:“这是书院的士子服、学子令牌,还有你的学舍牌号。书院每年的束脩为五两银,是现下就交,还是压后再交?”

    这些声明斐然的书院向来不缺银钱,是以为了吸引贫寒学子,都会允许学子缓交束脩。

    不过穆空青又不缺银两,自然是直接交了的。

    只不过这交了束脩,又拿了包裹,入学之事板上钉钉了,穆空青的兴奋却是散了不少。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学子看他的眼神。

    穆空青心想,永嘉书院的新生考卷,该不会是在书院内部公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