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个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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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空青在去年除夕时, 就已经见识过了书院同窗们是如何跨年的,今年并不准备再遭一次罪。

    他在得知穆白芷与穆白芍都不会来江南之后,便特意在山下的客栈定了房间, 欲要出去避上一夜。

    这是穆空青在来到永嘉书院后过的第四个新年。

    第一年他和张华阳等人在后山上升火烤肉, 被夫子抓住后扫了一夜的演武场, 又被抓去搭建季考号房。

    第二年穆白芷来了江南, 穆空青得知了穆白芷和穆白芍离家的消息。

    第三年穆空青在除夕夜和同窗们一起玩飞花令,玩到最后整个人头昏脑涨, 即便他滴酒未沾,回去后也有种神志不清的感觉。

    今年是他唯一一次自己过年。

    穆空青坐在窗口,看外头火树银花,街上人流如织。

    若是换个心思敏感些的, 这会儿孤身一人在窗前看着外头的热闹,怕是得千愁万绪涌上心头。

    然而穆空青坐在窗口吃着点心吹着冷风,满脑子都是此情此景但凡是个读书人都得赋诗一首。

    可惜穆空青赋不出来。

    他还有半年就能回家了, 与家中的通信也未曾断过, 思念虽有,但远远不到能叫他诗兴大发的程度。

    于是再一次追求风雅失败的穆空青, 一怒之下又写了篇主旨为感叹自己写不出诗的《除夕绝句》。

    多少也是首诗, 今夜也不算全然闲着。

    穆空青收拾好笔墨,在心里安慰自己。

    开年之后,书院送别了一批进京会试的学子。

    因着张华阳也在此列,穆空青还特意前往相送。

    临别时, 穆空青笑道:“华阳兄且在京城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必要再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手艺。”

    张华阳意气风发地应下,而后转身上马。

    与穆空青同行的尤明澄格外舍不得这位学兄:“华阳兄这一去, 也不知能不能再回书院了。”

    穆空青:“你可点儿好听吧。”

    进京会试后若是不回书院了,那基本都是一举高中了。

    永嘉书院此行的这几十名学子中,估计没人希望在放榜后自己还得回到书院学上三年的。

    尤明澄毫不在意地笑笑:“那就希望我三年后能与你一同进京,去尝尝华阳兄家那位大厨的腌肉手艺。”

    尤明澄这话得走心。

    在接下来的半年里,书院中这些年轻秀才们,就如同彼此竞赛一般,一个比一个用功。

    有意乡试的学子们埋头苦学,被罚的就成了新入书院的那群学子。

    尤明澄在百忙之中,还不忘同他新结识的朋友介绍南苑门前的那片桂湖,还特意嘱咐人家要卡着入夜之后、宵禁之前的那段时间去,这些都是学兄通过血泪教训积攒下的经验。

    听得那少年眸中流光溢彩,看着尤明澄的目光中满是感激。

    然后毫不意外地,穆空青在搭建号房的队伍中,见到了那少年学子的身影。

    穆空青感叹一声,回了学舍之后挥毫泼墨,为永嘉书院的这般传承留下了一篇篇颂词。

    七月季考过后,穆空青又去见了杨山长一次。

    他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写过的清江府乡试题全部带上,在杨老山长哪儿磨了整整一天。

    第二日,穆空青便收拾好了行囊,与杨思典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从永嘉县到清江府,基本都是先去江都,再由江都码头转水路北上。

    只不过因着风向和水流的缘故,由江都到清江府的水路,往往不如由清江府南下那般顺畅。

    穆空青当初从清江府到永嘉,用了约莫半月的时间。

    此行为保险起见,两人足足提前了一个月出发。

    穆空青没有带书,反倒是带上了自己的几本手记,以及他抄录下来的清江府历代解元答卷。

    杨思典倒是带上了几本注释手书。

    两人在船上时,时常互换书籍、探讨学问,穆空青也看过那几本注释,与当初杨思典赠予他的那三本注释,应当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这几日风向不佳,船只行进速度慢了不少。

    穆空青与杨思典带上船的书都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也不好见天地待在屋里,便时不时出来甲板上看看沿路的风光。

    此时正是乡试时,南下求学的北方学子也都纷纷返程,穆空青他们所处的这艘船上,便有几位同样是要返乡参加乡试的学子。

    先前这些学子们大多都关在屋里埋头苦读,少有碰面的时候。

    这几日约莫着大伙儿带来的书都看完了,船上这样偶有晃动的地方,也实在不适合动用笔墨,便常有人来甲板上透风。

    这么一来二去的,穆空青也就同他们熟悉了起来。

    这其中有一人,该不地,同穆空青还当真有些渊源。

    当初穆空青在周秀才的私塾中,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从丙班升到了甲班。

    私塾中不服的人不少,但光明正大地提出了质疑的,却只有那一人。

    那人名叫王启敬。

    当初周秀才在公布升班考校的成绩时,王启敬曾当众提出想要看看穆空青的答卷的要求。

    在看完答卷后,王启敬也毫不犹豫地向穆空青道了歉。

    若非今日王启敬主动提及此事,穆空青都快忘了还有这一遭了。

    “王兄此番回清江府,可也是为了乡试?”穆空青好奇道。

    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他离开清江府时,王启敬还在乙班呢。

    王启敬的话语中带着感慨:“当年托贤弟的福,我才能沉下心来专心学问,一举过了院试。”

    也不知是穆空青在永嘉书院见得多了,还是自己的学问精进了的缘故,他现在再去看清江府院试,只觉得都是考验基本功的东西。

    不过能在短短几年内,从甲班都够不上的水准到直接过了院试,可见王启敬中间下了多大的功夫。

    与王启敬同行的,还有他在书院的几位同窗。

    因着都是清江府人,所以几人都还挺聊得来。

    熟悉之后,众人又开始交换起随身携带的书籍。

    杨思典表明自己的注释本不大方便外借,就未曾参与进去。

    这倒是叫穆空青更加好奇,这注释究竟是何人所作。

    毕竟当初穆空青询问他可否换书时,杨思典还曾过,将这书借予他,其实也并非全是因着他们俩的交情。

    只是穆空青在继续问下去时,杨思典却只此事他也不好开口,旁的就什么都不肯了。

    船到清江码头时,甚至还不到午时。

    去府城官署报了名后,穆空青算了一下时间,便同几人告别。

    若是这会儿他能抓紧时间赶路,不准还能在宵禁前赶到清水镇。

    其他人有要在府城中暂住一晚的,便结伴而行。

    有同穆空青一样的,便也各自离去。

    杨思典家就在府城,自然无法与穆空青同行。

    而王启敬根本不会骑马,此行就预备直接在府城住下。

    最后便只余穆空青一个人,顶着烈日在官道上赶路。

    好在这马儿不晕船,即便是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下来吃些新鲜草料,也能立时精神抖擞,载着穆空青一路飞驰。

    赶路时的风吹走了不少暑气,即便是在八月里也不至于叫人觉得难熬。

    穆空青赶到清水镇时,天色已经见暗,城门也即将关闭。

    好在他运气不错,将将卡着点进了镇。

    穆空青给家中递了信,家里只知晓他会回清江府参加乡试,却不知晓穆空青具体何时能到。

    所以当孙氏听见敲门声时,还警惕地将五丫关在了屋里,这才叫上穆老二去答话。

    穆老二靠近门边,高声问了句:“是谁?”

    穆空青听出了穆老二的声音,当即眉目舒展,应了声:“爹,是我!”

    穆老二听见这声爹,硬了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与孙氏两人手忙脚乱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的俊逸少年郎。

    穆空青已有四年未曾回来了。

    他因着赶路而显得有些狼狈,额上有汗水,衣裳也沾着尘土。

    许是激动,又或是太过劳累,穆空青的两颊有些红,见了开门的双亲后,穆空青二话不便是一个拥抱。

    “爹、娘,我回来了。”

    穆空青的语调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背着书箱的孩童,只是他如今嗓音清朗,再也听不出一丝稚气。

    孙氏退后了两步,借着光看清眼前的少年人,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空青啊!真的是娘的空青!”

    穆空青抱着孙氏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娘,您先别忙着哭,先好好看看,万一我是个假的呢?”

    孙氏哭到一半,剩下的话全给咽了回去,啪地给了儿子肩头一下:“胡扯些什么呢!”

    穆空青一脸委屈地揉揉肩:“成了,我是不是假的不好,我娘必定是真的了。这手劲儿,可当真是从没变过。”

    穆老二将马牵进院子里,又将门栓上,催了一句:“先进屋里去,外头蚊子多,空青耐不得这些。”

    话都是寻常话,只是穆老二的声音里还带着些哽咽。

    屋中的五丫听见动静,从窗户上探出了头。

    穆空青走时,五丫还是个只晓得吃的团子,如今也长大了,同她二姐当年活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穆空青本以为这丫头怕是都不记得自己了。

    毕竟自己先前来镇上读书时,五丫还不记事,又一直在村里同老穆家一块儿生活,很少能见到他。

    后来五丫大些了,穆空青更是直接去了江南。

    却不想没等穆空青开口,五丫便眨巴着眼睛道:“哥哥这回回来还走吗?”

    穆空青看着眼前的姑娘,惊道:“五还记得哥哥?”

    五丫不满地鼓起包子脸:“哥哥从前总要给我买点心,我才不会忘了哥哥呢。”

    姑娘一看便知道是被宠着长大的,不仅瞧着唇红齿白,话时也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穆空青知晓,在他和穆白芍离了穆家村之后,五便一直都被孙氏带在身边,养在镇上。

    如今老穆家已经在村里起了青砖瓦房,田地也佃了大半出去。

    孙氏的烧饼摊成了烧饼铺,老穆家也在镇上买下了这处院子,直接落在穆老二的名下。

    五丫起了大名,是随着穆空青起的,叫穆空柳。

    大房的六丫却在年前病重,直接去了。

    他大伯娘赵氏心心念念要生的儿子,也终于在今年落了地。

    穆空青瞧着姑娘气没过三秒,便带着些期待地问道:“哥哥这次回来还走吗?”

    穆空青顿了顿,看着孙氏红彤彤的眼眶,摸摸姑娘的脑袋:“哥哥还得去考试。不过点心咱们可以明日就去买。”

    姑娘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明白了穆空青的意思,登时又变得气哼哼。

    她嘟囔了句:“我才不要点心呢。”

    完便扑进了孙氏怀里,做出再也不想理会穆空青的模样。

    孙氏抱着女儿疼惜地揉了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她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站着的穆老二,叹了口气。

    “先前那信回来了,我便给你收拾好了屋子。”孙氏将姑娘哄好,推着穆空青往门外走。

    “你先去洗洗干净,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咱明儿再。”

    穆空青这一路赶回来风尘仆仆,又是汗又是土,这会儿也难受得很。

    同气呼呼的姑娘挥挥手,便依着孙氏的话先去洗漱。

    穆空青将自己收拾清爽后回房,不出所料地发现孙氏正坐在他屋里。

    穆空青在孙氏身边坐下,见他娘亲愁容满面,便将手轻轻覆在了孙氏手上。

    少年人的掌心带着薄茧,却奇异地将孙氏安抚了下来。

    “娘,我知晓二姐的事,也同二姐通过信,她那儿很安全,如今也过得挺开心的。”穆空青轻声道。

    穆白芷曾经过,自她自梳之后,家中便鲜少同女医馆联系了。

    是鲜少联系,但从穆白芍这事儿能瞒到现在来看,怕是老穆家在自梳之事过后,就再没过问过女医馆中那三个丫头的事了。

    穆白芷离开的事不是秘密,但穆白芍随着商队外出,却只有孙氏一人知晓。

    外头人都以为穆白芍只是不坐堂,所以才总不在医馆中。

    而孙氏不识字,又不能让家里知道穆白芍在外跑商,就是想给自己女儿去一封信,或是找穆空青问问消息都做不到。

    除了穆白芍偶尔回来时同她的那一字半句外,她根本没法儿知道更多的,关于大女儿在外头的消息,只能成日里一个人憋在心里想。

    现下好容易等到儿子回来了,她见到儿子欣喜的同时,对大女儿的担忧也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她实在忍不住了,这才在穆空青房里等着他,只想在穆空青这儿求个安心。

    “这就好……这就好……”

    孙氏擦擦眼角,便要离去:“你这次回来是要考试的,赶紧歇歇吧。”

    穆空青的身子骨早就不似往常了,赶路半日倒也不至于叫他有多疲累。

    不过他娘亲心疼他,分明一脸的不舍,却连同他多叙会儿话都舍不得,生怕搅到儿子休息。

    穆空青从善如流地睡下了,一夜好眠。

    第二日,穆空青算算时日,同穆老二提了回穆家村的事。

    他的时间细数起来,也不算充裕。

    现下离乡试还有十日余,穆空青预备明日去拜访他老师,今日还得在镇上采买些东西。

    而后除去前往府城所需要的时间,以及在府城里休整的日子,其实能在穆家村中待的也不过短短几日而已。

    却不想穆老二和孙氏听了穆空青的话后,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别扭。

    穆空青敏锐地觉察出了不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有什么不妥吗?”

    现在是挤不出更多时间来,不过乡试过后直到放榜,这中间还有段时日。

    若是觉得他回家待的时间太短,待他考完试后再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也不是不行的。

    穆老二有些不愿提,吭哧了半天也不出来。

    孙氏却是一想起这事儿来,便是一肚子的火气。

    “咱家如今已经在镇上住了好些日子了,要不是你爹这事儿不好太急,这会儿不准都分家了。”

    孙氏没好气地。

    “这些日子就先别回去了。等你考完了,咱正好分了家,落个干净。”

    穆空青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就听不知道哪儿跑来的穆空柳姑娘也同仇敌忾道:“娘得对!”

    原本还有些凝重的气氛,叫这姑娘清脆的嗓子一喊,登时便活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