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一场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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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场考生对于入考场前的二道搜身都很熟悉, 但耐不住就是有那心怀侥幸之人。

    穆空青刚过完第二道搜,便已经听了两次夹带学子的告饶喊冤了。

    乡试又无帖经墨义,即便是抄了名家注解, 经义制艺也未必就考那些。

    能夹带的, 八成都是屡试不中, 又不知哪儿听了道消息, 自以为能押中题了。

    穆空青在府城的这几日里,也受过王启敬等人的邀约。

    只不过乡试临近, 府城中各处茶楼酒馆都不乏应考学子的身影。

    穆空青实在不耐听他们或高谈阔论押题,或悄声传些秘闻,是以只去了一次,便推拒要温书。

    穆空青整理好衣衫, 按着号牌找到了自己的号房。

    也不知该他是幸运还是不幸,原应该同他挨着的那个号房中的学子,正是先前夹带被搜出的学子之一。

    考试还未开始, 外头也有学子走动, 周边号房的学子谈起这事,都忍不住骂了声晦气。

    早从前几日起, 学子们之间的氛围就开始变得浮躁, 到了临考时自然更盛。

    穆空青借着日出前的微光,自顾自地收拾着号房。

    若贡院与考棚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号房内的桌案不见了。

    乡试与会试都是连考三场,每场三日, 考生每一场都得在号房内睡上整整两夜。

    是以号房内的桌椅,也变成了一高一低两块木板。

    白日里答题,这两块木板便是桌椅。

    夜间休息时,便将木板并拢, 充作床榻。

    号房中为每位考生提供了一盆炭火与一支蜡烛,用来做饭照明。

    这三日内,只要不是作弊,考生在号房内无论做些什么都不会有人管束。

    穆空青将笔墨等物一一放好,再将油布盖在考篮上,遮住里头的食物,放在号房里头的阴凉处。

    现下天气太热,穆空青带了一袋大米和几块切好的腊肉,还有一些烘干了水分的面饼,都是耐热耐存放的东西。

    中午日头高时不便升火,便用凉水就面饼,到了早晚稍凉快些,再用腊肉煮粥,补充盐分。

    穆空青将号房收拾完了,又靠着墙静坐了一会,让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不一会儿,外头的窸窣声也停了。

    紧接着,是考官入场,衙役发卷。

    乡试正式开考。

    穆空青简要浏览了一下题目,乡试首场试四书文三篇,其中《论语》与《孟子》各一篇,这也是每年乡试的必出题。

    余下一篇,则在《中庸》与《大学》中择一出题。

    今年选的乃是《中庸》。

    四书文后有经义三题,并五言八韵诗一首。

    其中四书文定二百字以上,经义定三百字以上。

    相较于前头的童子试,乡试的题量,称得上一句骤增。

    穆空青并未多耽搁,趁着现下温度还没到太热的时候,先将三篇四书文的破题都想了出来。

    穆空青埋头答题,眼看时间过了中午,他将将写完第二篇四书文的初稿。

    穆空青放下笔,擦擦额间汗水,再揉一揉有些酸胀的手腕,长长舒了一口气。

    因着前些年出过一事,传闻有考官在定桂榜最后一名时,见一待选学子初稿上的字迹凌乱不堪,便觉得此人表里不一,于是将人黜落。

    因而现在的学子们,为免自己一时时运不济,遇到同那传闻中一样的境况,便在作初稿时,也要保持字迹工整。

    穆空青将面饼在水中泡软,心中暗叹了一句,难怪乡试前大家都在勤练手速。

    能不能写得完暂且不论。

    若是寻常孱弱些的学子,这三天下来,第二场还能不能拿得起笔都不好。

    穆空青简单填饱肚子之后,用特意带上的巾帕沾上凉水敷面,让自己因着天气缘故逐渐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动笔。

    按照穆空青的计划,他会在今日写完三篇四书文,然后在傍晚时分进行修改,在第二日清时分,趁着天气凉爽时誊抄。

    他现在的时间还算富余。

    作文章,最怕的就是心浮气躁。

    永嘉书院那么多次季考,全部都是落笔无悔。

    只要穆空青能够发挥出季考时的水准,那么他的初稿就没有需要大动的地方。

    比起旁人在删改时耗费的时间,和因着无休止的删改而愈发烦躁的心情,穆空青无疑是占优的。

    自然,前提是他能够冷静得下来,不被乡试时的氛围和燥热的天气所影响。

    闭目放空了一阵,穆空青觉得自己足够清醒了,这才提笔继续。

    三篇四书文写完,穆空青先是通篇检查了一遍,将避讳、用典等基础问题再三确认无误后,将炭火燃了起来,预备煮些粥水。

    其实若是可以,穆空青宁愿吃上三天凉水就面饼,也好过这大夏天里的生火煮粥。

    但无奈,他需要自己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那么补充盐分、碳水和蛋白质,就是必不可少的。

    现在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一会儿,刚好趁着这段时间将粥煮了,也叫自己好生歇一歇,清空大脑,方便温度稍降后修改文章。

    穆空青将大米和腊肉倒入陶罐,又将炭盆向外头推了推,省得给原本就闷热的号房加温。

    他这往外一推,周边号房中的学子们便倒了霉。

    原就已经心浮气躁了,好容易熬了一天下来,这会儿正是压抑得不行的时候,再一闻到那粥米混着腊肉的咸香,更是半点考试的心思都没了。

    有不少学子为了快些答题,已经近一天都未曾进食了。这会儿再闻到食物的香气,那饥饿感简直是翻了倍地往上涌。

    穆空青听到他隔壁有学子骂了句什么,随后,那边儿也传来了生火的动静。

    有那等机灵的学子,见考场中有不少人都开始做饭,自个儿也停了笔。

    横竖这会儿闹腾腾地,不如跟着大伙儿一起,省得还要受人影响。

    也有那性子执拗地,一篇文章还没写完,这会儿被断了思路,正恼怒地低声咒骂。

    穆空青却不管旁人许多。

    他喝完粥时,天边的太阳刚巧没入西山。

    余晖还在,虽然时间不长,但也足够穆空青赶在天色昏暗之前,将自己的三篇四书文修改完成。

    穆空青将自己的答卷和草稿全部用油布悉心包裹,存放在号房内侧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外头的长廊挂上了灯笼,穆空青能见到对面的号房里也亮起了点点烛火。

    他将两块木板并排放好,又取了凉水泼在号房靠外的一侧,多少有些降温效果,能让他在入睡时稍舒服点儿。

    殊不知穆空青躺下睡了,坐在他对面号房的学子,却是更加烦躁了。

    他先前文章还没写完,就被穆空青煮饭的动静断了思路。

    现下好容易又有了灵感,偏偏一抬头,就见对面那子竟就这么施施然地睡了!

    睡了!

    这可是乡试啊!

    他是已然成竹在胸了吗?还是自知无望,自暴自弃了?

    那学子也知晓自己应当专心答题,可他见穆空青这游刃有余的模样,心中就是耐不住多想。

    想得越多,心情便越烦躁。

    偏偏今夜还时不时就有一阵微风掠过,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更叫人平添几分心绪不宁。

    那学子心里思绪纷乱,写到一半实在写不下去了,忿忿地将笔一撂,干脆也学着穆空青直接入睡。

    只是他脑子里各种念头都有,这一夜睡得也不大安稳。

    第二日,他被一阵水声吵醒。

    一睁眼,却见天色也就将将转明,怕也就是卯时刚到的模样。

    穆空青虽谈不上睡得有多好,但至少精神还是养足了的。

    他第二日卯时不到便已醒了。

    此时天色还暗着,微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考场内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不知哪儿传来的虫鸣外,再没有旁的动静。

    穆空青轻手轻脚地水洗漱,一抬头便见他对面号房的学子也坐起了身,此刻正满腹怨念地盯着他,盯得穆空青一头雾水。

    兴许是此人睡得浅,叫自己惊醒了?

    穆空青在心里猜想。

    不过他此刻正是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温度也是难得适宜,时间半点都经不起浪费。

    穆空青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又心架好木板,点上蜡烛,铺纸研墨。

    最后浏览一遍昨日作好的三篇四书文,确认无误后,穆空青着手开始誊抄。

    连着誊抄三篇,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即便穆空青自认自己腕力不差,写完之后也还是难免感到疲累。

    但是好歹赶在他计划好的时间内完成了。

    接下来,他还需得完成至少两篇经义题。

    此次清江府乡试的三道经义题中,一道《诗经》,一道《礼记》,一道《尚书》。

    好巧不巧地,《礼记》一题摘选的片段,恰好是杨思典曾经赠予他的那三本书中,那位大家做过注释的。

    因着那注解颇有意思,穆空青还特意同周秀才探讨过。

    穆空青斟酌片刻,决定将这篇最有把握的《礼记》题最先写完。

    乡试可不搞什么均衡之道。

    只要没有哪一科差得出奇,那么考官取中学子时,多半都是看谁出彩的地方更多。

    三篇中上水平文章的答卷,和一篇上上、两篇中下的答卷放在一起,取中的必然是后者。

    当然,若是只有一篇上上,余者皆是下等,那就另当别论了。

    得益于曾经的运道,穆空青在答这道《礼记》题时格外顺畅,赶在午膳前便已经写完了初稿。

    刚好趁着用午膳的时候休息片刻,下午不定能将另外两篇经义全部答完。

    穆空青被那《礼记》题带得有些兴奋,只觉得夏日里的燥热都褪去了不少,此刻的思维也是格外活跃。

    然而到了傍晚时分,穆空青答完最后一道经义题,揉着酸胀的手腕抬起头时,却发觉天边已经起了一片云霞。

    穆空青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下午时,那种燥热褪去的感觉,并不是穆空青的错觉。

    此刻的风渐大了,温度也降下了些了,可穆空青却只觉得自己出的汗反而变多了。

    穆空青熄了炭盆,将陶罐中的米粥放在一边。

    等着米粥冷却的同时,穆空青凝眸看着天边一片云霞。

    片刻后,穆空青将纸笔用全部用油布包裹了个严实,而后放入考篮中,又用已经凉了下来的炭盆将考篮垫高,放置在了木板下方。

    果不其然,夜半时分,穆空青被一声响雷惊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瓢泼大雨。

    穆空青一睁眼,便觉得脚上一阵凉意。

    他起身一看,有股股水流正顺着墙壁蜿蜒向下,直接泅湿了模板靠墙的那半边,而穆空青感到的凉意,也正在源于那股水流。

    好在清江府并非干旱少雨的地方,现下又正值雨季,时不时下一场暴雨也是常见的事。

    穆空青在傍晚时见那天色便不大对劲,于是便多留了个心眼。

    号房漏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清江贡院也不知是几时修建的,穆空青自然不能在这事儿上碰运气。

    他特意将装着试卷的考篮放在木板底下,还用炭盆将其垫高,为的就是防止他所在的这处号房漏水,叫他这两日来的心血白费。

    好在这号房虽然漏水,但屋顶却还是靠得住的。

    穆空青将炭盆和考篮放在了木板一边,又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他如今个头不矮,睡在号房中难免逼仄,再加上又要远离那面正渗水的墙,能躺的地方就更少了。

    无奈他明日还须得答题,此时难受归难受,觉还是得睡的,哪怕是闭目养神,也得躺下好好歇着。

    穆空青是安然躺下了,这贡院之中的后半夜,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稳渡过的。

    有自幼长在外地的学子,对清江府的气候半点了解也无,晚上毫无防备地便睡下了,睁眼时试卷已经湿了个彻底。

    还有学子只是用油布粗粗盖了,放在地上便不曾管它,谁料号房漏水,答卷直接泡在了水中,晕得连纸张的形状都分不出来。

    有零星的哭嚎声在贡院内响起,却直接被埋在了雨声里。

    贡院大门一关,不到放排便不得开。

    这些学子即便已经知晓自己此番中举无望,也必须得在这号房中,生生坐到明日放排,眼睁睁看着旁人答题交卷。

    穆空青的后半夜几乎没睡。

    那雷声时不时便在耳边炸响,再夹着夜雨中隐约可闻的悲戚哭喊,总能搅得他刚刚入睡便被惊醒。

    直到外头的雨声停了。

    哭声没了雨声的掩盖,引来的值夜的考官。

    一阵求饶叫屈过后,贡院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混沌中又睡了一会儿才醒。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与昨日清无异。

    若非这地上还聚着未干的水迹,穆空青几乎要以为昨夜那场大雨只是他的梦境。

    穆空青起得有些晚了。

    洗漱时,有不少考生都凑到了一处。

    穆空青听到有考生在同友人抱怨,是昨夜自己隔壁的学子污了答卷后便一直在哭嚎,搅得他一宿没睡。

    还有人自己边上的考生闹出的动静太大,直接叫考官以扰乱考场秩序为由赶了出去。

    有人唏嘘觉得造化弄人,也有人不满旁人粗心大意,唯恐带坏了自己的运道。

    穆空青隔壁的那个学子自开考时,便觉得那夹带的学子号房离他太近,一直念叨着晦气。

    结果昨日他对面的考生污了考卷,又是惹得他一阵叫骂,直今科乡试若是不过,都赖这二人坏他运道。

    穆空青被他的污言秽语念得烦躁,没忍住量了那神神叨叨的学子一番。

    那是个瞧上去有些暴躁的中年人。

    留着精心修剪过的胡须,只是这两日不曾理,看着有些凌乱。

    眼神中带着阴翳,取用物件也是摔摔,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甚至还会在有人看他时提高些音量,恨不能叫全天下都听听他的冤屈。

    穆空青看着那人烦躁的模样,自己的思绪却皆尽平静了下来。

    以人为镜。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提笔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