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次献策
这是乡试第一场的第三日, 也是最后一日。
兴许是昨夜一场大雨叫不少体弱的学子受了寒,穆空青偶尔还能听到有咳嗽声响起。
这一日自旭日初升,考官入席之后, 便陆续有考生拉铃交卷, 等待放排。
起初是昨夜污了考卷, 今科已然无望的学子。
后来也有叫这拉铃声闹得心浮气躁, 实在坐不住的学子。
再然后不知是哪一位倒霉鬼,咳嗽时将墨汁弄到了试卷上, 当即哭嚎出声,直接被衙役带离考场。
穆空青今日要誊抄三篇经义,还要作一首五言八韵诗,时间自然算不上宽松。
考场内时不时便有异响, 既要屏气凝神专心誊抄,又要时刻留出一分注意力,防止自己在猝不及防下被突发情况惊到。
这三篇经义誊抄完, 穆空青只觉得比写的时候都要耗费精力。
最后作完诗, 穆空青又将自己的答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便毫不犹豫地拉铃交卷。
于龙门前等待放排时, 恰好遇上杨思典同样交卷出考场, 两人便闲聊了几句发时间。
此刻穆空青面色疲累,见了杨思典后便同他叹了一句:“从前考场中虽也有意外,但却从未如同今日这般。”
今日直到穆空青交卷为止,考场中都还时不时会闹出些动静。
但凡心性稍差些, 又或者有那么片刻疏忽了,不准就要被外界影响,叫自己这一趟白来。
杨思典却笑道:“这也不是独我清江府乡试如此,更不是独这一届乡试如此。便是我叔祖那般……”
杨思典话到一半却忽然停住, 硬是顿了片刻,方才接着道:“便是我家长辈,也曾在猝不及防下污了试卷,以致乡试落榜。”
杨思典家的那位长辈,穆空青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提起了。
只是每一次,杨思典都像是有什么顾虑一般,总是要遮掩上几分。
穆空青看出他不想提,便也从未开口问过。
只是几次三番下来,好奇心难免越来越重。
穆空青体贴地换了话头:“昨夜一场大雨,也不知叫多少人的心血白费了。”
“哼,清江府乡试素来都在雨季,那些人自己活该不止,还害得旁人也不得安宁。”
穆空青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人接话。
只是这话得难免刻薄,声音也叫穆空青觉得有几分熟悉。
穆空青转身望去,果然是他隔壁号房的那中年人。
杨思典闻言皱眉,欲要出言反驳,却被穆空青拦住。
这样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同他争论只会影响自己的心态。
那中年人果然也不像是着意与他们搭话的模样。
即便无人理他,他也能自顾自地下去。
穆空青将杨思典拉得离他远了些。
这人话跟念经似的,先前就将穆空青闹得心烦意乱。
若不是穆空青反应及时,不准就要被他影响。
好在穆空青与杨思典交卷都不算早,没过多久,龙门前便凑齐了人。
穆空青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只觉得天气都骤然变晴了许多。
杨思典被杨家下人接走,穆空青也被周勤拉上了马车。
穆空青一上马车,就被周勤塞了一碗绿豆汤解暑。
先前穆空青还不觉得什么,一碗绿豆汤下去,再同人闲谈两句,便有了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穆空青靠在马车内昏昏欲睡,比先前汹涌数倍的倦意涌上心头。
待到了周府,穆空青更是有一种褪去千层枷锁的轻松感,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福伯像是料到了一般,热水已经早早备好。
穆空青粗粗洗完,一碗泛着难闻气味的汤药便被送了上来。
这碗也不比茶盏大上多少,穆空青一气便能将它喝个干净。
然后便是倒头就睡。
分明只有两晚的时间,穆空青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平躺在床上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日中午才被厮叫醒洗漱。
明日又要进考场。
穆空青坐在桌边用膳,这一觉让他养回了些许精神。
“难怪乡试要分三场。”穆空青用完午膳后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这若是连着考上九日,怕是一多半的学子都得被抬出考场了。”
这种累除了身体上的,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
那种时刻提防着自己被什么动静惊到,以至于一刻都不敢放松的状态,实在是难熬得紧。
周勤将新备好的衣物递给他,闻言笑道:“那少爷可务必得一次得中了,不然这苦还得再受上一场。”
穆空青接过衣物,嗅到了一股清淡的药香味,闻着便叫人觉得舒心。
“这事儿可不是我的算的。”穆空青笑道。
明日还得早起,即便穆空青晚上无甚睡意,也还是强迫自己躺到了寅时。
第二日惯常搜身入场。
乡试第二场,试五经题一道,并试诏、判、表、诰各一道。
其中,五经题同样须得三百字以上,诏、判、表、诰则无限制。
第二场的五经题较首场相比要深入不少。
首场的五经题是固定的,三道题必须全部作答。
而第二场的五经题,则是五题选一题。
这选出的一题,便是学子主治的经义。
换而言之,便是学子在研习五经时,专研最深的那一本。
永嘉书院从来不以主治经义划分学子,也从不提倡学子主治某一本。
应当,虽然乡试中有“主治某经”的法,但近些年来,大多数书院都不欲让学子有“主治”这个概念。
先头会让学子们主治一经,是因着先前的乡试便是只考一经。
甚至连放榜时,都是在各主治经义中择一魁首,排在前五,称作“五经魁”。
而现在却已经没有了这个法。
乡试首场便要考三道经义,还都是必答,若是有学子忽视其他几经,则会导致在乡试首场中直接折戟。
首场的三道经义都写得一塌糊涂,那后头的文章作得再好,怕是也救不回来了。
学子们不曾有过主治某经,那么在答题时,就只须选择一门学得最为出彩的来答便是。
而穆空青学得最好的,便是《春秋》。
在五经题中,《礼记》与《诗经》应当是最多人选答的,《春秋》与《周易》则相对冷门。
穆空青选择研习《春秋》,也未尝没有选答者少的原由。
《周易》过于深奥,若是学得不精,便是半桶水贻笑大方。
《春秋》恰是写事,穆空青多少听过些后世史学家对于《春秋》所记之事的见解,于眼界方面多少要更开阔些。
加上写的人少,同质化的可能性也低,出彩的几率自然更大。
至于诏、判、表、诰等题,更多的还是考验书写格式,只要不出现诸如量刑出错、用词不严谨这等基础问题即可。
要是这中间能叫学子们发挥的,便只有表了。
表,乃是臣子们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文体。
此番清江府乡试出的题乃是赈灾。
以四年前清江府的那场水患为例,要求考生们上表请批赈灾银。
这中间的考点有三。
一是格式用词。
二是对赈灾所需物资的大致了解。
三才是遣词造句。
穆空青同家中有过通信,自然知晓当初水灾的境况。
同时他也看过邸报,对朝廷当年下发了多少物资银两,实际用在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穆空青心中也有估算。
是以这一篇言事表,穆空青在言辞恳切的同时,也是将当年的情况如实写了出来。
即便他认为当初朝廷下放的赈灾银两有不妥之处,在写这封言事表时,也全做不知。
这可是朝廷已经施行的政令,若是不照着写,那不就是妥妥的对朝廷不满,又或是有暗讽上官之意?
同样的,若是有那等对此事并不了解的学子,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去写,万一写得出入过大,只怕今科也是无望。
第二场的考试比之首场轻松了不少,也没再有过忽降暴雨这种事,导致第三日放排的时间都比先前早了不少。
穆空青这回不仅好好洗了个澡,甚至还有空用个午膳,在家中好好休息了一日。
而第三场,是乡试的最后一场,也是最为耗神的一场。
乡试第三场,旁的什么都不考,只考策论。
三天时间,五篇策论。
穆空青看过题后,在心中给这五题划了个大概。
三道论政,两道献策。
论政题没什么好的。
穆空青也不是毛头子了,乡试也没什么需要他剑走偏锋搏一搏的必要。
他在永嘉书院连拿了四年十六场季考的前十,若是这样都对清江府乡试无甚把握,那他可以得上是以一己之力,直接砸了永嘉书院的招牌了。
与他同届的学子日后怕都是不敢出去见人。
穆空青在写论政题上,有他自己的一套法子。
用三成的篇幅去分析该政策的具体优在何处。
三成篇幅去分析该政策施行后的成效如何。
三成篇幅去分析为何会有如此成效。
剩下的一成,则根据成效或褒或贬。
溢美之词不夸张,批判之语亦不尖锐。
通篇看下来,就差把“实事求是”四个字刻在字里行间了。
锦绣文笔从来都不适用于策论上。
无论是论政题还是献策题,要的都是“求实”二字,除非那阅卷官是个喜好华而不实的,否则将策论写得花团锦簇,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那两道献策题,却是着实让穆空青伤了脑筋。
一道是老生常谈的治水策。
这不奇怪。
清江府在黄河沿岸,是隔三差五便有水患一点儿也不夸张。
若是当年无旁的大事发生,那清江府境内考策论题,十有八九都同水患脱不开干系。
让穆空青迟迟无法落笔的是第二道。
第二道题,问的是赈灾策。
现下赈灾,大多分为两步。
一是发放赈灾银安置难民,二是征发徭役,进行灾后重建工作。
灾后的徭役,可私下出银请人代役,却不可花银钱免役。
先前穆空青急着院试,也是因着想要个秀才功名,换老穆家免除徭役。
穆空青要献策,也只能从这两个方面下手。
要到赈灾,较为出名的政策应当就是以工代赈了。
但古人又不是傻子,以工代赈的法子也不是没人想到过,只是没有强有力的监管法子,这中间可钻的空子实在太多。
先帝在时蜀中地动,便有一侍郎提出此策,官府提供食水工钱,令难民自行重建。
结果却是赈灾银被贪得更加厉害,原本一万不到的死伤,一场赈灾过后却足足死了五万人。
不是在地动时被砸死的,而是在灾后,被活活累死、饿死的。
当时负责赈灾的大臣为隐瞒此事,直接将此事推到地动的死伤过巨上,却不料蜀中有官员联名上书,此事到底还是没能压住。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敢提出什么以工代赈的法子。
徭役至少还有名录,若是死的役夫多了,负责赈灾的官员也讨不了好。
可难民却没个准确数目,还不是上头有多少便有多少?
这题若是要糊弄过去也好,只管提上一番圣人言,督促官员做事实、守本分便是。
可这样的文章写上去,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全是废话。
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穆空青微阖双目,脑海中不断过着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各类赈灾实策。
其实任何一个朝代,只要没有走到末期,中央朝廷在赈灾时下放的物资银两,都是足够救济灾民的。
问题就在于,朝廷下放的东西足够,可到了灾民手上却不足够。
若要追究赈灾为何艰难,贪/腐才是根源。
这一点穆空青知,这考场中的考生泰半也知,朝堂诸公更不必,没人比他们更加心知肚明。
就连龙椅上的那位,对这些事也同样一清二楚。
但是制不住。
别是在取证困难的古代,就是在各项制度相对完善的现代,不也一样遏制不了贪/腐之风?
这道题,无论出题人是什么样的心思,穆空青都不可能答到整治贪腐之策上去。
这是找死。
穆空青就是再想把人骂个狗血淋头,把那些贪官污吏统统拖去法场,都不能在此刻的文章里透露出分毫不满。
答策论的第一条,便是不能越界。
这是书院在教授学生策论时的第一课。也是之后每次考到策论时,都会反复强调的必修课。
重复到连穆空青这个外来者都已经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没法让人不贪,那便只能想办法,让人想贪也贪不到了。
穆空青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穆家村时,那些村民们的做法。
穆家村中的村民大多贫困,所以很少会吃细粮。
即便是偶然得了细米细面,除却逢年过节所需之外,也大多都会换成杂粮甚至麸糠。
这些东西富人家看不上,可在村里,却是人们的主食。
若是让这些穷苦百姓来选,是选每日一碗白米粥,还是每日一斤麸糠,那九成九都会要后者。
贪官贪银钱、贪米粮,可若是将那些银钱换成砖瓦,米粮换成麸糠呢?
贪十斤白米是二两白银,可贪十斤麸糠,却只能换来二钱。
这中间还担着同样的风险。
这样一来,会下手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
同样的,赈灾时若是拨了十斤白米,被贪去一半,那剩下的便会叫人饿死。
而若是用十斤白米的钱买来百斤麸糠,即便是被贪去一半,剩下的也足够人活命。
白银米面下发,须得层层监管。
而砖瓦麸糠下发,只需要确保最初用来筹措物资的银两不曾被贪去,便能解决泰半问题。
穆空青在心中构思了片刻,提笔写下初稿。
这一次,穆空青连初稿都写得无比缓慢。
穆空青为了不涉及吏治,根本就没从策论惯用的臣子献策的角度上去写。
他先是简单表述自己的出身,而后以曾经受灾的灾民身份表达了对朝廷的感激。
而后再着为朝廷着想的名号表示,比起一斤米吃一天,他更愿意将一斤米换成十斤糠。
自己吃得差些没什么,主要是读书之后知晓了朝廷的不易,想要为圣上分忧。
同他前头实事求是的态度不同,这篇策论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以情动人。
便是那些利益相关的官员见着了,估计都得夸上一句情真意切,处处为朝廷考虑,是个“良民”。
这题出得凶险,抛去那些为求稳妥写废话的,和热血上脑针砭时弊的愣头青,真正能提出实策,又半点不沾高压线的想必不多。
穆空青将这篇策论修改成稿之后,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五遍,确认半点都同吏治沾不上边,这才开始誊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