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次赶考
严子轩, 开封严家的嫡系二少爷,咬牙咽回了自己的男儿泪。
我父祖两代同朝皆任六部堂官。
我母亲出身江南大族,外祖乃是青山书院山长。
我自幼受名家教导, 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
我……
我……
“穆兄……你等等我……”
严子轩此刻狼狈不堪, 起话来也已经开始发飘。
穆空青无奈, 只能找到一块平坦些的地方站定, 一手扶着身边的树干,一手将严子轩拉上来, 看着他抱着树干喘粗气。
原以为严子轩跟着他赶了这么久的路,体力也是练上来一些了。
谁能想到如今爬个山丘,就将他累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
没错,山丘。
穆空青觉得永嘉县中会有严家的人蹲守, 于是他便不准备带严子轩从书院正门进去。
而绕开永嘉县城直接进入书院的路,穆空青又恰巧知道那么一条。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带着严子轩来到了永嘉书院的后山。
“这山一不陡峭, 二不高耸, 你怎的就能累成这样?”
穆空青看着连风度都顾不上了的严子轩纳闷。
严子轩也很委屈。
他走过的山路,哪个不是被前人修缮平整, 沿途鸟语花香的。
穆空青要爬山, 可没过要爬的是这样根本没有路、只能一头扎进林子里、攀扯着树木藤蔓往上爬的。
他都赶了一天的路了,腿脚早就开始酸软,如今还要走这样的山间夜路,没直接摔下山去都是运气好了。
严子轩想反驳, 可他累得不出话,只能先急喘几口粗气,憋得朝穆空青直比划。
穆空青瞧这少爷的模样也怪可怜的,只能勉强给他气:“我们永嘉书院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学生从后山回书院, 但却是禁止学生在戌时之后出学舍的。”
穆空青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我们到后山时,日头刚落不久,应当是刚到戌时的模样。”
“若是按着我往常的速度走,约莫两刻钟多一些,也就能到了。”
穆空青着着,还叹了口气:“可若是按着你这走一步歇三回的步调,我们怕是刚到书院,就得被抓去齐家堂受罚了。”
严子轩不知道齐家堂是做什么的,但他只听穆空青话中之意,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想到青山书院那些对犯错学生的责罚,严子轩登时觉得酸软的双腿又有了力气。
“走……走吧!”严子轩喘匀了气,坚强地出了这两个字。
到这个,穆空青又想起一件事来:“一会等我们到了书院,夫子们八成也已经歇息了。无论你是入书院就学,还是要分学舍,都得等到明日了。”
严子轩点点头:“无事,横竖我都进来了,也不急在这几个时辰。”
穆空青笑笑:“我是,你今夜同我一起回了书院,八成是没有学舍住的。”
严子轩的表情僵住了。
穆空青背对着严子轩继续往山上走,他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进严子轩的耳中,听得严子轩心头冰凉。
“今晚只能委屈严兄,在我学舍中寻一处干净地,先将就将就了。”
将就就是真的将就。
东十二舍的三人如今都在学舍中,大晚上乍一听有人敲门,还当是齐家堂的夫子又来随缘抓苦力了。
谁知道这门一开,外头站着的竟是穆空青,身后还跟着个形容狼狈的陌生青年。
“空青,你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前来开门的杨思典不明所以地将人迎了进来。
这个点已经快要宵禁了,山路上也是黑灯瞎火的一片,语气连夜摸黑,不如在山下住上一晚。
穆空青摇摇头,只道这事儿来话长。
随后又给他的几位舍友介绍了一下严子轩。
只这是书院某位夫子的弟子,欲要在书院就学。只是如今天色晚了,不好再找夫子安排学舍,他这才直接将人带了回来。
尤明澄挠挠头:“那这位严兄,今晚要睡在哪儿呢?”
他们的床虽不算窄,但要睡上两个大男人,那是绝对不够的。
穆空青给自己铺好床,又抱出了自己冬日里用的铺盖交给严子轩,试图给他一些温暖。
杨思典面露同情,帮严子轩拾掇出了一块干净的空地。
第二日穆空青去消了游学的假,顺便将严子轩带去了修身堂。
严子轩被安排住进了东九舍,恰好与吕元望同住,就在穆空青隔壁。
吕元望原先的舍友因着家中长子出生,自觉不便继续留在书院中,就直接离开了。
这空下来的一个床铺,就被严子轩顶上了。
恰好东九舍多是未过乡试的秀才,严子轩在新一届学子入门之前,也刚好能跟着舍友们一同进学,熟悉书院境况。
至于后头的事情,穆空青也就没再过多关注了。
他一回到书院,就一头扎进了功课中。
游学在外的这些日子里,穆空青每日的功课大约只有一篇文章,或者三两首诗。
但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穆空青所积攒的大量见闻,他所经历的世事人情,却并非这每日一篇制式文章能消化得掉的。
更别还有孔师的那一场讲学。
在离了济南城之后,穆空青立刻就寻了纸笔,将所有自己记得的内容全部默了下来。
那些内容有的适合自己慢慢品味,有些却让穆空青觉得,他需要师长来稍作点拨。
不仅是永嘉书院的夫子们,还有远在清江府的周秀才。
这些年来穆空青的学识越是精进,就越能感知到周秀才的深不可测。
再加上一些难以避免的情感上的倾向,这就让穆空青在遇到难解的问题时,总是想从他老师那儿听听建议。
不过学问这事,向来是修行在个人。
穆空青会向同窗请教,会向夫子请教,会向他的老师请教,但最后究竟听不听,如何听,他却从来都只按自己的主意来。
只有这般,他的学识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
他所学到的、理解的所有东西,也都是自己心底里认同的。
这样写出的文章,才不会有虚浮之感,更不会写偏写垮。
穆空青将这半年来遇到的疑惑、问题,统统整理成册。
这是他预备向书院中的夫子们求教的。
与之同时整理的,还有他出行这半年来的游记。
除了诸如他二姐的婚事,还有张华阳、严子轩等人的私事外,这游记上便是他这半年来在外的所有经历。
他拢共整理了两份出来。
一份记的都是闲趣,只看着便能叫人舒心一笑的,穆空青寄回给了家里。
还有一份便要随意得多。
什么路上遇到的危险,偶然间的感悟,思虑了许久的疑惑等等,统统汇聚成了一本,走博闻书肆的路子寄去了周府。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之后,也到了十月季考的时候。
此次季考,穆空青等举子们的考题恰好便是《周易》。
《周易》虽不是穆空青的主治经书,但为了消化那场讲学中孔师提过的内容,穆空青还是特意将《周易》翻出来,按着孔师所讲内容,一点一点重新理了一遍。
顺完这一遍之后,穆空青不上究竟哪里变了,但他再去看那些他往常觉得晦涩难懂的经书时,竟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而得益于穆空青对《周易》的这番研究,再加上主治《周易》的学子可能也并不多,本次季考,穆空青一个主治《春秋》的学子,竟在考《周易》时夺了前十。
书院确实不支持学子专治一经,但学子们之间对彼此的主治经书还是比较了解的。
此番穆空青能在《周易》上力压群雄,一些在书院中研学已久的举子们,立时便听起了穆空青的消息。
而当他们得知穆空青是去年新晋的举子时,这份惊诧之情则是更盛了几分。
随着这些学兄们同人听穆空青的消息传了出去,穆空青未过乡试时的那些事,也都被人给翻了出来。
什么自入书院起,季考从未掉出前十之列。
什么江南文会上一举夺魁,秀才能引“君圣之争”。
什么同那位大名鼎鼎的张华阳一起下河摸过藕,上山放过火……等等等等。
甚至连穆空青那份传遍第十斋的笔记,也在举子们之间传开了名声。
这些举子们的年岁大多在及冠到而立之间,有些家中还有妻儿。
他们之中少有世家子弟,若要求学,除了去碰碰运气拜大儒为师,便只有留在书院中这一条路。
这些举子们为了学业,或是拖延至今尚未娶妻,或是将娇妻幼子置于家中,只在每月旬休时回去见见。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迟迟没能迈出正式入仕的最后一步,甚至数次于会试中折戟。
比起那些刚过院试,正意气风发的少年秀才们,这些积年举子们对于新的“学习方法”,才更能称得上是渴求。
即便穆空青知晓面前的这些学兄们,可能有许多都会与他一同参加会试,他也还是将自己的那些笔记都给了出去。
穆空青欲要高中,他的对手绝不只是永嘉书院中的同窗们。
若是不想着自己精进学业,反倒将希望寄托在对手全都不如自己上,那即便是真的走运取中了,将来的路也走不长远。
况且,这些学兄们也并非是敝帚自珍之人。
他们得了穆空青的笔记,也会同他交流自己的心得。
穆空青的天资再好,此世的年纪到底也摆在这儿。
在许多事情上,穆空青前世的那些经历非但不能给他帮助,反而会叫他陷入误区。
穆空青这些年着意改了不少,但比起这些积年举子来,他还是差了不少的。
穆空青有意同他们请教,这些学子们先承过穆空青的情,后头自然也不会吝啬教他。
其中有几位年纪大、成亲早的学兄,他们的孩子都没比穆空青上几岁,平日里自然难免对穆空青多照顾几分。
穆空青就这样在书院中沉淀了两年。
这两年里,杨思典的长女出生了,尤明澄的妻子也有了身孕,许宗海因着妻子难产时他没能陪在妻子身边而愧疚,直接离开了书院。
张华阳和赵仟两人还是一日日勾肩搭背,在书院内混得风生水起,隔三差五就要去给同窗们挑水烧柴搭号房。
这两人起先还试图带着穆空青一块儿上蹿下跳,但穆空青早先被张华阳骗出了经验,等闲绝不上钩。
于是他俩便将目标转移到了严子轩身上。
要严子轩,他在刚来的那几个月里,对永嘉书院的做派还是处处都不适应,一直都极力保持他严谨端庄的世家子风范。
直到头一年除夕夜,严子轩被张华阳和赵仟钓去了后山升火烤肉,然后又因为跑得太慢,成了当晚唯一一个被夫子抓住的倒霉蛋,被迫扫了一夜演武场之后,严少爷就变了。
他同张华阳和赵仟两人的过节,自那夜之后可以是越结越深,每每见面都要吵上两句。
曾经那个憋了半天只会一句“有辱斯文”的严少爷,如今已经学会骂人是“瞎子拉琴”、“墙头跑马”了。
转眼又是一年年关,过了这个年,穆空青便要启程进京会试了。
此番会试,尤明澄因着许宗海的前车之鉴,并不敢让身怀有孕的妻子一人候在京城,便不准备下场。
与穆空青同行的,有包括杨思典、赵仟等人在内的,共计三十一名举子。
于此同时,大炎境内的无数举子们,也都背上了行囊,向着京城的方向赶去。
三年一届春闱,全国举子齐聚京城。
数千名举子下场,从尚未加冠的翩翩少年郎,到久不得志的踽踽白头翁。
最后一榜取中三百人,泥巴匠也能自此变官身。
这是穆空青第二次踏入京城。
托张华阳这位京城人士的福。
张华阳今春下场春闱,便直接回了京城过年,顺带在京城贡院旁的状元楼内,早早为他们留好了房。
穆空青将手中的缰绳交到出门迎客的二手上。
一抬眸,便能见这状元楼门前挂着的一对迎客联。
正是那句无人不知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二楼凭窗处,张华阳探出半个身子冲穆空青招手。
穆空青瞧他那带了几分孩子气的举动,不禁闷笑了一声,还不忘转身唤上杨思典和赵仟二人。
如今穆空青已有十七,平日里偶尔也会同人酌几杯,是以张华阳便直接在这状元楼上,提前为好友摆了一桌接风酒。
酒兴浓时,张华阳便指着窗外那条路道:“届时我等若是高中,马游街时便要从此处过。我等先熟悉熟悉路,到时候无需旁人带路,自个儿便能走在最前头。”
穆空青闻言忍俊不禁,抬手便是一杯清酒下肚,起身站在窗前向外看去:“那便承华阳吉言,我等必要走在最前头。”
清俊青年凭窗而立眉目含笑,不知谁家的马车从此处过,意外被这初春的风掀了帘,叫马车内的姑娘看红了脸。
有道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