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场会试

A+A-

    举子们到了京城, 方才正式开始筹备会试。

    有如张华阳这等顺天府本地学子,家中早早便已为其备好一切所需,现下自然无需烦忧, 只管安心温书。

    但更多的还是如穆空青这般的举子。

    他们自五湖四海汇流入京, 随身只有换洗衣物和文书银两, 考试所需的考篮笔墨、食水衣物, 全部都要等到京城后再行采买。

    旁的东西穆空青倒不担心,唯独他准备用来御寒的羊汤块, 是须得要特别注意的。

    穆空青本意是想着,若是这东西做出来了,便给同来的人都带上些。

    无论味道究竟如何,只要能入口, 那即便是难吃,也总好过一着不慎染上风寒。

    再难吃总也不能难吃过汤药吧?

    当年穆空青游学归来后不久,就收到了穆白芍从漠北寄来的信。

    虽她已是竭力救治, 但王校尉终究也还是在寒冬再临时去了。

    好好一个健壮汉子, 被一场风寒生生熬死。

    这让穆空青在筹备会试时更严谨了几分,连原先不准备带上的皮子也准备了一身。

    不料还没等穆空青烦神, 张华阳便先给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我在, 你还寻什么厨子?”

    一日午膳时恰好有道清炖羊肉,穆空青便顺势提了这事。

    张华阳当即拍胸保证:“我家的厨子那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你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就是。”

    他们在书院中素来很少提到自己的出身,多数时候, 也不会有人向同窗听对方的家世。

    穆空青对于张华阳的所知,也仅仅只停留在这家伙是顺天府人,出身非富即贵。

    现下听张华阳对自家厨子这么自信,他家别是开酒楼的吧?

    穆空青的思维控制不住地发散了一下:“华阳, 这状元楼不会是你家开的吧?”

    张华阳突然顿住了。

    赵仟“嘶”了一声:“还真是?”

    张华阳笑得腼腆:“也不算是我家开的,不过是我母亲手中有些份子。”

    “那……你家厨子还当真是挺有名气。”

    穆空青硬是卡了好一会儿才接上话。

    他当真只是随口那么一!

    既然张华阳家都有酒楼这类产业了,那将这事儿交托给专业的厨子去捣鼓,自然是比他们一群待考的学子瞎折腾来得方便。

    果然,不出几日,张华阳便带着羊汤块来寻他们了。

    “空青,你的那法子当真是可用的!”

    张华阳的语调里带着兴奋。

    他一到状元楼,二话不就差人扛着陶炉,进了穆空青的房间。

    彼时穆空青正穿着皮子练字,希望提前习惯一下手感,见张华阳兴冲冲地跑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一笔落下。

    “这法子可行就好。如今天气冷,考试时带上几块防寒,也不怕放坏。”穆空青笑道。

    张华阳让人将陶炉架上,又往陶罐里倒了些清水,而后便将包在油纸中的清汤块统统放入了水中,再盖上盖子。

    “一会儿我将赵仟他们都叫来尝尝,我觉得这汤的滋味儿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喝得下。”张华阳盯着那陶罐,满脸都是期待。

    穆空青将桌上的笔墨收拾好,瞧他那专心致志的模样,不解道:“你这么兴奋做什么?”

    瞧着张华阳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汤块是他做出来的。

    张华阳神秘一笑:“这汤块能做成,可也是有我的一份功劳的。”

    穆空青还想问,却直接被张华阳断:“现在可不能。待汤煮成了,你们一尝便能知晓。”

    穆空青耸肩:“成吧,那你盯着。我去叫他们。”

    穆空青在书桌前头坐了一天,这会儿刚好出去活动活动。

    等他带着赵仟和杨思典回来的时候,还没推开房门,便隐约能闻到一股香气。

    穆空青嗅了嗅,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门一推开,那股香气就更重了。

    穆空青先前觉察到的那股熟悉感也更强了。

    “怎的?我听闻你亲自下厨了?”赵仟调侃道。

    杨思典往那陶炉边上一坐,便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头:“这味道,我怎么觉得有些古怪。”

    那陶罐中的汤已经沸了,张华阳也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见人到齐,直接便揭开了陶罐上的盖子,得意道:“你们先别急,尝过再。”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几人见张华阳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被吊足了胃口,索性便依着张华阳的话,先盛上一碗尝尝。

    穆空青只觉得这股味道并不全然是羊肉汤。

    兴许是香料。

    本身羊肉的膻气就霸道,煮羊汤时往里头放些花椒茱萸等都是常事。

    但穆空青总觉得,这味道是他熟悉的,可又偏偏不上来。

    穆空青吹了吹清亮的汤头。

    杨思典和赵仟都是清江府人,对羊肉接受良好,只待稍凉一些,便浅浅呷上了一口。

    只一口,杨思典便直接失了风度。

    那汤是怎么喝进去的,他便是怎么吐回碗中的。

    赵仟倒还好些,他只是在出入口时微微蹙了下眉,随后便肉眼可见地双眼放光。

    “这是何物?”

    “这是何物?”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只不过一人饱含惊恐,一人满是兴奋。

    穆空青在羊汤入口的一瞬间,就知道这熟悉的味道是从何而来了!

    是辣味!

    这羊汤中,有辣椒的味道!

    即便穆空青不是学历史的,但对于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

    主要是在这段时间里,传入中国的东西太多,在后世也太出名,他想不知道都不行。

    据穆空青所知,辣椒应该是在明中后期,也就是十六世纪末那会儿,和番茄、玉米这类作物一起,从美洲大陆漂洋过来来到了这里。

    在那之前,百姓们所食辛味,多是来源于花椒、胡椒、茱萸等。

    张华阳见众人的反应,忍不住哈哈一笑:“味道如何?这可是刚从南边儿运来的番椒,泡了一天一夜才将它的味道泡出来,还是我出的主意呢!”

    张华阳满意地一碗羊汤下肚:“如无意外,我们可是这满京城里头一份儿尝上番椒味儿的。”

    不同于赵仟和张华阳对辣味的喜爱,杨思典这会儿已经是满脸通红,开始四处找水了。

    穆空青许久都未曾尝到辣椒的味道了,以至于他现在看着手上的羊汤,都还有些出神。

    张华阳给杨思典满上了一壶茶水,他也知道这番椒的味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因而也未曾过多调侃杨思典,只是指着他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道:“看,这旁的不,取暖驱寒可是一绝。”

    杨思典这会儿可真是全靠毅力撑着,才没有直接将舌头吐出来。

    饶是如此,他也被辣得在这二月天里挥着衣袖猛扇风。

    别是杨思典,就算是对辣椒耐受良好的穆空青三人,这么一碗辣味羊汤下肚,也免不了吸上两口凉气缓解一二。

    杨思典好容易缓过气儿来,一整壶茶水都已经叫他给灌下了肚,还生生憋出了一头的汗。

    杨思典苦笑道:“这番椒究竟是何物?滋味怎的这般辛辣?”

    张华阳两手一摊:“我只知道此物是番邦种的。前些日子有船队带回来一些,我瞧着新奇,便留下了。”

    张华阳只当这是些新鲜吃食,穆空青却是心头巨震。

    若是按照公元纪年来算,在这个时空里,大宋正式灭亡大概是在十四世纪末到十五世纪初。

    而后大炎立国,至今也就刚及百年。

    算起来,如今应当是在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

    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初。

    但凡是对全球历史稍微有过了解的人都应当知道,这个时间段意味着什么。

    西方的船只踏上了积累财富的旅途,美洲大陆被发现,大航海时代正式开启。

    而强大的东方帝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埋下了灾难的隐患。

    只是,明明应当在十六世纪末才传入国内的东西,为什么会提前半个世纪,就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是因为平行时空吗?这里并不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穆空青有意同张华阳探这辣椒的来历。

    可张华阳素来不关心这些。

    穆空青问他运来番椒的船队是从哪儿来的,张华阳也只是挠挠头:“好像是些番邦船队带来的。我听闻那些人长得怪模怪样,你若是好奇,我回头找个管事同你。”

    是平行时空,亦或是因先辈们产生的蝴蝶效应,都不重要了。

    穆空青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华阳,你家可有船队出海?”

    穆空青听张华阳先前的那些话,隐约察觉到炎朝对于海外贸易的管控,似乎是十分宽松的。

    确实,穆空青回忆自己这些年看过的邸报,也从未见过有海禁之类的消息。

    张华阳想想:“应当是有的吧。这些番邦玩意儿都是底下人淘换来的,我娘都懒得管,我就更没问过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穆空青低头呷了口羊汤,含混道:“这番椒的滋味不错,我想着若是你家有船队出海,下回我便同你买一些来。”

    张华阳大手一挥:“嗐,这有什么买不买的,横竖我也喜欢这味道,下回叫他们多淘换些来就是。”

    且不提旁的,只看这用辣椒水煨出来的羊汤,那祛寒效果当真是一绝。

    穆空青他们不止自己包带上了,还问过了永嘉书院的同窗们。

    有人喜欢这味道的,自是欣喜不已。

    有人不喜羊膻辛辣,但为着身体着想,也硬着头皮讨了两块,权当是喝药了。

    不止如此,穆空青还顺带寻了个买煎饼的摊贩,从摊贩那儿预定了不少果蓖儿。

    他托摊贩将这果蓖儿做得厚些,哪怕不够酥脆,但却更能饱腹。

    早先穆空青游学至京城时,还特意试过此处的木炭可以燃多久,以此估量他会试时应当如何用碳。

    每一届会试提供的木炭数量都是固定的。

    以穆空青的估量来看,要取暖,要做饭,三天下来,可以是捉襟见肘。

    想要如乡试那会儿一般煮粥喝,是绝对不够用的。

    比起普通的面饼来,用油炸出的果蓖热量更高,自然也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这冬季食用高热量食物御寒的原理,穆空青也不知该怎么同张华阳他们,只能解释是配上羊汤味道好,推荐他们也备上些。

    将该备的东西都备好了,二月初九这日半夜刚过子时,穆空青便被窗外的喧嚣声叫醒。

    会试下场举子之多,搜查之严密,迫使会试不得不较前头的考试更早开始。

    乡试考试寅时开始搜身,到了会试,便是子时刚过,丑时之初,便有举子朝着贡院来了。

    穆空青等人住得近,在被赶考举子们吵醒之后,还有空档悉心洗漱用膳。

    这状元楼也不愧是赚举子们银钱的地方。

    穆空青等人起了没多久,状元楼的二便开始敲门,提醒举子们莫要误了时辰。

    于此同时,还在每人出门前都送上了一碗预防风寒的汤药,可以是贴心至极了。

    二月初的京城,夜里的风吹得人骨子里都在发寒。

    会试最多只许考生着六件单衣,穆空青便在里头穿了五间单衣后,再将皮子裹在最外面。

    可只要往外头一站,穆空青便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热量在不断流失。

    好在会试从第一道搜开始,便是在狭隔间内进行的。

    不提体面与否,至少还有片瓦遮顶,能为考生们挡挡寒风。

    饶是如此,穆空青过完两道搜时,也觉得自己的四肢都被冻得僵硬了。

    京城贡院的号房比府城贡院要大些,至少穆空青能在里头活动活动手脚。

    号房里还是惯例的两块木板,两只蜡烛,一床盖着油布的棉被,一盆木炭,和一套陶炉陶罐。

    有不少考生一入号房,便迫不及待地将炭燃了起来。

    穆空青隔壁的年轻举子便是如此。

    他似是家境并不宽裕,当真只着了六件单衣,此刻正哆哆嗦嗦地想要点火。

    可他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上头还隐隐可见冻疮的痕迹,扭了半天,硬是连火折子都没能扭开,最后只能被迫求助穆空青。

    穆空青见他冻得脸色发青,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兄台不若先将棉被垫上取暖,再烧一壶热水暖暖,莫要误了考试。”

    那年轻举子满脸感激地朝穆空青道谢,只是他牙齿颤,出的话都抖抖索索。

    索性穆空青这会儿也冷,正想着法子活动自己,便好人做到底,直接给人了半罐水来。

    是水,其实里头搀着不少冰块。

    二月里的京城正赶上倒春寒,实在太冷。

    这院中的水缸只消放上一夜,便能直接给冻得结结实实。

    那水缸中的水是提前备好的,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只在考生们入考场前有吏将冰块砸碎,他们这会儿才能取得到水。

    那年轻举子刚挣扎着铺好棉被,就见穆空青直接将装了水的陶罐给他放到了炉子上,登时又是一阵感激。

    他有些不善言辞的模样,对着穆空青连连道谢,几句话的功夫,硬是将自己的脸都给憋出了几分红晕来。

    比起他先前那脸色青白的模样,这会儿看着至少有些活人气了。

    刚开始瞧这举子的模样,穆空青都怕他下一秒便要直接晕过去了。

    要知道,这会儿即便是晕过去了,那也得在号房里待到第三日。

    到那个时候,人若是还能有气在才是奇事。

    穆空青先前几场考试,几乎都是入了号房之后便没怎么动弹了。

    但是如今,穆空青可以是一刻都不想停下来。

    贡院提供的木炭实在不宽裕,旁人这会儿点了,那是因为若是不点就受不住了。

    而穆空青自觉自己扛得住,便没必要浪费这点儿东西了。

    能在外头行走的时候,穆空青便在自己号房附近来回跑。

    待到考生差不多都入了考场,不便在外走动时,穆空青便在号房内踱步。

    如此等到开考时,穆空青才能保持身体一直都处在正常状态。

    考卷发下。

    会试同乡试一般无二,首场试四书文三篇、经义三题、五言八韵诗一首。

    穆空青将试题浏览了一番,心中对此次会试的难度水平,已经有了大概估算。

    三篇四书文,全是截搭题。

    经义三题中,也包含了并不常考的《春秋》与《周易》。

    倒是五言八韵诗,只出了一道“忽如一夜春风来”。

    写雪的诗,即便是穆空青这样作诗苦手的,也少写过十多回了。

    看来,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八成是预备将文采一项在评卷中的占比降低了。

    主考官不好锦绣文笔,对旁人来如何穆空青不知,但对他来,这可算得上好事一桩。

    穆空青将砚中墨汁细细磨开。

    于旁人而言,截搭题最难的便是正确领会题意。

    而这点于穆空青来,恰巧,正是他最不会出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