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一场大雪
会试的题量与乡试相同, 穆空青的答题节奏自然也是跟着乡试走。
只不过这答题的时间,却是与乡试时截然相反的。
夏日里答题誊抄,须得挑早晚凉爽的时候。
而冬日里, 则是要选在正午日头高照时。
旁的不提, 所有誊抄的活计, 都被穆空青将时间安排在了中午以及午后。
无论他身上穿了多少, 用了什么法子御寒,这写字时的手指长时间暴露在外, 就总免不了受冻僵直。
手部被冻得僵直,写出来的字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当今勤勉,在位数十年,也能称得一句明君。
会试的试卷, 尤其是在会试中名列前茅者的试卷,大概率是会被呈至御前,由那位最高掌权者亲自过目的。
这也就意味着, 一旦字迹不过关, 就等同于是直接被踢出了会试夺魁的行列。
与之相对的,若是有两份试卷的水平在伯仲之间, 那么必然也是字迹更好的那份能占得上风。
穆空青这么多年坚持练字, 没有一日是落下的。
他这些年的勤勉,自然也有回报。
穆空青自己擅长行书,他的行书放眼天下兴许排不上名号,但放在永嘉书院的学子中, 却是自信可称数一数二的。
相对应的,穆空青的那手馆阁体也是清俊大气,工整中不失风骨。
他于字迹上本是能占优势的,当然没有放弃这个优势的道理。
穆空青对自己能否在会试夺魁没个估量。
但穆空青不去刻意追求这会元之名, 却不代表他没有一争之心。
大家都是十年寒窗,他穆空青也是一路魁首考上来的,未必就比旁人差在哪儿了,万一呢?
于是乎,穆空青用一上午的时间,写完了两篇四书文的初稿。
又在午后阳光正好时,抓紧时间将那两篇修改誊抄。
在日头逐渐西落时,穆空青也作好了他的第三篇四书文的初稿。
眼见时候已经不算早了,穆空青便架起了炭盆。
茸茸暖意从那一块橘色微光中漾开,穆空青将半罐水放在炭盆上,自己伸手暖了暖,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将第三篇四书文修改完成。
冬日里天暗得早,穆空青今夜不准备誊抄,自然也没有点蜡烛。
穆空青借着炉中炭火的微光,将两块汤块放入陶罐。
穆空青只捡了三块木炭放入炭盆。
据他的预估,这三块木炭,恰是能燃上半个时辰左右。
他中午只简单吃了几块厚得宛若油饼的果蓖,为的便是省下些炭火,在他晚间入睡前再用。
此时点燃,又能煮汤饱腹,又能带来些许暖意,一举两得,半点也不浪费。
汤块入水,浓烈的香气蹿了出来。
只一眨眼,那香气便又被号房外的北风裹挟远去,散得无影无踪。
穆空青一碗羊汤下肚,暖意自食道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开去,是他冷了一天之后,难得感到温暖的时候。
用完食水,陶炉中的炭火还有零星未灭。
穆空青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直接将陶炉挪到了木板床下方。
棉被半铺半盖,再将身上的皮子脱下来,压在棉被上头。
狭窄的号房木板床上,本就没有让穆空青伸直双腿的余地,再加上一床棉被,位置就更是逼仄。
穆空青曲腿睡在号房中,只能勉强安慰自己这样刚好方便取暖。
第二日穆空青刚一清醒,便感受到了这份有些不同寻常的寒意。
他毫不犹豫地将炉火点上了。
哪怕有棉被和皮子在,也挡不住夜里呼啸的北风。
若非睡前那碗用辣椒水煮出的羊汤顶着,只怕他半夜就得被冻醒。
穆空青不好是不是他的错觉。
同昨日比起来,穆空青总觉得……好像开始降温了。
穆空青起得早,此时距天明还有好一阵子。
穆空青烧上热水,稍作洗漱之后又用了一碗羊汤,这才觉得身子稍微暖了一些。
天虽然没亮,但穆空青觉得自己此刻神思格外清明,索性点了一只蜡烛,直接写起经义题来。
穆空青这一写,整个人就沉浸到了文章中。
直到一支蜡烛燃了大半,天边的太阳也探出了些许边角,穆空青的这篇经义初稿方才完成。
他放下笔,长舒了一口气。
陶罐中的水还有些许余温,穆空青给自己倒了一杯趁热饮下,原本有些僵硬的身体又随着这一杯热水下肚,重新恢复了温度。
天色渐明,考生们也陆续起身。
此时还是寒风刺骨,外头的动静也不,穆空青索性便放下了笔墨,走出号房活动起来。
穆空青活动了一会,直到太阳高挂,温度开始回升,洗漱的考生也少了,考场中又恢复了安静,他才回到了号房中。
这头穆空青一回号房,他隔壁那考生便端来了一碗热水,是谢过他昨日援手。
穆空青本想自己现在不冷,让他自己留着暖暖。
可看那考生心翼翼,似是生怕被拒绝的模样,穆空青话到嘴边又了个转。
“那便多谢了。”穆空青接过那碗热水一饮而尽,又同那考生施了一礼。
那考生松了口气,匆匆回礼之后便忙不迭地回了号房。
穆空青见他如释重负,好似被人吓到的模样一时无奈。
这人年岁不大,好歹也是个年轻举子,如今应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知是如何养成这般腼腆性子的。
不过叫这举子一碗热水送来,倒是给了穆空青些许作诗的灵感。
单单写雪景,自然很难写出什么花样来。
但若是写雪中送炭之情,倒是可以为诗作增色不少。
哪怕本届会试的主考官已经明着不在意诗作了,但能往好了写,自然没必要糊弄过去。
穆空青略一思索,作好了一篇五言八韵诗,却没急着修改誊抄。
他今日的主要任务还是经义。
至于这篇诗作,算是意外之喜,不宜因此花费太多时间,乱自己原有的步调。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穆空青的第二篇经义也已成型。
用过午膳,穆空青将昨日剩下的一篇四书文、已经写好的两篇经义统统誊抄上答卷之后,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将最后一篇经义的初稿也完成了。
而后天色渐暗,又是煮汤铺床一套流程。
这次穆空青可以确定,不是他的错觉,而是今日真的降温了。
昨夜穆空青好歹还能睡上一夜,今夜却是半夜就直接醒了过来。
号房外头的北风呼啸,呜呜声不绝于耳,宛若一群正欲择人而食的草原狼。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自己剩下的木炭,还是决定再燃上一根。
幽幽的炭火生起,的号房内也多了些许暖意。
穆空青将陶炉放在了木板床下方,自己又切了一块汤块,直接含在了口中。
辛辣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一股热意也由胃部蔓延开。
穆空青缩回棉被里合上双眼,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第二日早起时,穆空青敏锐地察觉到,考场中隐隐飘起了一股汤药味儿。
伴随着这股汤药味的,还有时不时就会响起的咳嗽声。
居然还有举子直接带药上考场!能有这般奇思妙想也是难得!
而且还真带进来了!
穆空青登时便觉得自己这群人的羊汤算不得什么了。
会试第一场的最后一日,穆空青用一上午的时间将所有需要避讳处都细细查了,再修过最后一篇经义和制帖诗。
待到午后,穆空青誊抄完毕,拉响号房门口的铃铛。
吏照例糊名、封匣,引着穆空青到了龙门前。
会试所考的内容是与乡试相差无几,甚至穆空青在会试第一场的作答进度,还要略快过乡试一步。
可事实上,走出考场的那一刻起,穆空青便能清楚地感觉到,会试所消耗的精力比起乡试来,要多上数倍有余。
穆空青回了客栈,没有去寻同窗友人,没有同人谈论题目,埋头便睡了个昏天黑地,知道第二日晌午方才清醒。
而穆空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二备上热水,好好泡了个澡。
这状元楼的二机敏,见穆空青洗完了,甚至不用他多做吩咐,便上了一桌清淡的饭菜来。
穆空青用完膳食,这才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他走出房门,便能听到楼下大堂中传来一阵喧嚣。
细听一阵,是一群考生在争论一道四书文的破题法。
穆空青也不下楼,就在楼上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含含混混地听楼下考生争辩。
明明他这几日也没过话,但却总有一种他同人滔滔不绝聊了三天的疲惫感。
这会儿的穆空青,是一句话都不想多了。
也是佩服楼下的那些学子们,这个时候还能有精力同人探讨考题。
不一会儿,杨思典等人也陆续走出房门来透风。
穆空青靠在窗边,冬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生出几分惫懒之意,见了杨思典等人,穆空青也只是抬手招呼了一声。
持续几日高频率地作文章,累的不止穆空青一人。
别是杨思典了,即便是平日里话多的赵仟,这会儿也是一副慵懒姿态,完全不欲开口多言。
而张华阳此时更是不见人影,怕是还在家中睡着。
三人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
也不谈考题,只自个儿在考场中遇到的趣事,最后再玩笑般提上一句:“可千万莫要再来第二次了。”
便各自散了回房。
明日凌还要入贡院考第二场。
无论此时困不困,为了明早的精力考虑,也都得逼着自己休息。
穆空青等人走了,他们隔壁桌的两个清秀少年却开了口。
“姐……”青衫少年一开口,便是清脆的女生。
秦以宁瞪了她一眼:“玉棋,你跟了我这些日子,怎的还是不长记性?”
那被唤作玉棋的少女有些惊慌地低下头,声道:“少爷,玉棋知道错了。”
这丫头素来胆子,平日里都是在家中伺候的,鲜少跟着秦以宁出门,所以秦以宁也不欲多为难她。
秦以宁只点点头:“你想什么?”
玉棋犹豫了一会儿,又压了压声音:“少爷,您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她家姐此行,是不是为了哪个年轻举子来的。
毕竟方才坐在隔壁的那三人,各个都是年纪轻轻,生得也很周正。
尤其是最先坐在窗边的那位,生了一副那样的好样貌,她家姐可看了人家好一阵呢。
起来,姐也确实早就到了待嫁的年纪。
秦以宁回想起窗边的那面如冠玉的青年,微微有些出神。
秦以宁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总觉得那人有些面熟。
可这样的青年,她若是见过,不应该没有印象才是。
不过,他身边那人秦以宁倒是有些印象。
是她闺中密友的夫君,后头她那位友人产女设宴,秦以宁还见过杨思典几面。
杨思典,江南,婚宴!
几年前的记忆被唤醒,秦以宁不自觉地低声道了句:“是他。”
玉棋见秦以宁念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便唤了两句。
秦以宁回神,蹙眉道:“我不过是今日得闲,四处逛逛罢了。”
而另一边强迫自己闭目养神的穆空青,也当真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又到了迎着寒风去考场的日子。
兴许是受了第一场考试时,那位现场熬煮汤药的考生的影响,这回穆空青一进考场,便能闻到一股药味儿飘在空中。
好在外头的风不见,那药味也盘桓不了多久,便一阵阵地被风吹散。
穆空青隔壁那个腼腆的举子,今日也同样是哆哆嗦嗦地弄不开火折子。
兴许是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他没多挣扎,一见了穆空青,便磕磕绊绊地明了求助之意。
今日比前几日更冷,风也更大,木炭也更不经烧。
穆空青是真的怕这人直接躺着出去,看他生火时加了好几块木炭,不由出言提醒了两句。
那举子露出了穆空青熟悉的腼腆笑容,饱含感激地对穆空青道了谢,而后又手忙脚乱地从炭盆里将还没燃上的几块挑了出来。
穆空青看他这样,总觉得自己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慈爱之情?
好在这第二场考试素来轻松,不少考生都能在第三日清便直接交卷,炭火用得快些也不是顶不住。
穆空青本是想着,还是等到第三日午后,温度暖起来了再进行最后的誊抄。
不想他还是低估了这几日的降温速度。
尤其是这连续不断的大风,时不时便会灌到号房中来,木炭烧起来比平时快了不少。
穆空青索性在第二日傍晚点了炭盆和蜡烛,边煮汤边誊抄,第三日清直接交卷回客栈。
托他第三日交卷交得早的福,穆空青在考第三场前的作息总算是正常了些,不用再躺在床上硬熬了。
只是这回穆空青走出客栈,却觉得面上有了点点凉意。
穆空青抬头一看,下雪了。
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雪花片,顺着微风在空中着转。
不过眨眼间的功夫,细细密密的雪花便从漆黑的夜空中纷撒而下。
杨思典呼出一口热气,在深夜里凝成一阵白烟:“这雪若是连下三天还好,若是中途停了化了,便更麻烦了。”
化雪时最冷,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穆空青拢拢衣裳,开了句玩笑:“下雪也好,至少这窗风雪映空明,早晚能省下不少烛火。就是一根蜡烛燃了,也能取几刻暖呢。”
几人原本生出的几分忧虑,也随着穆空青的这句笑言散了。
第三场考试,是会试的重中之重,半点分不得心。
五篇策论。
若是会试的答卷呈至御前,那当今圣上最为看中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是四书五经。
学来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帝王需要的,是可以辅佐他治理国家的臣子,而不是满口圣人言,提起实事时却只会道“谨守本心则天下太平”的人。
穆空青活动好身体后放空思绪,揭开了这会试最后一场的考卷。
只粗粗浏览过题目,穆空青的心中便升腾起了一股难以自抑的喜意。
此次会试的出题可真是……瞌睡来了便送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