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位会元
早在会试开始之前, 穆空青便因辣椒提前传入一事而心惊。
而这会试第一题考的,恰是海外贸易。
先前曾提过,策论一般分为两种, 一是论政, 二是献策。
前者是已有政策, 只需要考生评论优劣, 做出改进。
后者则是需要考生对某些问题提出解决办法来。
现在的这道出海策,便是最典型的献策题。
这道题简单来, 便是朝廷已知晓海外有番邦,近几年海外番邦之人也几次来到中原大地交易,问考生应当如何处置。
这题出得模糊。
一般来,即便是献策题, 往往也会在题目上暗示一下答题立场。
例如“如何管控”,或是“如何杜绝”这类。
而非是这般,不给任何立场, 只问应当如何处置。
这意味着什么, 穆空青非常清楚!
会试如此出题,不管朝堂百官态度如何, 至少龙椅上的那位, 目前心中还没有拿定主意。
穆空青摩挲了两下笔杆。
要出这个头吗?
以当今对会试的看重,会试的主考官只会由当今的心腹担任。
可以,会试主考官的态度,便是那位天子的态度。
既然天子心中主意未定, 那么主考官在评卷时,自然也就不会有偏好。
很大可能是将几篇可行的策论挑拣出来,送到天子面前。
是的,穆空青可以肯定, 这篇策论在这整场会试评卷标准中,必定是占有最大比重的。
只一个眨眼的功夫,穆空青的心中已经有了几版腹稿。
即便穆空青能在最终的殿试中夺得一甲之位,那也不过是入翰林院,做个清贵官罢了。
六、七品的翰林官,又无甚家世背景,一辈子都未必能有第二次面圣的机会。
大炎正当盛世,每三年一次春闱,每届都有三百进士入仕,官场的人才早已饱和。
不趁着这个机会赌一把,难不成真要熬上几十年,眼睁睁看着历史重现吗?
不,也未必是重现。
大宋的延续,让历史上第二位出身草原的“上帝之鞭”挥鞭者失去了翱翔的机会。
如今历史的进程较前世来还要更快。
不定熬不到前世那个时间,灾难就会来临。
海贸,美洲,大航海时代,高产作物,资本的原始积累。
穆空青心念急转,微微抿唇,笔尖落在纸上。
为了不让自己太过出格,穆空青甚至为自己的每一个观点,都在心中找到了能搭上边的圣言或典故。
哪怕其中绝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文章中。
穆空青的速度很慢。
尽管现在他笔下的只是初稿,穆空青也要将每一句话,都在心中转过几番,逐字逐句地斟酌过后再行落笔。
现在可是只要有一个字没有注意避讳,便有可能被连坐全家的时候,有多慎重都不为过。
不知不觉间,外头的雪更大了。
原本细密的雪片变成了一团一团的雪块,成片成片地砸了下来,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
穆空青的初稿落下最后一笔,他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有些脱力般地抬起手揉了揉额角。
今日没有太阳,好在外头的积雪亮堂堂一片,倒不用担心天光太暗,蜡烛不够用。
同样的,穆空青也没有办法再从太阳推断时间了。
他只能粗浅估算出,自己方才写完海贸策,用时必定是不算短的。
三天时间五篇策论,穆空青半点不敢耽搁。
只是稍作歇息,让大脑和身体休息片刻之后,穆空青便重新提笔。
修改、誊抄,只是第一篇策论,穆空青就用了大半天的时间。
待海贸一策修改完毕,穆空青已经觉察到了腹中的饥饿。
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点火煮汤。
今日考场中生病的考生不少,时不时便能听到两声咳嗽声。
就连他隔壁那个腼腆的年轻举子,也终究还是没能抗住这连日的寒冷,这会儿的喷嚏是一个接一个。
温暖的炭火燃了起来,号房内的温度也开始提升。
穆空青没有浪费这段时间。
他趁着这点暖意,将海贸一文誊抄到了答卷上。
抄完之后陶罐中的水刚好煮开,可以放入汤块。
冬日里用完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再配上几片肉干和高热量的油炸脆饼,穆空青只觉得他疯狂转动了一上午的大脑都得到了救赎。
轻轻呼出一口气,穆空青重新提起笔。
下雪,就意味着白天可以倚靠自然光答题的时间会更少。
他不能耽搁。
好在后头的几篇策论都出得中规中矩。
或是问近年刚出的农税,或是问某罪应当如何量刑。
凡论政题,只要是没闹出过大动静的,一律都以夸赞为主,查缺补漏为辅。
凡问策题,则是三分赞颂前人功绩,三分阐述自己的建议,三分引经据典为自己提供理论依据,最后还得留下些许笔墨,委婉地夸一夸当今治下的锦绣盛世。
这一套对于穆空青来,已经是用得非常熟练了。
会试第三场第一天,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穆空青完成了他第二篇策论的初稿。
外头的风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不仅没有停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院中也时不时便有差役前来铲走积雪。
穆空青粗略一算,若是这么下着,一夜过去,号房外的积雪怕是得有半尺厚了。
穆空青将答卷笔墨等统统用油布裹上放入考篮,再将考篮垫高。
无论晴天下雨,穆空青都会在睡前将答卷这般收拾起来,为的便是以防万一。
如今不时便有雪花随风飘入号房内,穆空青更是慎之又慎。
第二日天还未亮,穆空青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吵醒。
穆空青睁眼后下意识地朝号房外看了一眼。
外头一片银白。
雪了些,却还是没有停下的趋势。
随后穆空青便注意到了那咳嗽声的来源。
正是他隔壁那间号房。
实话,对于隔壁那位只着了六件单衣,瞧着身子骨也挺单薄的年轻举子能撑到现在,穆空青觉得他已经很是幸运了。
就是穆空青这又是皮子又是羊汤的,也经常在醒来后觉得浑身冰冷,也不知隔壁那位仁兄是怎么熬过来的。
穆空青看看天色。
不知是染了风寒的学子太多,不少人半夜都睡不好的缘故,还是此时确实已到了众人平日里起床的时间,穆空青已经零星听到了不少人洗漱的动静。
睡是睡不着了。
穆空青翻身坐了起来,穿上了外衣。
外头还夹着雪珠子的冷风一吹,穆空青生生了个激灵。
就是有再多的困意,这会儿也该清醒了。
穆空青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蜡烛和木炭,用陶罐取了满满一罐水。
一半稍热些之后用来洗漱,剩下一半再添些汤块肉干进去,随它自行炖煮。
辛辣的羊汤翻滚的同时,穆空青点起了蜡烛,半点不浪费地趁着这个时候,将第二篇策论誊抄完毕。
策论誊完,穆空青盛出了一碗滚烫的羊汤,敲了敲号房的薄砖墙。
很快,那边便传来了动静。
“可是在下吵着……咳咳,吵着兄台了?实在、咳,实在抱歉。”
那头的声音不大,连话都不顺畅了。
穆空青听见他回应,便问了句:“兄台可是已经起了?”
对面道:“是起了,我会声些的。”
穆空青闻言,便端着羊汤出了号房。
“我今日的汤煮得多了些,在炭火熄了之前怕是喝不完,便请兄台帮个忙。”
这碗汤穆空青煮得很淡。
穆空青本就不是嗜辣的人,他的汤块中辣味并不算重。
再加上半陶罐的水,穆空青拢共只放了两块汤块进去,就更是几乎喝不出什么辣味来。
羊肉性热,对于风热性感冒的病患来,食用了反倒会加重病情。
但对于风寒性感冒来,适当喝些羊汤保暖,在眼下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考生见穆空青直接端着汤就过来了,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他瞧着像是想拒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穆空青是请他帮个忙,但他清楚,人家怕是看他病了,这才特意给他匀出的一碗汤。
年轻举子生性内向腼腆,最不擅拒绝旁人,一时间竟急得不出话来。
穆空青见他的碗筷就放在一边,索性直接将汤给他倒了进去。
不等那年轻举子开口,穆空青便道:“多谢兄台了。”
完,穆空青直接转身回了自己的号房。
过了好半晌,穆空青才听隔壁又敲了敲墙,传来一句:“多谢。”
穆空青将冻上的墨添水磨开,不禁失笑。
先前他不过是随手帮人开了两次火折子,那举子便心心念念地给他送热水,可见其心性纯善。
这样的人折在风寒上,未免也太冤了。
见那考生在用过羊汤之后,虽然不好转,但也没有病情加重的迹象,穆空青索性在早晚煮汤时都给他捎带上半碗。
这里头到底是掺着辣的,穆空青也怕人喝多了反而喝出事,反倒害了人家。
大雪下了整整两个日夜。
到第三日,也是整场会试的最后一日,天色终于放晴了。
穆空青在答卷上落下最后一笔,拉动了号房门口的响铃。
糊名封匣,是成是败便都已定了。
穆空青素来是不为无谓之事烦忧的人。
答卷都交了上去,这会儿他自然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两日了。
会试放榜同乡试一样,也须得等到半月之后。
而这半月的时间里,穆空青便当自己是游学在外。
每日完成定量的功课,剩下的时候,便在外了解些民生风物。
上回穆空青是自己来的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许多事物也只是走马观花般看上一圈。
这回则不同。
这回有了张华阳领路,穆空青可以是将这百年皇城给逛了个遍。
皇城根儿下,便是平头百姓们,对政事来不准都比那穷乡僻壤里的官吏更甚。
闲暇时在茶楼酒馆中坐一坐,还能听到无数达官贵人们的趣事笑谈。
这些市井见流传的趣闻有的荒诞,有的却能在冥冥中透出不少消息。
穆空青这些日子跟着张华阳走街串巷,倒还当真听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而与此同时,紫禁城武英殿内。
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翰林院掌院兼文华殿大学士,正带着一众从考官,将本届会试前十的答卷奉上。
每位学子的答卷都是厚厚一摞。
整整十份,一字排开在天子的桌案前。
而每一份答卷中,那篇海贸策都被贴心地放到了最上头。
上首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无声翻阅着这些答卷。
帝王心腹听着上首纸张翻动的声响,心中也难免开始忐忑。
永兴帝在位已有四十余年,只要他不想,几乎无人能够看出他心中喜怒。
半晌过后,永兴帝将十份答卷一一看过,开口问道:“此次会试,你等拟定的会元是何人?”
底下的臣子们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上头半点暗示都不给他们,他们哪敢自个儿揣度?
还是站在最前头的主考官主动开了口:“陛下,本届会试共有才学出众者三人。臣等才疏学浅,实在难断其伯仲。这会元之位,还望陛下定夺。”
主考官身后的几位从考官不禁叹服。
这位新任阁老果真是个人老如狐的,不怪人家能得帝王多年宠信呢。
先头几位考官的意见,都是由他们自个儿先拟个名次,届时递交到御前,若是圣上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们再改便是了。
往年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唯独今年,这位新入阁的阁老大人,在诸位从考官把握不准,前来请他拟定最后名次时,直接大手一挥,言道是先给圣上过目。
主考官都这么了,他们这些做下官的还能有什么意见?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位阁老大人的肚子里,的竟是这个算盘。
他提出的那三份,是水平不相伯仲,以致诸位考官都难定名次的答卷中,恰好一人支持海贸,一人反对海贸,一人和稀泥,只道如今并未出现问题,不如就这么顺其自然。
不止如此,要最妙的,还得是作出这三份答卷的人。
一个寒门子弟,一个勋贵子弟,一个世家子弟,硬是哪方都不曾落下。
能挑出这样的三份答卷来,谁听了不得赞他一声思虑周全。
这样的把戏,自然也瞒不住上首的帝王。
永兴帝低笑一声,也不动怒。
帝王将手中的那份答卷重新放回桌案上,言道:“此子言之有物,文章质朴,可堪为我大炎未来栋梁。”
机敏的内侍将答卷收起,交还给下方的大人们。
笑容和煦的主考官用余光瞄了一眼最上头的那张答卷。
正是他最着意的那一份。
退出武英殿,主考官依旧笑容不变,只对底下几位从考官道:“杏榜昭示在即,这会试举子们的名次还需应着圣上之意,尽快定下。”
事实上,除了前十,余下考生的名次早就定下了。
如今这位阁老大人特意同他们强调要依圣上之意,看来便是要再根据这位会元的答卷,再将余者的名次调整一番了。
会试过后便是殿试,殿试只动名次而不黜落。
但多数情况下,除却一甲的那三位外,余者便是要动名次,也不会动得太大。
尤其是在二甲到三甲边缘徘徊的那些贡士们,谁也不愿意一朝落入同进士的行列中去。
为了避免麻烦,基本都是默认会试在哪边,殿试也都定在哪边儿。
也就,有些没能站对立场的倒霉举子们,不准就要因着圣上这一指,直接落到第三甲的行列中去了。
半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到了杏榜放榜那日,已是三月初四。
这一日的状元楼内,堪称人声鼎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