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道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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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空青此番一来一回, 便用去了近两月的时间。

    待到他回京时,那座状元府也修整完毕。

    府门前挂着穆府的匾额,另有御赐的六元及第门簪嵌在门上, 昭示了此间主人的身份。

    工部负责办事的吏极有眼色。

    这状元府内虽不上有多精巧, 但足能称得上一句干净规整。

    穆空青进屋细看, 连屋内摆放的家具都已洒扫干净, 只待人来了,便能立时入住。

    穆空青先前也来过几次, 对这穆府的宅院规格心中有数。

    但穆老二、孙氏、穆空柳三人却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宅邸。

    如今穆府还是空空一片。

    莫各屋各院,就是那后花园中,也只简单栽种了些绿植,等它的主人前来装点。

    穆空青头一次前来此处时险些迷路, 如今的穆老二和孙氏等人亦是如此。

    只是今日还有不少事务得办,实在没空让几人熟悉府邸。

    穆空青将自己的东西都放去了主院,穆老二和孙氏则安置在距离主院最近的东院。

    至于穆空柳姑娘, 她看上了后花园中的临水楼, 非得住到那边儿去。

    这样的楼造得精巧,从窗口看出去便是花园水榭, 本就是给府中未出阁的姑娘住的, 穆空柳看中那里也不奇怪。

    东西放好了,穆空青便趁着日头尚早,给秦以宁去了信。

    两人之后少也得做上几十年的室友,穆空青自己过惯了平民日子, 怎样都无所谓,秦以宁却不是。

    况且日后秦以宁嫁过来,也免不了要带上自己的人手。

    如今安排府内事务,还是将秦以宁也叫上, 同她商议着来的好。

    秦以宁也不忸怩,这头得了穆空青的消息,便立即换了男装与他在牙行外相见了。

    穆空青见秦以宁来了,直接将穆府的图纸递给她看,道:“我如今预备先买几个洒扫仆从,府中还得有个管家。你觉得几人够用?”

    秦以宁也不跟他客气,估算了一下穆府的院落数量,和自己的陪嫁下人,想了想道:“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先买上二十人顶一顶,再给你爹娘的院子里请个家乡厨子,便也够了。”

    秦以宁解释道:“我娘给我准备的陪嫁里,有当年陪她一起去何家的几位老管事,余下的也都是秦家的家生子,匠人厨娘都有,人数早备齐了。”

    唯一的问题便是,秦以宁带来的那些都是秦家的人。

    若是穆空青要用那些人,便等同于是将整个穆府都交到她手上。

    穆空青倒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今日会将秦以宁叫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哪怕他和秦以宁只是合作干系,到底也是要结亲的。

    先前秦夫人能合离,是因为何家自始至终都有求于秦家。

    再加上秦夫人的父亲秦老大人,在整个秦氏家族都是一不二的,这才能保住自己的嫡女。

    可他若是有同秦以宁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年迈的秦老大人能不能护住秦以宁,却不一定。

    所以穆空青愿意在这件事情上交付信任,也是为了给秦以宁一颗定心丸。

    见穆空青答应了,秦以宁也松了口气。

    到底是世家教养出的孩子,秦以宁对这些事务可比穆空青熟悉多了。

    就连在牙行中挑选仆从,都是秦以宁看人,穆空青只负责掏银子就是。

    将洒扫仆从都买够了人数之后,穆空青却没有立刻离去。

    穆空青看着秦以宁笑了笑,问道:“秦少爷此行,应当还有事情没办完吧?”

    秦以宁对上穆空青的视线后顿了顿,随即轻叹一声:“可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穆大人。”

    从袖中掏出她出门时便备好的几份身契。

    “这是大管家的身契。你若是不介意,这些日子可以由他先管着府中杂务。”

    秦以宁递给穆空青的身契足有十多张。

    包括那位大管家在内,他全家老所有人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也就是,只要穆空青接下了这些身契,那么今后穆府的大管家,便成了穆家的家生子。

    穆空青接过身契,对秦以宁挥了挥:“秦少爷思虑周全。家中大也有仆从二十余人,若没个管家理,在下可没那精力。”

    然而这些身契,最终也在半个月后,交回到了秦以宁的手上。

    半月之后,两人的大婚轰动了整个京城。

    并非这结亲的双方有多位高权重,而是这两人都太过有名,这婚事也来得太过突然。

    穆空青自不必。

    那日前门大街上的一席朱袍,也不知入了多少闺阁女儿的梦境。

    一场马游街,有关于他这位状元郎面如冠玉、郎艳独绝的消息,可传得一点儿都不比那六元及第要慢。

    要不是穆空青后头直接收拾行礼回乡探亲去了,只怕这上门的媒人都能将穆府门槛儿踢平。

    可现下人才刚回来没多久,便直接传出了对方已有婚约的消息。

    还没等京城各家去探查是谁下手这般迅速,两家便已经将婚宴请柬都散了出去。

    再一看请柬,嚯,另一方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物。

    若秦以宁是谁,京中应当没有几人知晓。

    可若是起秦老大人那外孙女……不,现在应当直接称作孙女了,那在京中的名气,可是各家贵女中的头一份儿。

    没有旁的原因。

    母亲合离还能将孩子带走直接改为母性,记入母族族谱的,放眼天下估计也就这一位了。

    不夸张地,满京城里凡是能叫得出姓名的人家,在提及亲事时,都恨不能绕着秦家这位走。

    甚至在婚宴定下时,秦以宁都没能请到她的女傧相,只能由刚从漠北赶来的穆白芷和穆白芍二人送她出嫁。

    由此便可见,秦以宁在后宅女眷之中,究竟是个什么名声。

    可如今,穆空青这位最是炙手可热的佳婿,竟当真被那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秦家摘了去?

    且不提旁人心中诸多思量,那满京城的闺秀,可都不知撕碎了多少帕子了。

    京中贵女嫁人,无非就是两种选择。

    一是家中嫡女,多能嫁得门当户对,为家族添一位得力姻亲。

    二是不幸生为庶女,多是嫁予那寒门新贵,图个以博大。

    前者瞧着光鲜,可初入高门,上要侍奉公婆,下要弹压家奴,对外维系人脉,对内还要照看丈夫的通房妾。

    万一运气不好,不准刚一进门,就有那么几个庶子庶女等着自己。

    后者更不必,本身就算得上半个弃子。

    丈夫出息还好,即便当下日子苦些,也总算有个盼头。

    若是丈夫出不了头,那便是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过了。

    可穆空青却不同。

    他有寒门子弟的清净后院,又有高门子弟的敞亮前程。

    别那庶出闺秀想要嫁他,即便是京中高门嫡女,也有不少人看中穆空青行事清正,视他为良人的。

    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怎么就娶了秦家那离经叛道的姑娘了呢?

    可无论心里再怎么嘀咕,该给秦老大人的面子得给,该同穆空青示好的也不耽误。

    即便结不成姻亲,也犯不着去得罪人嘛。

    因此,这场婚宴办得也足够热闹。

    叫人意外的是,本以为穆空青一介寒门子弟,家中必然无甚财力,给秦以宁的聘礼应当也简薄寒酸得紧。

    却不想穆空青若论财力,确实及不上秦家,可也绝对没有众人想象中那般寒酸。

    只看每年从秦家得来的那些分红,这数年下来,也足以称得上是天文数字。

    那笔银子的存在,在当初续签契书时,孙氏和穆老二便知晓了。

    只是那数字太过巨大,大到孙氏只瞧上一眼,便觉得喘不上气来,更不敢将这银子拿在自己手中,于是便一直交托给周秀才保管。

    先前穆空青返乡,同他老师商量婚事时,周秀才便顺带将这笔银子全都交给穆空青了。

    眼下穆空青置办聘礼婚宴,便是由此处出的银钱。

    原先穆空青本想着这样中规中矩的就好。

    可在他知晓秦以宁因着身世,连女傧相都无法请来时,不知怎的便对这位合作伙伴心软了。

    兴许是出于为搭档撑腰的想法,穆空青硬是在百忙之中抽空猎了一对大雁,还特意将它们精心养着,活蹦乱跳地送去了秦老大人府上。

    原本那份在高门大户眼中算不上贵重的聘礼,也因着这对大雁显得难能可贵起来。

    不在稀少,而在亲手猎雁的这份心意。

    婚礼当天,秦以宁没有兄弟送嫁,穆空青便亲自将她背上了花轿。

    两辈子头一回同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如此亲近,穆空青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而秦以宁不知怎么的,听着身边的喜婆惯例地着吉祥话,忍不住就拍了拍穆空青的肩,凑在他耳朵边低声了句:“穆大人,人家夸我贤良淑德,祝咱们举案齐眉呢。”

    以秦以宁的性子,谁敢让她“举案齐眉”,她不得掀了人家的“案”才能罢休。

    穆空青被她话时的吐气吹得痒痒,不自觉地侧头避了一下,对着盖头下的人道:“您就忍忍吧,横竖也就这么一回。”

    穆空青的话一半,脖颈处又被那盖头上坠着的流苏坠子滑过。

    穆空青不是那耐痒的人,这突如起来的一下,好悬没叫他笑出来。

    这宅邸太大也是问题,只是将秦以宁背上花轿,也得走上近一刻钟。

    穆空青无奈地压了嗓子道:“秦大姐,您把那帕子上的流苏弄远些吧,我怕我一会儿给你摔下来。”

    秦以宁新奇道:“穆大人这是怕痒?”

    她话时又不自觉地低了低头,眼看着流苏扫过穆空青的脖颈,而穆空青肉眼可见地动作一滞。

    秦以宁忍笑,依言向后仰了仰,没再叫那流苏碰到穆空青。

    将人送上了花轿,穆空青跨上高头大马,一路回了穆府。

    秦以宁的嫁妆浩浩荡荡地抬了一百二十八抬。

    除却属于秦氏家族的那部分产业,秦夫人和秦老大人这些年来的私产,几乎八成都给了秦以宁做陪嫁。

    这下可不止是闺秀们懊恼了。

    不少纨绔子也在心中暗忖,若早知道这秦家姑娘的陪嫁这么多,他们勉强一二将人娶回来放着,倒也不是不行。

    好在穆空青府上什么都不多,就是空置的院落多。

    秦以宁带来的嫁妆人手一一安排下去,刚好将穆府原本的空档补上。

    而后拜过天地高堂,秦以宁被送入新房,穆空青则要留下敬酒。

    知晓穆空青与秦以宁并无夫妻之情者,除却他们二人自身外,便只有秦夫人了。

    哪怕是秦老大人,也只当是孙女看中穆空青品行。

    是以平时在府中,穆空青和秦以宁还是得同榻而眠,也不好直接分房去睡。

    好在穆空青早早便有了准备,特意在主院卧房中放了张大床。

    即便上头睡了两个人,也不至于肌肤相帖。

    秦以宁在见了那张大床之后便愣住了。

    她都无需多想,便能知晓穆空青的意思。

    秦以宁不好自己是怎么想的。

    先前穆空青便有暗示,他会尊重秦以宁。

    只是美人在怀,还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天下间,又有哪个男人真能守得住呢?

    秦以宁原本攥紧了袖子的手略松了些。

    无论穆空青此行是否发自内心,哪怕只是做给她看的,她也依然感念。

    而穆空青也当真做到了。

    于穆空青而言,两人目前只能算是交浅言深的朋友。

    日后会怎样他不知道,但目前只拿对方当个同居室友,这个分寸穆空青还是可以守住的。

    婚后第三日回门,穆空青第一次正式同秦老大人长谈。

    这位秦老大人不及耳顺,却已须发皆白。

    然而不同于略显老态的外表,秦老大人精气神十足,话也尽是干练的风格。

    “以宁性子执拗,行事也常有出格,日后还望你多多包容了。”

    只从这一句便能知晓,秦老大人未必认可女儿和孙女的理想抱负,但却因一片慈心,硬是顶着家族压力护持她们。

    而穆空青话里话外对秦以宁的维护之意,也叫一众等着看她笑话的秦家人大失所望。

    随着年岁渐长,秦以宁的男装扮破绽越来越多,每次出门都得万分心。

    如今得了已婚妇人的身份,在外行走便更要方便许多。

    这头是穆空青销假入职的第一天,那头秦以宁便借着送他的名义也上了马车。

    将穆空青送到翰林院府衙前,秦以宁一时兴起,满脸不舍地同他告别,将府衙门前同来点卯的同僚看得好一阵艳羡不已。

    而后这位“贤良淑德”的穆夫人,转头便坐着马车出了城,好生整治了一番城外庄子上的散漫下人。

    穆空青在见过上官之后,照例被分配了整理史集的活计。

    穆空青的上官乃侍读学士王大人。

    王大人知晓张华阳与穆空青交好,索性便直接指派张华阳同穆空青一道。

    张华阳已经在翰林院做了两个月了,对这些活计早已上手,如今带着穆空青也是驾轻就熟。

    “这些东西年年都整,也年年都没什么好整的。”

    屋内共有四张桌案,分属于另一位从六品修撰,以及张华阳、榜眼沈桥这两位编修。

    余下一张空的,便是穆空青日后办公的地方。

    眼下屋内无人,张华阳话也少了顾忌。

    “那位邹大人乃是上一届的状元郎,出身泗水邹氏,与谢学兄有旧怨,对我等也多有迁怒。”

    张华阳口中的“谢学兄”,乃是六年前那届殿试的状元。

    也是大炎朝的第二位大三/元,出身永嘉书院,如今已是正六品侍读。

    张华阳起这事儿来满腹怨气,一看便是在那位邹大人身上受了不少闲气。

    “不过还好,空青你与他同级,想来他也拿捏不了你什么。”

    张华阳话还没完,便听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从那动静来看,来人推门的力气应当不。

    进来的是个身材干瘦的青年人。

    对方眼角下垂,两腮凹陷,右半边唇角上翘,也不知是特意摆出这表情,还是天生便是如此。

    穆空青抬手行了个同辈礼,却不想对方竟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便当做是没看见一般。

    张华阳背后人让正主撞上了,他却是半点慌张的意思都没有,行礼也是一派闲适懒散的模样:“呦,这不是邹大人吗?晒书回来了?”

    跟着邹大人一起进来的还有沈桥。

    与邹大人一身清爽不同,沈桥的模样,就颇有些狼狈了。

    沈桥的发髻有些歪斜,衣襟翘起,后背更是汗湿了一片。

    现下已是六月里,初夏的暑气已经初展头角,但远远不会将人热成这样。

    再联系张华阳先前所言,只怕真正去晒书的不是邹大人,而是沈桥了。

    邹大人的目光钉死在穆空青身上,面上却是公事公办道:“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少做这等泼皮无赖的姿态。”

    勋贵与世家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桥顾着面子前程,张华阳却是个混不吝。

    张华阳开口便道:“邹大人训训我们也就罢了,空青与大人同级,大人不会连他也要训吧?”

    邹大人扯出一抹冷笑来:“我区区一介从六品官,哪里敢训斥穆大人这等天之骄子。”

    这话里阴阳怪气的味儿,都快浓到熏人眼睛了。

    穆空青自诩也没得罪过他,就算是迁怒,也不至于叫他这样半点脸面都不顾吧?

    况且穆空青自己也就罢了,沈桥和张华阳两人,个顶个的家世不凡。

    只因为迁怒,便摆出这副要同他们结仇架势,这也太不合常理了些。

    穆空青直觉这中间还有旁的事情。

    “你我本是平级,哪能当邹大人如此谬赞。”

    穆空青面对邹大人的阴阳怪气,当下便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

    穆空青日后还得在这翰林院中当值呢,若今日退让了,只怕下一个被抓去晒书的,就是他自己了。

    邹大人闻言笑容愈盛,其间却含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平级?穆大人这话得倒是不错。只盼得穆大人莫要永远都与我平级才好。”

    穆空青原以为他是个没脑子的,现下听来,却觉得这人带着几分癫意。

    就算是骂人,也不必连着自个儿一块咒进去吧?

    穆空青看向张华阳。

    这位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瞧着不大正常的模样。

    张华阳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后头再与他细。

    不待屋内众人消停下来,这房门便又一次被推开了。

    “传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修撰穆空青觐见。”

    来人头戴三山帽,着了一身靛蓝锦衣,手持拂尘,声音尖细,明明白白是位宦官。

    张华阳与沈桥二人似是认得他,叫了一声“临公公”,而那邹大人却是面色巨变,直直撇过了脸去。

    那宦官也不在意,他下巴微抬,笑容却是和煦,冲着穆空青一拱手道:“这位便是穆大人了吧?还请快些随咱家入宫,莫要叫官家久等。”

    竟是在此时便要召见他吗!

    穆空青的呼吸陡然重了三分。

    他微微阖眸,右手抚上袖口。

    只眨眼间,便让自己平复了下来。

    “劳公公走这一趟。”

    得了这一道口谕,穆空青再无心情去理会旁的事情。

    想起他这些日子从秦以宁那里得知的沿海发展形势,穆空青目光微凝。

    看来,圣上的心情比他想的要更为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