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一次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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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炎吏部考评三年一次, 考评之后或升或降或调,都是在年前便定下的。

    今年翰林院散馆,穆空青的考评得了上上。

    但因他在翰林院的职位已经升无可升, 所以吏部原本是预备按着常规的翰林升迁的法子, 将他旁调别部。

    例如穆空青身上原就兼着的户部郎中。

    穆空青在翰林院是从五品, 入户部是正五品, 这调令也算合适。

    只是没想到,北境大捷竟刚好卡着这个点来了。

    大军自北境班师回朝, 若是一路行进速度正常,那便刚好能赶上除夕归京,双喜临门。

    宫中陛下已经下了旨,要于除夕设宴贺北境大捷。

    这庆功宴上, 封赏环节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吏部诸人也无奈,只能加班加点开始重新拟定一干官员的考评及调任结果。

    好巧不巧的,旁人的升迁都好办, 唯独在穆空青这儿卡住了。

    穆空青原本是从五品侍读学士, 兼任正五品户部郎中。

    这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再进一步,便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 现在的内阁阁老文大人的位置。

    而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若要再进一步, 那便是正三品的左右侍郎。

    这步子跨得太大,别底下人了,就是龙椅上那位,也不敢这么将人拔起来的。

    可不调也不行。

    若论起升迁速度来, 军功一向是平步青云的代名词。

    穆空青这回和那位付大人一起琢磨出来的东西,那在围剿北蛮时可是立了大功的,那位姓付的钱粮官都连跳五级了。

    穆空青的功劳是不及他,但也不能只给人升个半品啊。

    若是往常碰到这种情况, 上头又无特殊指示的话,吏部要么就将人往五寺调,要么直接外放做知府。

    但很显然,外放这条对于穆空青是行不通的,甚至连穆空青身上的兼任都得给他留着。

    陛下明令穆空青主司船引一事,要是吏部将人给弄走了,这不是同陛下作对吗?

    吏部左侍郎挠了几天头发,决定把穆空青往大理寺调。

    正好大理寺的头头是这家伙的岳家,给个正四品少卿,于情于理都合适得很。

    结果没等吏部将辛苦几天的劳动成果递上御案,龙椅上那位便亲自开口了。

    令穆空青升通政司正四品通政,兼任户部郎中。

    通政司,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更兼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

    整个大炎上下,凡是走正常流程递交的奏折,都要经过通政司的手走上一遭,而后才会到文渊阁、到陛下的御案前。

    通政司使乃是正三品,在满朝权贵面前算不得位高,但绝对的权重。

    能入通政司的官员,必是得了陛下信重的。其地位超然,恐怕也只有提督学院那群门生遍朝野的家伙能比了。

    而穆空青升任通政司通政的旨意,也在除夕夜宴开始之前到了穆府。

    连同这升迁的旨意一同送到的,还有新制的四品官服,并秦以宁的四品诰命服。

    除夕,宫中设宴。

    凡皇室宗亲、超品勋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并此次领军北征的主要将领,皆于除夕入宫赴宴。

    而穆空青和付大人作为此次改造火器的主要人物,也得了参与此次宫宴的资格。

    穆空青还是头一回入宫赴宴,秦以宁倒是跟着秦老大人去过,但那也是她幼时的事了。

    倒是秦老大人对此颇有经验,直接派遣了秦家的马车来接人,让穆空青夫妇二人同他一起入宫。

    穆空青先前还觉得犯不上,不过是入宫罢了,何至于要秦老大人一路看护。

    待到了宫门口,瞧见那排出去长长一溜的马车时,穆空青才明白过来。

    这赴宫宴与平日里上朝不同。

    上朝时,宫门口往往都有御史盯着。若遇衣衫不整或形容不端者,保不齐便要被记上一笔,所以那马车停哪儿便是哪儿,人也是爱来多早便来多早。

    可宫宴不行。

    宫宴的默认规则,可以是入宫越早地位越高的。

    受宠些的皇室宗亲,往往于宫宴开始前几个时辰便要入宫,同宫中各位贵人们谈天叙事。

    那不受宠的虽不会去得多早,但也不能同大臣们一起入宫,所以便只提前一两个时辰,在紫禁城里轮番请个安,也就差不多了。

    接下来便是身上带着超品爵位的勋贵们了。

    该不,大炎开国至今,勋贵们大多都和皇室沾亲带故,不是你家出过贵妃,便是他家娶了公主。无论是从品级上来看,还是从亲疏远近来,这勋贵们入宫早些,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最后一波到的,才是穆空青这样老实工的臣子们。

    臣子们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无奈。

    去早了吧,若是入宫,宫中的主子们都忙着同自家亲戚叙话。若是不入宫在外头等着,那也属实是有点儿跌份。

    可若是一不心来晚了,那仕途基本也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这么一级一级轮下来,入宫赴宴的臣子们,也有了一套默认的规矩。

    例如紧跟在勋贵后头的那一批,必定是三公三孤、六部阁老这类或地位超然、或实权在握的。

    再往后一数,那便得是如通政司使、左右都御史这等帝王心腹。

    包括秦老大人这个大理寺卿在内,都属与默认第二批入宫的臣子。

    若是像穆空青这等破格赴宴的晚辈自个儿来,那不仅人要落在最后头,马车估计也是停得最远的。

    不仅要抓紧时间步行赶路,还得保持风度未免御前失仪。

    穆空青听着秦老大人给他讲解这些默认规则,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难怪都官场人脉至关重要,就拿这宫宴来,若是无人提点,他区区一个四品官的车架,不准就停在哪位一品大员的前头,然后便不知不觉地将人给得罪了。

    秦老大人看穆空青的目光也很复杂:“老夫本以为,这些东西至少要到十年之后才会同你提及,却不想你竟有这般造化。”

    穆空青如今入仕三年,便从一个从六品的修撰,一路坐到了正四品通政的位置上。

    可细细算来,穆空青的每一次升迁,还当真都是实实的功绩,能被拿来嘴的,也就只有资历这一点。

    自然了,最可怕的地方也正是穆空青的资历。

    穆空青六元及第时也不过十七,到如今,他也才刚满二十。

    整个大炎自开国以来,除却那些生来便有爵位的龙子凤孙们,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在他这个年纪坐上正四品官位的了。

    多数时候,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考过会试,便已经堪称青年才俊了。

    秦老大人想想自己,当年也是人人称颂的秦家麒麟儿。

    可再看看眼前这丰神俊朗的孙女婿,秦老大人心里头便是一阵止不住的酸。

    然而叫秦老大人没想到的是,宫宴开始不过半个时辰,这心里头泛酸的人,便不止是他了。

    穆空青入宫后谨遵秦老大人的教诲,凡是不能两口下肚的菜一律不碰,酒水半点不沾,饿了就口喝粥,防止在宴上失态。

    也幸好穆空青谨慎,即便他坐得远,也还是牢记秦老大人的叮嘱,这才能叫穆空青在被永兴帝点名的时候,一秒咽下口中的白粥,及时起身做出应答。

    永兴帝捋了把精心理的胡须,笑容满面地问道:“若是朕没记错,穆卿可是今年及冠?”

    穆空青乍一听这般家常的对话有些不适应,他躬身答道:“陛下英明。”

    有那平日里不怎么关心朝堂之事的宗亲,一听这话便惊了。

    穆空青才二十?可瞧这人身上穿的,那可是正四品的官服!

    一位老亲王止不住地盯着穆空青看。

    瞧他这模样,确实不孱弱,可也同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将没什么干系啊。

    这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永兴帝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既如此,穆卿应当尚未行冠礼?”

    穆空青寒门出身,家里人自然没什么办冠礼的念头。

    周秀才先前倒是提过给他办个冠礼,只是穆空青回不去清江府,又不愿为这事儿劳动周秀才千里迢迢跑来京城,便一直都没答应。

    穆空青思忖片刻,大概知道永兴帝想做什么了。

    穆空青笑着应了句:“臣虽未及冠,却能腆颜一句,已在三年前行了冠礼。”

    三年前穆空青高中状元,金銮殿上御赐状元冠服,可不就是行了冠礼吗。

    永兴帝也被穆空青这回答的一愣,随即他便反应了过来穆空青的是何时,当即便是一阵开怀大笑。

    永兴帝笑骂了一句:“就你机灵。若按你这辞,你的冠礼大宾岂非是朕?”

    穆空青见永兴帝心情挺好的模样,便也顺着贫了一句:“若陛下不弃,臣自然是愿意往身上贴金的。”

    这话还恰好顺了永兴帝的心,叫他又是大笑两声:“用不着你贴金。既然朕都成了你冠礼上的大宾了,那朕便得做点儿分内事吧。”

    冠礼上,皆是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并为受冠者取字的。

    永兴帝这话一出,这宫宴上也不知多少人心中泛起了酸水。

    瞧瞧人家。

    十七岁的六元及第,二十岁的正四品通判,还有当今陛下亲口要做他冠礼大宾为他取字。

    便是皇子加冠,也不过如此了!

    永兴帝都开口了,只要不是活腻歪了的,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扫皇帝的兴!

    而于穆空青而言,他这把年纪便能身居高位,自个儿又家世不显,能得永兴帝赐字,这可不是再好不过的保护壳吗!

    穆空青半点犹豫也无,当即躬身谢恩。

    永兴帝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今日为穆空青取字,也并非他一时兴起。

    见穆空青应下了,永兴帝便也开口道:“《屈原列传》有载,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朕观穆卿亦如此,不若便已‘文行’为字,如何?”

    穆空青在听见“屈原列传”时,心中便已是一阵激荡。

    “文约词微,志洁行廉。臣得陛下厚爱,能与屈子同,荣幸之至。”

    在帝王眼中的屈子之志,可远不止才华二字这么简单。

    若先前众人还只是心中泛酸,那等永兴帝为穆空青取的字出口之后,那酸水便是要直接淹了大殿了。

    屈子当年以身殉国,素来便是忠臣的代称。

    坐在帝王下首一脸阴郁的中年男子一抬手,满满一杯清酿便下了肚,盯着穆空青的眼神仿若淬了毒。

    父皇给穆空青取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想若是穆空青无故遭灾,那他便是楚怀王?

    还是,这是对自己的警告?

    如今的大皇子可以是被永兴帝一扒到底,除了个皇子身份一无所有,连府邸都被收了回去,只能被困在宫中。

    今日这场宫宴,还是当年漠北事发后,大皇子第一次走出殿门。

    他满心愤恨地想着要如何夺权、如何报复,却没有注意到,上首帝王看向他的目光中,已经失了最后的温度。

    宫宴还在继续,除却穆空青被赐字之外,也陆续有功臣家的辈得赏,倒是稍稍将众人的关注点从穆空青身上分下去了些。

    这场宫宴一直热热闹闹地到了子时,穆空青为了避免失仪,也硬是靠着三五不时的一口热粥,熬到了宫宴结束。

    刚一上马车,穆空青见了精神头十足的秦老大人,忍不住苦笑道:“下回若还有宫宴,我必得吃饱了再来。”

    紧随其后的秦以宁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今日不是临时接了升迁的圣旨,这才没来得及吗。再了,今日穆大人的风采,我在后殿都听人了,这么大的喜事还填不饱穆大人的肚子?”

    穆空青顺手给她掀开帘子:“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喜事又不是喜饼,还能填肚子不成?”

    也正巧提到这事了,穆空青便也顺带问了句:“广粤那边的货物可清点完了?”

    秦以宁只当他是闲聊,便应道:“差不多了吧,清单应当年后便能到京城。”

    这个速度已经是很快了,穆空青又问了句:“我先前曾提过,想要寻些番邦的新奇作物,不知此次可有寻到?”

    秦以宁想了想:“这事儿先前我也着意吩咐过,只是先前东西太多太杂,还没核对清楚,便只前两日的来信中倒是提过一句。好似是找到了几种。不过都味道平平,没有番椒那样独特的,只怕你要失望。”

    这是第一次出海,穆空青原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如今看来,这希望恐怕不!

    味道平平好呀。

    他想找的东西,在没有经历过品种改良,也没有特殊烹饪方式的时候,可不就是味道平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