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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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刚入六月里, 穆空青便一日日忙了起来。

    原因无他,春耕时种下的那批土豆,已经陆续开始成熟了。

    还未到秋收交税之时, 各地的折子便已经如雪花般飞往京城。

    到了秋收时节, 番薯与第二季土豆同时成熟。

    各地歌功颂德的折子恨不能直接淹了京城, 听闻还有一偏僻县的百姓集体向京城的方向跪拜, 以谢活命之恩。

    穆空青手上收到的拜帖更多了。

    穆空青当初送吃食时半点也没藏着掖着,如今从穆空青得了这番邦吃食, 再到大炎境内的百姓具都种上高产粮种,过去也有两年了。

    只要是在京城为官的,就是消息再不灵通,对于这高产粮种的来历, 也该有所耳闻。

    穆空青平日里与人交际不算多,除却他通政司的同僚之外,便是如张华阳、杨思典这等老熟人。

    如今到了这鲜花着锦的时候, 穆空青素日里的低调行事便起了作用。

    多数人即便是想要攀附, 一时间竟也找不着门路。

    能同穆空青上话的,要么便是他多年好友, 不会拿穆空青当做人情。

    要么便是同样位高权重, 等闲人攀附不上。

    不少人找不到人牵线搭桥,想同穆空青扯上干系便只能往他府上递拜帖。

    穆空青深知何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大炎百姓种植新粮种尚未满一年,还不到真正论功行赏的时候, 这会儿不低调点儿做事,只怕要为将来埋下隐患。

    于是这成百上千张拜帖递来穆府,穆空青最后也只见了永嘉书院的几个学子。

    这也是永嘉书院的老传统了。

    当年穆空青他们参加会试时,多数人都是劳烦在京为官的学兄帮忙寻的客栈。偶尔哪届学子运气好, 赶上有学兄调任入京,还会用官船稍上他们一程。

    而这些入京赶考的学子们为表尊敬,也都会往学兄们的府上递上拜帖。

    自然了,多数情况下,在考完殿试之前,这些拜帖都是要石沉大海的。

    穆空青之所以会见他们,也是因着他们这群应考学子来得太早,会试题都还没出呢,远远到不了需要避险的时候。

    据这些学子所言,他们其实今年三月便已经动身了,名为赶考,实为游学。

    此行一来是为了去广粤,二来也是想在路上亲眼看看高产粮种的收获。

    只是没想到如今官道修得通畅,抵达京城的时间也比他们预料中要早得多。

    来都来了,他们也不好半道再折回书院去,便也只能在京城安置下了。

    然而这些学子们都不是京城人士,这些日子里于学问上有了疑惑,也寻不到人指点,便只好厚颜前来请教学兄们。

    穆空青听完之后秒懂。

    为了押题来的。

    近年来大炎发生的大事拢共只有这么些,还桩桩件件都同穆空青脱不开干系。

    他们于这些事上有了疑问,还恰好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不来找穆空青都不过去。

    只是叫这些学子们没想到的是,穆空青居然还真的愿意见他们。

    穆空青虽然只在永嘉书院待了六年,但他对永嘉书院的感情却不输任何人。

    爱屋及乌,正如谢青云从一开始就对穆空青抱有善意一般,穆空青在面对这些学子时,也同样不会吝啬。

    这些学子们也很识趣,得了穆空青一次指教之后,便自觉已经占了大便宜,后头即便再有什么疑难,也多是自己埋头钻研,并不仰赖那点儿情分就没休止地去寻穆空青。

    眨眼间到了冬月里,穆白芍终于带着一家子回了京城。

    穆空青乍一见到穆空柳,险些没能认出来她。

    兴许是南边儿的太阳太毒辣,穆空柳如今的颜色,比秦以宁在广粤那会儿都深。

    老穆家祖传高个儿,穆空柳又就过得好,如今近两年不见她,她比她二姐都高了几分。

    走时还是个白白软软的姑娘,回来的时候不仅颜色深了,两腮的肉也没了,五官甚至带上了几分锋锐。

    再加上她兴许是为了行走方便,回来时还穿得一身男装,乍一看上去,穆空青自己都要相信自己还有个同胞弟弟了。

    然而最叫穆空青惊讶的,还不是他妹妹一眨眼就从白嫩包子变成了弟弟,而是穆空柳在孙氏的眼皮子底下这么扮自个儿,居然没被亲娘锤死。

    结果穆空青回头再一看自家爹娘。

    成了,难怪没教训穆空柳呢,自家爹娘也没讲究到哪儿去。

    这行人里唯一一个去时什么样,回来也什么样的,就是穆白芍了。

    她在外头跑得多了,经验也更丰富些。

    “起初他们不听我的,就是觉得我那一层层的面纱帷帽闷热。若不是被晒伤了,怕还要觉得我多事呢。”穆白芍笑嘻嘻。

    穆空青眼看着娘亲就要发作,急忙岔开话头:“听你把纱厂开去了广粤?”

    这话是对穆空柳的。

    据穆白芍传回来的家信看,他们此行还是在广粤待得最久。

    毕竟起初就是为了给穆空柳寻舌人,学番邦语的。

    谁承想穆空柳不仅在广粤学了番邦语,还直接把纱厂也建了几座。

    穆空柳一脸骄傲:“那是自然。”

    “我日后可是要去番邦办厂的,去之前总得先叫人知晓咱家的名头。”

    穆空柳开始给穆空青算账:“咱家的纱厂从有了新机子,纺纱织布又快又好。若是一心办厂,江南的布庄怕是都没几间能开得下去。”

    着着,穆空柳又叹了口气:“可这土布庄又不是绸缎庄,多是普通百姓一家的生计所系。我若是一力在江南售卖,只怕要断不少人的生路。”

    穆空青听到这儿,已经藏不住面上的笑意了。

    而后,穆空柳狡黠一笑:“可建在广粤就不同了。虽远洋海贸尚未完全开放,可南洋海贸却是无甚限制的。”

    穆空青转头和秦以宁对上了视线。

    秦以宁呷了口茶水掩住唇边的笑:“这可不是我教的。”

    穆空青饶有兴致地问她:“你不想断布庄的生路是善心,那可有想过若是这布价能降下来,于我大炎万千百姓亦是幸事?须知如今大炎境内衣不蔽体者亦有之,他们又当如何是好?”

    穆空柳还真被穆空青给问住了。

    她想了半天,道:“那,那便如我在江南时那般,只卖少量,叫穷人有得买便是。余下家中富裕的还是去旁的布庄买。”

    穆空青摇头:“你怎能保证,去你那儿买布的都是穷人?”

    是呀,她若是在江南大肆办厂,将江南的布价压低,确实是会逼得布庄开不下去。

    可换做寻常百姓的角度想想,能买到低价的好布,这岂非是天大的好事?

    一时间,穆空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晕乎了。

    穆空柳思虑片刻,心翼翼道:“那我先将那些布庄都买了,再卖咱们自家的布。”

    秦以宁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穆空青敲她脑袋,笑骂道:“可真是叫你富贵日子过多了,你知道江南有多少布庄吗?竟敢开这个口!”

    穆空柳抱着脑袋就往秦以宁后头躲:“那你当如何嘛!”

    瞧着穆空柳被击得有些丧头耷脑的模样,秦以宁瞪穆空青:“她才多大,管生意也没几年,就你净逗她。”

    穆空青挑眉:“这可不是我逗她,咱们阿柳日后是要让纱厂开遍天下的,总不能去一个地方开厂,就先将人家的布庄都给买下来吧。”

    穆空柳自个儿也知道这事不靠谱,稍一想想便脸都红了。

    不过穆空柳顺杆子爬从来都很有一套,见有人给自己撑腰,当即便抱着秦以宁的胳膊宣布自己再也不要理坏哥哥了,转头便开始央求秦以宁教她,这事该要如何办才能两全其美。

    秦以宁叹道:“寻常百姓所求不过温饱无忧,衣与食二者并列,你就不能想想米粮铺都是如何卖的吗?”

    穆空柳懵然道:“米粮铺?”

    穆空青问她:“你该不会以为,米粮铺的东家,家中是有良田千倾的吧?”

    前头只允土地私有而不对富户进行约束,以致地方强过中枢朝廷的结果就放在那儿。有了前车之鉴在,大炎哪敢任由富户肆意进行土地兼并。

    即便真有米粮铺的东家可以给自家供货,他们怕是也不敢露这个头。

    所以,甭管人家的粮究竟有多少是自家产的,对外都得报出收粮的账来。

    且还不能报少了。

    可大炎多数百姓种地,却没有这么多的百姓织布,布庄便是想从当地收布来卖,怕是都收不着多少。

    所以那些贩卖普通布料的布庄,大都是自产自卖,最多偶尔收一收百姓家的妇人织出的零星几匹。

    穆空柳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呀,我为何要自己开布庄呢?我将那布全部卖给布庄不就是了!”

    这种供销关系在如今着实少见,穆空柳一时没能想到也是正常。

    如今经人一提醒,她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成了,你后头又有事情做了。”

    如何让人家停止自家产布,转而从穆空柳的纱厂中进货,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

    先前根据穆空青提供的图纸,纱厂中的匠人们在造出纺纱机之后,又进一步对其进行了改良。

    兴许是因着纺纱效率的提高,包括飞梭在内的一系列提高织布效率的工具,也都陆续问世。

    穆家纱厂每年产出的布匹数量都在增加,如果穆空柳不能尽早将此事做成的话,部分牺牲就在所难免了。

    温饱二字,何其简单,又何其艰难。

    穆空柳欢欢喜喜地琢磨她将要开创的大业去了,穆白芍和爹娘也各自回房休息。

    穆空青和秦以宁也要回屋了。

    此时天色已暗,莹莹月光映在了路旁积雪上。

    穆空青接过下人递来的大氅披上,又顺手给秦以宁拢好了衣襟。

    秦以宁忽然想到方才所提的温饱二字,不禁笑道:“穆大人如今解决了‘饱’字,想必吏部的调令如今也都备好了。过两日府上来人,我身上的诰命怕是要赶上祖母了。”

    穆空青失笑:“哪儿就解决了‘饱’字?”

    只是让有土地的人勉强不被饿死罢了。

    穆空青的将秦以宁被风吹起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玩笑道:“你且放心吧,今年几位大人告老,你若想要追上祖母的诰命,只怕还得等上十年。”

    秦老大人执掌大理寺多年,距离入阁也不过一步之遥。

    如今旁的不,大皇子遭了重,卫家作为大皇子的母家,卫首辅身为大皇子的嫡亲外祖,永兴帝能让他自己告老体面退场,都是看在卫首辅和大皇子撇得够快的份儿上。

    内阁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头有人退了,自然也得有人补。

    论资历官声,这人选非秦老大人莫属。

    穆空青是文官,又不是武勋。

    便是得了再大的功劳,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跨到正一品去。

    但是这份功劳,能叫他日后的仕途顺畅不少倒是真的。

    距离吏部发下调令的日子越来越近,外头所有人都好奇穆空青此次能否一步登天。

    就连那御史台的御史们,都已经好了腹稿,只等调令一下,若是穆空青升得太离谱了,他们就能有活儿干了。

    唯有穆空青自己,抱着撑死了也就是个三品官的念头,该当值当值,该上朝上朝。

    有那想烧热灶又看不懂眼色的人,成日里来听些什么有的没的,或是巴巴地凑上来些漫无边际的吹捧话,穆空青端三次茶都送不走人,直叫他烦不胜烦。

    后头实在没辙了,穆空青便把尤明澄拖出来挡枪,是挚友将要散馆考试,自个儿得去同人传授传授经验。

    你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入仕第三年便直接坐上了正四品的位置,你能有什么散馆考试的经验要传授?

    大抵是穆空青这个借口找得实在太不给人颜面了,到吏部调令正式出来之前,穆空青还当真清闲了一段日子。

    只不过穆空青的清闲日子也没能过多久。

    吏部出官员调令的那日,一封玉轴圣旨到了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