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一门新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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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做事, 都讲求师出有名。

    正如穆空青手上这个番薯,也都留下半截外皮包着,才不会沾得满手狼狈。

    趁着工部精锐尽出忙着改造海船的时候, 穆空青同秦以宁开始了自己的布局。

    先头因着海贸的关系, 大炎境内的豪商巨贾们, 多少都同秦以宁有过交集。

    秦以宁得了穆空青的收益, 在她有意无意的暗示下,不止是穆家手下的工厂招工会开设讲堂, 有旁的豪商或是为了招工方便,亦或是为了名声好听,也都开始以讲堂的形式进行招工。

    领头的大商们都这么办了,后头的商户们, 也就自然而然地有样学样了。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但凡尝试过工厂的生产模式的人都知道, 倚靠传统的师徒模式招手工人, 这工厂根本就办不下去。

    一时间,讲堂的讲师, 工厂的工人, 都成了民间大热的谋生路子。

    尤其是那讲师。

    大炎境内的官道多数都换成了水泥路,货物的运输成本也是一降再降,有资本开遍全国的大厂不多,但辐射范围只在周边几地的工厂却不在少数。

    这些工厂舍不得花太多银子在招工上, 聘讲师的门槛儿自然也就比大工厂要低,只要能认全常用字,那便已经足够了。

    而这样的工厂,恰恰是数量最多的。

    只需识得常用的那些字, 便能被人请去讲课,受人尊敬不,一个月也能有不少月银。

    这样一来,民间向学之风更盛。

    就连那街上的闲汉游侠,也会时不时溜去讲堂外头听上两句,想着万一学会了,日后的生计也能有个着落。

    有那脑子灵活的流民,没了户籍文书,签不成身契,进不了工厂,但却凭借着一日日的偷师,硬是叫他囫囵个儿地认全了字。

    最后还真能靠着这点本事,三五不时地去各家工厂开设的讲堂顶上几堂课。

    这类人要的银子少,又不用签契书,那一心节省成本的商户,自然更愿意聘请他们。

    随着时间推移,这样的例子越来越多,那些本以为一生无望的底层人,便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恨不能住在讲堂边上。

    眼见着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想着读书识字,街边乞丐都要寻个树枝在街上写写画画。

    这下,以青山书院为代表的,那一部分思想传统的读书人们彻底坐不住了!

    读书识字何等风雅清高之事,那些污糟之人也配?

    原先只有穆空青手下的工厂开办讲堂,这些人便只是作文写诗暗讽。

    随着如今讲堂四处开花,读书认字的“下九流”越来越多,于是陆陆续续地,这些人就从暗讽,变成了明火执仗般指着始作俑者的鼻子的骂。

    若非他们还顾忌着穆空青身处高位,只怕这个“始作俑者”的代称都不会有了。

    穆空青知道自己堵不住这些人的嘴,索性将计就计,不仅不想法子替自己正名,反倒令自己的人手在暗中蹿腾了一把火,让那些跳脚之人坚信自己此举乃是为了文人风骨,应当不畏强权。

    渐渐的,穆空青的名字也开始隐晦地出现在部分文章中。

    就在事情越闹越大,连谢青云都忍不住又一次皱着眉找上穆空青的时候,穆空青掏出了他特意从永兴帝那儿讨来的一道圣旨。

    谢青云是什么人?

    正经的世家子弟,大炎朝的第二位□□状元。

    他在看见这道圣旨时,瞬间便明了了:“这件事是你故意的?”

    穆空青颔首道:“谢兄该不会真以为,我是那等只一心埋头办事,半点都不在意自个儿身上会否背负骂名的圣人吧?”

    谢青云将圣旨归还给他,笑骂道:“你算个劳什子圣人,如今这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穆空青穆大人心里头压根不好读书,如今才会推崇君子论迹不论心。”

    黑历史又一次被提起,穆空青痛苦地捂住了半边脑袋。

    要这回穆空青拿自己当靶子挨骂,最叫他心梗的远远不是什么有辱斯文之类的酸词儿。

    是那帮缺德鬼,他们知道穆空青入仕之后的所作所为,堪称桩桩件件功在社稷,这点没什么能诟病的,于是便将穆空青入仕传出的诗文都给翻了出来,对着它们挨个儿挑刺。

    这样一来,穆空青当初在江南文会上一着不慎,作出的那篇自揭自短的黑历史杂文,自然也就躲不过被人审视的命运了。

    原本穆空青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如今可好,叫这帮人这么一嚷嚷,那可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谢青云幸灾乐祸:“自作孽。”

    私下里窜火这事儿着不好听,也怕多了走漏风声,所以穆空青便没有主动同人提起过。

    若是张华阳、杨思典等好友来问了,穆空青也不会瞒着他们。

    谢青云平日里与他算不得有多亲近,先前提醒过他一次便是交情了,所以后头穆空青故意令人拱火的事,谢青云也一直都不知晓。

    穆空青笑着写过了谢青云,复又问道:“谢兄觉得,我讨来的这封圣旨效用如何?”

    谢青云在永嘉书院待的时间可比穆空青久,他只是顿了顿,便笃定道:“山长会答应的,书院同窗们也不会抵触。”

    谢青云着着又笑出了声:“先前春闱之时,你穆大人为人不近人情,却唯独对书院同窗留三分情面的消息,可在考生中间传了个遍。我听那年报考书院的学子都多了三成,演武场险些坐不下。”

    穆空青权当没听见他的调侃,面色不变道:“我自是知道山长必会答应,我的是——”

    穆空青晃了晃手上明黄色的锦帛。

    “这道圣旨一旦送到书院,那书院可就代替我成了那个靶子了。”

    穆空青手上这封永兴帝亲笔所书的圣旨,写的内容不是旁的,正是令永嘉书院在工部名匠的指导下,开办理工科,招收专研理工的学子,为工部储才。

    谢青云完全不上钩:“你既能想出这招,那必定留有后手。你同杨思典走得近,怕是早就从他哪儿给山长递过信了吧?”

    此时那群文人们正是群情激奋,要维护正统的时候。

    若是这个时候把永嘉书院推出来,书院要另开理工科,那不是明晃晃地让书院替穆空青堵枪眼么?

    把那些讲堂全部都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永嘉书院在文人士子们心中的地位。

    这事一出,只怕发声的就不止是那些酸儒了。

    谢青云相信穆空青的为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穆空青笑道:“瞒不过谢兄。”

    穆空青当然不可能把书院推出去替自己挡枪。

    或者,穆空青特意将讲堂的事闹大,为的是用他自己,替书院挡枪。

    这些文人们骂得再凶,文章写得再多,念不起书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不关心这个的。

    但事情涉及穆空青可就不同了。

    他丰乐伯的名声,在大炎百姓之间可是无人不知的。

    穆空青受大炎百姓的爱戴程度,从穆府门口三五不时就会出现点儿新鲜果蔬上就能看出来。

    眼下这些酸腐文人们屡屡对穆空青出言不逊,又一口一个“不配读书的污糟之人”,直接将底层的穷苦百姓也给骂了进去,叫人怎能不对其生出厌憎之意?

    若是这个时候,永嘉书院能够出面,高呼圣人之言,推崇开卷有益、有教无类,必然会得到其余正常读书人与大炎百姓的支持。

    之后书院再顺势“以身作则”,开办理工一科,后接陛下圣旨盖棺定论,于情、于理、于,皆可立于不败之地。

    穆空青认真道:“非是我行事手段繁琐,只是若不闹上这一回,那么即便书院设此课业,兴许也无人来学。”

    能入书院学习正经理工科知识的,至少是得识字的。

    穆空青带着各路商户办讲堂,令底层百姓有机会识字,也是为了给日后潜在的理工科学子铺路。

    穆空青也清楚,最初会来研习理工科的,必然还是普通百姓居多。

    如今的普通百姓们连县官的姓名都未必知晓,哪里能懂那么多国家大事,有什么高瞻远瞩。

    不过是大家都科举好,那么便冲着科举去。

    若是有人识字之人研习理工一科也是条路子,那么也自然有那觉得科举无望者,转而投向理工科。

    要是穆空青不将舆论炒起来,百姓们识了字之后,还是一心一意只能看得见科举,那书院开办理工科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穆空青耐心细致地同谢青云讲解了这个计划,听得谢青云连连点头。

    穆空青问道:“谢兄可能理解此事?”

    谢青云应道:“用心良苦,我自明白。”

    穆空青微笑:“如此便好。”

    谢青云看着穆空青的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对。

    很快,他便知晓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就在谢青云同穆空青的这场谈话结束十日后,永嘉书院发声了。

    杨老山长多年未有文章外传,此时却高调传出《兴国》一文,并在文中振臂高呼“有教无类”,并直言“民智启则国智启”、“巫医百工非贱业,数理匠艺亦兴国”,所以书院要开办理工科,头一年招生不限年龄身份,只要识字皆可入学。

    《兴国》一文在此时出现,便如同往那热油锅里泼了一桶开水。

    就连穆空青,都为杨老山长行文之大胆而咋舌。

    穆空青对着手下人抄录来的《兴国》叹道:“不愧是杨老山长。”

    是他穆空青瞧人家了。

    这位可是在当初根基未稳时,就敢冒天下文人之大不讳,公开在书院开办武学课的杨老山长。

    若非此次永兴帝的旨意中言明理工科学子亦可入仕,不准杨老山长都用不着前头那些铺垫。

    瞧他老人家言辞之犀利,就差指着青山书院……啊,是酸腐之人的鼻子,骂他们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山长还怪记仇的。

    穆空青想想杨老山长此次发文的目的,在心底呸了几声。

    什么记仇,这回带头蹦跶的也是青山书院那群人,老山长就事论事罢了。

    穆空青挥挥手,将家中的管事招来嘱咐了几句。

    而后,大炎各地便有不少茶楼里的书人,将《兴国》一文用白话转述了出来,好叫那听不懂之乎者也的百姓们,也能知晓其中的观点。

    原本百姓们也不会写文章,听那些读书人指桑骂槐,即便有意辩驳也不知从何起。

    现在有一位杨老山长站出来了,那百姓们自然也就无需再忍着了。

    在百姓群情激奋的情况下,再有人什么:“老山长所书并非全然无过。”之类的话,只怕就要被人当做瞧不起布衣百姓的酸儒了。

    而将这一团火烧得更旺的,便是永兴帝的那一道圣旨。

    将圣旨送往书院的不是旁人,正是谢青云。

    顶了宣旨太监活计的谢青云,随身还带着工部匠人们总结出的手记,并且在将圣旨送到永嘉书院之后,还不得不留在书院中,继续同那帮文人们嘴仗,可谓身兼多职。

    谁叫杨老山长一把年纪又德高望重,真同辈斗嘴也不是个事呢。

    于是这出去同人唇枪舌战的活,自然就落在谢青云身上了。

    有大炎唯二的两位□□坐镇,任是哪位读书人到他们跟前谈科举,气势都得先矮上三分。

    而唯一能在这二位跟前直起腰板的穆空青,却正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毕竟这里是江南,大炎四大书院,其三都在江南,真正的文风鼎盛之地,。

    只要江南这群以青山书院为首的士子们服了,其他人自然也就认了。

    谢青云也只能甘当这个马前卒。

    江南茶楼。

    “我家有十六口人,全靠陛下和穆大人才没饿死,哪来的银子去科举?”

    “后来我受了穆大人的恩,进了厂子里做活,家里才喘过气来。”

    茶楼里,一个穿着粗布短的汉子满脸通红,指着对面身着蓝衫士子服的青年叫骂。

    “你们有银子的去科举,我们没银子的去念理工科,日后照样能为百姓做事儿!怎的就成了辱……什么不斯文了!”

    有人高声和道:“得好!”

    “那书上的字人人都能学,凭什么你们读书是好事,我们读书就不成?”

    “就是!”

    “书院又不是你家开的!”

    “我明儿就把我家幺儿送去永嘉书院。”

    “我也送!”

    那蓝衫学子气得不出话,又不知该怎么同众人分辩,为何理工科也能入仕却是外道,而科举入仕便是正道,只能口中不停念着:“愚民!一群愚民!”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永嘉书院这几日也是人来人往。

    自来了江南,谢青云一天少也要喝上八壶茶水。

    送走了青山书院的夫子,谢青云在心里将穆空青骂了无数遍。

    我那子怎么同我将事情的原委交代得这般细致!

    好在谢青云的茶水没有白喝,穆空青的骂也没有白挨。

    这些日子以来,去各地讲堂外蹭课的百姓明显增多,民间甚至出现了专门教人识字的讲堂。

    无需科举也能入仕,这于家中银钱不丰的底层百姓而言,便是又多了一条青云大道。

    在第一届理工科学子正式入学时,工部的新式海船也已改造完毕。

    此时的蒸汽机经由大炎工匠们改造之后,同穆空青记忆中的蒸汽机的模样已经全然不同。

    就算是提供了初始版本的穆空青,都有些认不出它了。

    但是根据穆空青从张华阳那儿听到的消息来看,这改造之后的版本,似乎比穆空青前世所知的蒸汽机动力更足一些。

    第一批被装上大炎版蒸汽机的海船,自然是留守大炎的水师战船。

    战船改造完成之后,便要开始对商船动手了。

    有早早便得了消息的商户们,近些日子不仅没有趁盟约尚未落到实处时出海,反倒是不顾冬季港口冻结的风险,直接将海船停到了津沽口岸一心等候着什么。

    这些时日一来,工部除却改进蒸汽机与海船之外,旁的事情几乎都被放置了下来。

    到了改造商船之时,工部在人手上的捉襟见肘便更甚了。

    穆空青算算大炎使团出海的时间,再算算改造后的商船出海所需的时间,只觉得时间紧迫。

    穆空青在户部翻了一天的账簿,回府后又同秦以宁来了场彻夜长谈。

    第二日一早穆空青便到了户部衙门,而后他户部衙门里坐了一整天,拉出了一长列的各项明细,到散值时都不忘将这份明细揣在身上带走。

    今日在文渊阁当值的钱大人蓦地眼皮一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坐在钱大人对面的工部尚书关切问道:“怎的了?”

    钱大人摸着眼皮沉思半晌,盯着工部尚书道:“方才莫不是又有人在算计国库的银子?”

    工部尚书面上的笑容一僵,不留痕迹地将手下一封奏折往边上挪了挪:“瞎什么呢!国库如何不是你户部的事吗?怎的要往我工部身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