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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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耕播种的时节结束了,账房的同僚们都回到了账房,现在没有之前那么忙碌,他们开始有时间研究傻奴这个姑娘了。

    傻奴是这里唯一的女人,而且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人,她的话也不多,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男人吃饭时喜欢聚群,傻奴却不喜欢,她总是自己带着凉了的糕点凑合一口,等到晚上再回去吃李远山大厨做的饭菜。

    她似乎没有要在这里久留的意思,不同他们交际,就连私人物品也不多,只有一个算盘和一支笔,就这,她还每天巴巴带回家去。

    他们可都是童生出身,掌事甚至是个秀才,怎么可能在意她那个纯金的算盘和价值百金的玉笔?

    “听她是苏将军硬塞进来,根本没有职位,苏将军也几次过来,专门看她。”

    “啊,这样吗?我看她梳的是妇人髻,还以为她早成亲了,原来是个走后门的……苏将军胆子也真是大,什么也比不上李将军,半年来连吃几次败仗,竟然还敢背着县主搞这些!”

    “她那副容貌,就是李将军活过来也要脱下圣贤的外衣……”

    “哎呀你们别瞎了!当心被苏将军的人听到!再者了,人家苏娇娇姓苏,姓苏!”

    傻奴浑身疼痛,昨天被李远山折腾得太狠,她居然太阳落山就睡了,一直睡到方才,点卯都迟了。

    早下了雨,她收起巧漂亮的油纸伞,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待男人们的议论停歇,她才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似的走进去。

    她默不作声地掏出自己的算盘和笔,看到上面刻的山字,莞尔一笑。

    这都是相公给她做的,当然要拿回家去,丢了那男人又要发疯。

    还好她也姓苏,以后倒是可以自己是苏伟的远房亲戚,减少这些人的无端猜想。

    秋收季过了,想必她不久就会离开,能和相公日夜相守了。

    他一个人窝在院子里太寂寞了,虽然,傻奴知道他一定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

    想到这里,傻奴老成地叹了口气,摊开账本,开始核算。

    午饭时,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来唤她,让她去亲王府一趟。

    傻奴懵了一会,难道苏伟又在使坏心眼?

    但现在李远山寄人篱下,她不得不去,她知道她的相公在这里有眼线,他很快就会了解她的去向。

    傻奴点点头,“军爷,可以让我回去取个东西吗?”

    她的算盘和笔还在案上。

    傻奴收了自己的东西,跟着士兵上了马车。

    看方向,还真的是去亲王府的,傻奴放下帘子,安心了。

    亲王府很安全,县主还活着一天,苏伟就不敢对她做什么。

    只是苏伟那双总是带着试探和探索的眼睛让她感到恐惧。

    她不明白,分明相公来时还要帮助苏伟,怎么一到了瑶南两人的关系就变了?

    亲王府并不奢华,比起曾经的将军府来,简直称得上朴素,外界所传不虚,亲王的确是个谨慎微的人,难怪可以在瑶南独大却不引起圣上的猜忌。

    穿过层叠假山,她来到了一个院子。

    傻奴在将军府住了些时日,大约看出来了,这里不是苏伟的住处,而是主院——这里是亲王的院子。

    雨水顺着伞面滑落,上面画着的悠远山峦被染上了一层雨雾。雨后青山坚毅沉默,泥泞丝毫没有动摇山的信念,也无损山的深沉流长。

    傻奴合上伞,放在门口,随着士兵进屋。

    娇懵懂的她好奇地盯着这位亲王看。

    肃亲王是个大约五十岁的中年人,面容、身形、姿态无不威严,穿着一身宽松的黑袍,可头发全然花白了,一双下垂着的眼睛透露着老辣和狠戾。

    李远山像他。傻奴默默想,然后乖乖跪下,垂下了自己的脑袋,“民女苏娇娇,拜见王爷。”

    亲王也在观察傻奴。

    的个子,孩子一样纯真茫然的眼睛,华丽合体的衣裳,还有她娇嫩却略显沉闷的嗓音,确实特别。

    这种杂糅着稚童和妇人的气质让亲王无法用任何一个词来形容她的存在,像是一朵无名的花,你知道她很美丽,却永远都不知道她可以用来干什么。

    账房?瑶南不差她一个账房。

    “抬起头来。”亲王沉声道。

    傻奴抬起了脸,目光不解但神态是放松着的。

    好像,真的好像,话的口吻相公都像极了眼前这个权势滔天的王爷。

    想起那个人,傻奴不禁笑着抿起了唇片。

    亲王的眼神在傻奴身上上上下下扫了几遍,“笑什么?”

    傻奴敛了笑,恭敬答道:“王爷英明伟岸,让民妇想起了父亲。”

    亲王冷笑一声,“你哪来的父亲。”

    一句话,就明亲王已经把傻奴的底子摸透了。

    傻奴不敢再多,多多错,像只猫儿一样耷拉着头。

    “话!”茶案砰的一声被拍响,连带着茶盏也在晃动。

    傻奴缩了缩脖子,太像了,连这副臭脾气都这么像……

    她谨慎道:“民妇的相公对待民妇,就像是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一般。”

    “哦?”亲王神色变了变,语气缓了下来,“你他像我?”

    “像的。”

    “既然如此……”亲王又凌厉地喝道:“你还记得你有个相公?看看外头,你和苏伟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傻奴丧气,这个苏伟,好会给她惹麻烦,“回王爷,民妇也不想。”

    亲王靠在椅背上,如同瑶南的神一般,俯视眼前这个弱的女子,不知道为何,他声音显得有些低落,“你不怕我?”

    这个姑娘虽然拘谨,但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他的怒火。

    “怕的。”傻奴声:“一般相公这么生气,我后面就要挨收拾了。”

    “三句不离远山,你倒是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啊?”亲王无奈,他还想吓唬吓唬这个玩意,没成想人家压根不怕,还把他当爹,气不气人?

    一记铁拳到了软绵绵甜糯糯的棉花糖上,亲王这辈子都没遇到过。

    从亲王府出来时,雨还在下,傻奴撑着纸伞,慢慢地走回去。

    她婉拒了侍卫的相送,独自走在路上。

    以往热闹的商街上没了摊,铺子里也是冷冷清清,雨天有点冷,那些寒意像是无孔不入的魔障,钻进了傻奴的心里。

    路过一个人家时,几个孩童蹲在房檐下玩水。

    这里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水渠,瑶南雨水不少,这样的设置能让雨水快速排往农田,不至于淹了路面。

    他们把脚伸进水渠里,发出一阵阵笑声。

    傻奴定定地站了一会,孩子们量着傻奴,孩子是不会懂傻奴目光流露的成熟的,只觉得是个岁数大他们一点的姐姐,喊她:“姐姐,要一起来玩吗?”

    傻奴恍若未闻,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发呆。

    孩子的笑脸映入她的眼里,像是一种讽刺。

    “你若是深爱远山,怎么会忍心他没有子嗣,断送香火和前途?”

    亲王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他的语气并不生硬,甚至还有些无可奈何,他在劝她,傻奴却觉得刺耳。

    她抬了抬脚,却迈不动。

    “夫人胞宫发育不良,看来是无法孕育子嗣了。”

    她生不了呢。

    傻奴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只知道孩子们都回去吃饭了,她还是动不了。

    她像是被巨大的黑熊盯上,无力反抗,也快要死掉了。

    雨越下越大,水渠里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还有脚步扬起雨滴的声音。

    一道焦急的声音如同温柔的风吹进了她的耳朵:“傻奴!”

    傻奴眨了眨眼睛,僵硬着身体扭头。

    她张了张嘴,但没有话,有水珠滑进了她的口中,苦涩的、咸的。

    那人高大强壮,穿着一身黑色劲衣,头发也没梳,凌乱的发尾被雨水湿,脚上的靴子已经完全湿透了,他坚毅的脸庞在雨的冲刷下显得有些可怜。他在不自觉地颤抖。

    李远山竟然出门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很危险?

    李远山向他招招手,“傻奴,过来。”

    傻奴还是没有动,微微垂下了脸。

    亲王想让李远山娶县主,生一个世子。

    亲王允许她做平妻,允许她依靠着李远山的怜爱活下去,无需担心县主的强势和家世,他会管教好自己的女儿,不欺辱她;

    如果她愿意和离,亲王还许诺给她职位和田产,保她一生无忧,荣华富贵。

    他,她是瑶南十八年前被俘虏的大将苏正光的庶女,来日此事被揭发,李远山一定会再次跌入谷底,一辈子也爬不起来了,就连他这个亲王也保不住李远山的脑袋。

    亲王看着健康,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他在以一个夕暮老人的身份哀求傻奴,给他的瑶南和西南军留一个继承人。

    高高在上的肃亲王求她一个敌国败将的卑贱庶女。

    傻奴盯着水渠里湍急离去的雨水,它们会去往哪里呢?

    农田里,来日长成粮食,供子民们食用,让农家露出笑颜;

    还是壮阔大河中,彻底地消踪匿迹?

    “亲王什么了?”李远山快步走向她,将她抱入怀中,紧贴着她的耳,雨水掉入他们相接的皮肤中,被挤压得毫无空间,他低声警告:“不许听,不管他了什么,你都不许听!”

    他的霸道里难得有了些慌张和恐惧。

    他就知道,亲王还没放弃。

    亲王既然知道了苏伟不是个善类,就不会允许苏伟还在这里掌权。

    他松开傻奴,让雨水顺着自己的脸、头发滑落,他对天发誓:“傻奴,我李远山这一生、生生世世,只要你一个,绝不负你!我永远不会碰你之外的女人!”

    他像只表忠心的大狗狗一样看着傻奴,紧张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不知不觉攥紧了她的手。

    傻奴在仔仔细细地看他。

    李远山有那么一瞬,脑海里流过很多不好的想象,他忽然觉得未来很可怕,让他不敢面对。

    “傻奴,你忘了吗?下辈子我们要当狗、猫,还有树,难道你要我孤零零地去当流浪狗?”

    “是吗……”傻奴木然,转眼又破涕为笑,“你话算数吗?”

    “傻奴,”李远山怔怔的,他仍在担心傻奴,“信我,不要信别人。”

    语言是苍白的,神情也是无力的,只是这个人让人免不了心疼。

    傻奴给他扶正了伞,他太高了,她必须踮着脚尖才能勉强做到。

    她的脸终于离开了他的视线。

    傻奴卸下笑容,轻声:“好,信你。”

    李远山像只快被主人抛弃的狗狗一样问:“那傻奴话算数吗?会骗她的相公吗?”

    傻奴重新挂上笑脸,“当然啦。”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脸颊,傻奴把头靠了上去,像个孩子那样依赖着他。

    “我们回家。”

    雨渐渐地渐渐地了,李远山抱着傻奴前行,他步伐坚定而焦虑。

    他觉得自己走得还是太慢了,或许应该再快一些。

    傻奴撑着伞,用斜着的伞面微微遮住他的脸。

    与她的伞不同,上面是一只兔子在山间酣睡,兔子趴在一棵树上,闭着眼睛,和连绵起伏的青山比起来,它是那么,但它是这幅画中唯一的白色。

    他们进门时碰上了正好出来的王郎中。

    李远山站定,“王大夫,辛苦您了,咱们进去。”

    王郎中跟着他再次进门,一脸苦恼,“将军,凡事也要讲究个别人乐意啊,这件事我真的办不了!”

    他话得极其隐晦,傻奴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李远山,“相公,放我下来吧,我先回屋去。”

    王郎中侧目看了一眼,对着她微笑,显然也是认出傻奴了。

    傻奴离开后,王郎中似有感叹,“夫人长大了,一年多前见她,她还跟个孩子一样,上次在账房见到她我都没认出来,险些当作是苏伟的女人漏了嘴。还是夫人提醒我她被鞭子伤过心肺,我才想起来这是您的夫人,及时改口。”

    雨下的极大,王郎中瞧了一眼,“被鞭子成那样的女子可不多。今天怕是走不了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远山看着傻奴进了后院,才缓缓收回目光,“您跟着我多少年了?”

    王郎中眉头微皱,“大约十几年了吧,记不清了。”

    “十八年。”李远山斩钉截铁。

    “对了,你娘的事……她不愿意。”

    李远山垂眸,心中还是隐隐不安,也分不清是为了老太太还是傻奴,“我娘身体受不了的,还是按我的办。今晚就办。”

    *

    亲王府,苏伟急匆匆请安亲王,“王爷,您今天找苏娇娇了?她可是做错了什么?”

    亲王淡淡地看着他,“你呢?晴雨躺在床上,都快变成药罐子了,你天天跑去见那个什么娇娇,我不管管你岂不是要活活气死我的女儿?”

    苏伟神色变换,听到亲王这样,松弛了下来,“岳父,晴雨已经不能生育了,我想纳她为妾,为我,为我们的瑶南生个孩子。”

    茶盏应声而碎,苏伟感到自己的血顺着额头落下,“求岳父成全!”

    “滚出去!”

    作者有话:

    友情提醒:除了王郎中,全员表演中,表现的都不是真实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