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火葬场二
李远山和傻奴僵持着。
傻奴刻板地重复着蹦跳的动作,想要拿到苏伟的灰坛,仿佛不知疲倦,而李远山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傻奴平时最怕脚痛,李远山终究不忍心,把苏伟还给了她。
傻奴抱着苏伟就跑,却被男人箍住腰肢,扣在了门上。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尽管看不到他的脸,她仍旧能想象出他是怎样一副失望透顶的表情。
“傻奴,你不信我。”李远山心痛地噙着她的耳垂,距离如此之近,让那些又似责备又似自责的话语更加振聋发聩,“我是你相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怎么可以……”
他哽咽着低吼:“你怎么可以不信我?”
傻奴深深地埋着自己的脑袋,像只鸵鸟一样,以为自己只要不去听就不会难过了。
李远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
他和傻奴之间再经不起折腾了。
他直接亮出底线,“傻奴,把你姐姐藏身的地点告诉我,我保证,瑶南事态稳定后就将她们送回瑶水,这期间我绝不让她们受伤。”
傻奴摇头。
李远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神情满是绝望,“傻奴,我已经让步了!瑶南现在不能出事!我只是让她们在这里暂住,不传回去消息就可以了!只是这样而已!”
傻奴还是摇头。
她不想姐姐再被抓了,她们苏家的人,一旦被抓了,都没有好下场。
李远山怔了一会,他怎么都无法想象,他现在在傻奴的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竟然让她根本不相信他的承诺。
李远山松开她,向后退了几步,声音是难以掩饰的冷,“你走吧。”
腰间的束缚陡然消失,傻奴想也不想,直接奔向她醒来时的那间屋子。
李远山点了几个侍卫,远远跟在后面。
他面无表情,眼神比毒蛇更加阴冷,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黑色劲衣紧紧贴着他的皮肤,随着肌肉的收紧和放松而变化着。
傻奴在一处低矮的宅子停下,推门进去。
李远山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冷冷抬起手,不带一丝情绪命令:“进去,抓人。”
破落的宅子瞬间乱作一团。
傻奴抱着苏伟,震惊地看着步入门槛的李远山。
四五个瑶水人皆被侍卫的长刀压着,跪趴在地上,他们齐齐看向傻奴,似乎在诅咒她这个叛徒。
“我没有……”傻奴焦急地解释给他们听,“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李远山让侍卫把人押进大狱里,等人都走干净后,他缓缓关上了那扇门。
这房间本就见不到什么日光,随着大门的闭合,更加黑暗。
傻奴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死地抱住苏伟。
李远山在暗色中注视着她,冷声道:“傻奴,你是我的女人,国邦之争,你只能站在我这边。”
他看到傻奴在默默流泪,惊恐地望着他声音发出的位置,她的绣鞋因为害怕而缩进了罗裙里。
他痛心疾首,他们夫妻从什么时候起,走到这种地步了?
“我过,我会保住她们的性命,等王爷帝位坐稳,她们会毫发无伤地回到瑶水,为什么你就是不信!”
黑暗中夹杂着两种鼻息,他们离得很远,远得不像是在一间房间里。
他以为傻奴会继续沉默,但傻奴突然大叫道:“你之前也是这么跟我承诺的!你你会保住苏伟的性命!”
李远山歪了下脑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背着我给了苏伟金子,让他吞金,你想让他痛痛快快死,好,那我就帮你去送走他,我做错了吗!”
“可是他活下来了……”傻奴爬了起来,把苏伟高高地举在他眼前,“可是他活下来了!他活下来了!”
“傻奴,闭嘴!”李远山怒吼,他快被逼疯了!
“我去的时候你不拦我,王爷找我兴师问罪的时候你不怪我,现在你来我食言,你的什么主意!”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救了他才让王爷发火,但我第二天上街,却被告知他死了!李远山,你杀了他!!!”
李远山错愕地退了一步,“你叫我什么?”
李远山?
连名带姓?
李远山觉得自己脑袋里仅存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要窒息了,他满腹委屈,声音一下子变得无力,“傻奴,你恨我?我不是在帮你吗?”
傻奴像个孩子一样哭泣,她晃着脑袋,语无伦次地重复,“你答应我,要他活着……”
李远山迷茫了,他不知道他们的交流哪一步出了问题,导致这样大的分差,他只能苍白地解释:“他活在大狱里,又能好到哪里去呢?那种地方,是人待的吗?”
傻奴却收回手臂,重新紧抱着苏伟,一字一句都扎在了他的心上,“所以我不要姐姐也进去。”
“她不会进去……”李远山已经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他心力交瘁,傻奴的固执超出他的想象,“傻奴,我过,她们会好好的,你就信我一次,我拿命也会保住他们,行不行?”
傻奴神情呆滞,“要是王爷命令你下手呢?要是王爷命令你必须拷他们呢?”
蛇被中了七寸,脸庞有一瞬间的扭曲,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傻奴看不到,那种扭曲更显狰狞,他磨着后槽牙,一字一字向外蹦,“我会求情。”
“求情而已吗?”傻奴自言自语,“求情谁不会呢,我也会,没有用的……”
李远山忽然觉得这屋子不能待了,他转身推开门,让新鲜的空气涌入,他贪婪地吸取这些能量,让自己胀痛的脑袋停止折磨自己的速度。
他扭头看向傻奴,傻奴被光照得睁不开眼,用手去挡,从刚才的失智中稍微清醒了些。
她掌心尚带着取悦他时留下的红痕,而那些温存,就发生在半个时辰前。
却像远得要命。
李远山抱住她,尽管怀中的人很不愿意,身体也极为僵硬,他还是抱住了她,“乖宝宝,我们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傻奴看似温顺地垂着头,但她越是这样,他越是害怕。
他不得不挑起她的下巴,慌乱地确认她的表情。
傻奴的眼睛十分纯真,也带着混沌,她用自己不会骗人的眼睛交出答案,“我让你高兴,只是想拿到他。”
她指指苏伟。
李远山偏了下脑袋,嘴角用力地下压,仿佛松开一点都会泄露出自己的恐惧,“你在气我。”
他毫不迟疑地。
是的,傻奴一定在气他,气他跟踪她抓走瑶水人,气他没清楚就杀了苏伟,气他从头到尾瞒了那碗药,气他没有在第一眼见到她时就爱上她。
只要她气消了就会忘记这些事,他们就还是一对夫妻。
傻奴很认真,“我没有气你。”
“你就是在气我!”李远山几乎同时喊道。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他的傻奴真的利用他,就是为了这该死的苏伟!
傻奴怎么会欺骗他呢?她最爱他了。
“就是为了他,是不是?嗯?为了他?”李远山阴沉地看向那个瓦罐,拂手拍去。
瓦罐四分五裂,里面的灰土洒了出来,先是飘散在空中,然后缓缓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阳光让这些灰土无处遁形,在极度的光明中飘起坠落,两张脸一惊一怒,冷冷地对视。
傻奴颤抖了下,她发现自己的睫毛上都沾了灰,却不舍得眨眼。
这是她的五哥。
“你不用伤心。”李远山冷笑,“这根本不是苏伟,亏你还当个宝贝捧了一路。苏伟背叛瑶南、背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早就被将士们丢到猪圈里吃掉了,带着肉沫的骨头被丢到瑶河里,一眨眼就不见了。怎么,还要为这个东西跟我闹吗?”
傻奴愕然,望着这些灰尘,嘴久久没有闭上。
这不是苏伟……
他又在骗她。
为什么呢?
但这次,她好像不想知道答案了。
寒意像是一场永不能醒的噩梦般钻进了她的脊梁,遍体冰寒,也筋疲力竭。
她迷茫地:“相公……我我姐姐只是来取他的尸身的,你信吗?”
他信吗?
李远山怔在原地。
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他对瑶水人的偏见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无孔不入的奸细,从没想过他们千方百计潜入了城南关,就只为了取回一个人的遗骸。
傻奴甜蜜的气息袭面而来,他愣愣地看着娇的傻奴站在自己面前,仰着漂亮的脸,对他:“李远山,我不喜欢你的糖了,我再也不会喜欢你的糖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接受你的糖了!”
他心脏一痛,猝不及防被傻奴撞得趔趄了几步。
他脱力般靠在门上,望着傻奴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第一次觉得傻奴是在远离他,这种认知让他的心又狠狠地疼了一阵,像是被人手持尖刃,正中他最柔软的位置。
他后知后觉,他可能要失去傻奴了。
傻奴不再想要他的糖了。
李远山张着嘴,眼神在傻奴离开的方向游离,直到这条暗巷有路人走过,纳闷地瞧了他一眼,他才恍然大悟。
他怎么能让傻奴一个人回家呢?
他匆匆走了几步,又想起来傻奴今天肯定生气了,她不想吃糖了,那就换成别的。
女孩子都是喜欢甜甜的糕点了,不远处就有一家点心铺子,他要是给傻奴买回去,再好好道歉,她不定就会心软了。
对,傻奴最心软了。
李远山行尸走肉般走在自己守护了二十年的地方,买了几样点心,急忙回府。
但他没有找到傻奴。
去哪儿了?
他枯坐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攥着绑着点心的细绳。
他不敢去找,他这次真的错得离谱,也隐约察觉到自己在自欺欺人。
他的本意只是想让傻奴有个祭奠苏伟的物件,反正人已经死了,也被扔进河里了,坛子里的是什么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他被气疯了,疯狂地妒忌苏伟,把真相出了口。
他不该这样残忍地对待傻奴的。
等下她回来,他道歉还有用吗?
然而他越来越坐不住,他必须承认自己做错了,后悔了。
他起身,去问门房,是否有见过傻奴回来。
门房“啊”了一声,“不是和您一起出门的吗?没见回来呀。”
李远山了个寒战。
他有种不妙的预感。
李远山骑上骏马,直奔城门,在看到那个身影后,他双目已经近乎赤红。
“傻奴!”
傻奴就像没听到一样没反应,还在和城门守卫着什么,大抵是求他们放行之类的话。
他翻身下马,顾不得骏马还在疾驰,落在地上时他的断腿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却一点不管,直接抱住了她。
“傻奴,”他有些痛苦地喘气,“点心,这是点心,不是糖。”
他稍微缓过来点时,捧着她的脸瞧,发现她的眼睛也是哭过的,他心疼地亲她,用最卑微的语气求她:“傻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要去哪儿,相公跟着你好不好?”
太阳快要落下了,傻奴呆呆地看着他,“我要去找哥哥。”
她第一次喊苏伟哥哥。
李远山的心都快碎了,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仍抱着一丝幻想,“你找不到的,瑶河很大很长,你根本找不到,我们回家吧,你饿了是不是,我们回家吃饭。”
傻奴不肯动,李远山绝望地问:“你非要找到他吗?”
她坚定地点头,“我要带他回家。”
李远山的嘴张了张,还是选择成全他家孩。
“开门。”
他一直都知道他家孩和别人不一样,刻板、固执,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如果要改,就要通过长期的引导才能发生一点点变化。
她认为尿床可以吓走男人,她认为家只是睡觉的地方,她认为李远山会永远爱她……
他们到了瑶河边,这里的河水一年四季都不会结冰,但水温会在冬季的时候很冷,根本没办法下水,一条河就这样隔开两岸,一边是富强的瑶南,一边是战火连天的瑶水。
每年冬季是瑶南瑶水人最喜欢的时候,因为冬季基本不会仗,河边会有百姓安心地洗衣捕鱼。
傻奴像是完全不在意这水有多冰一样,脱了鞋子就下去了。
水很深,她走了才几步就淹过了她的膝盖。
李远山抓住她,“傻奴,先吃点东西。”
他远远地看向一处,那里有几个乘船而来的瑶水人,看样子是渔民。
被他捏碎的点心七零八落,他一点点捏着塞进傻奴的嘴里。
娇足光着,被水冻得发红,他又把脚放进了他的怀里温热。
那艘船越来越近了。
李远山的心也在无可救药地发疼。
“傻奴,你别回瑶水了,行吗?”
他知道她要走了。
在屋里那声相公,就是她的道别。
傻奴停下咀嚼,轻轻摇了摇头。
李远山很不争气地哭了,这里是他建功立业的地方,却也是他失去了挚友和爱人的地方,“你是我的妻子,瑶水人不会放过你。你……你把你姐姐和娘都接来,住在这里,我不会去扰你,行吗?”
船桨拨动水流,渔民似乎在辨认和傻奴坐在一起的男人是谁,犹豫着要不要回去。
李远山面色惨白,向他们招招手,又缓缓勾起了掌心。
船渐渐靠岸了。
李远山细心地给她穿好鞋袜,一袋点心已经吃完了。
“就住我们之前的院子吧,那里安全。傻奴……”
他亲着她,尝到了她的泪水,“我知道错了,但是我挽回不了了。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去亲王府看看我,可以吗?”
傻奴低着头没话。
船上下来一个女子,带着面纱,一双眼睛艳绝天下。
那女子扶起了傻奴,拍拍她的头道:“就按李将军的办。”
她对李远山行了一礼,“李将军思虑周全,明月在此谢过了。我的前半生一直忙碌,没有带好傻奴,是我失职,从今日起,我就在城南关住下,哪里也不去,单陪着她,重新长大。”
傻奴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姐,哥哥在这里。”
她圆润的指头指了指河里。
明月无可奈何,“我就是问问,你看你闹成这样,笨死了。”
河流不算湍急,起起伏伏的水花也带起沉积在河底多年的东西,一块黄帕几经翻滚,可见是主人坠河都不肯松开的珍爱之物。
傻奴痴痴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不再回头。
她没有问苏氏为什么不来,她好像知道答案。
苏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瑶南,她恨这里。
明月看着失魂落魄的李远山,也有些可怜他,“你等着就是,她认定的事情,不会变。”
李远山抬起哭红的眼睛,嗯了一声。
夕阳彻底落下去了,河水也变得黑深。
对面的百姓听到一阵来自无名野兽凄入肝脾的嘶吼,然后是肝肠寸断的哭声。
他们吓得收起了还没浆洗好的衣服,匆匆回家了。
无人在意。
黑豹失去了兔子,无人在意。
他家孩不肯和他回家了,无人在意。
从此以后他都将生活在无望的等待中,无人在意。
作者有话:
狗子认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