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祁正寒在返程途中睡了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妈妈。
云溪的家中庭院里有一棵梨树,每一年入春,枝头泛起点点的白。他在二楼的阳台读书,暖风习习,妈妈在楼下练琴,妈妈的妈妈在厨房做饭。
糖醋排骨的香味混着春日花季的淡香,在鼻尖交织。
“正寒,快下来吃饭咯!”是外婆在喊他。
朋友闻声,噔噔噔跑下楼去。
那时还在读学,已经有很多的女孩往家门口的信箱塞东西。祁正寒的女人缘一向都很好。外婆总是调皮,故意在餐前为他们诵读女孩为他写的情诗。
祁正寒面红耳涩,脸埋进碗里。妈妈和外婆一齐在笑。三月的梨树枝上,站着两只叽喳的黄鹂。
他丢过一次信件,被妈妈斥责没有礼貌,还被要求给人回信。
妈妈:“女孩子的心思都很细腻,你这样践踏别人的心意,她回到家里会掉眼泪。”
祁正寒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掉眼泪,但他当真去认真地回了信。在信中写道:感谢你的喜欢。
——那是循循善诱的妈妈。
他们去茶山采茶,碰到同年级的孩,问他为什么是和妈妈外婆出行,你没有爸爸吗?他答不上来。
妈妈知道这件事,把他牵到一边,帮他清理掉身上的叶片,又替他折叠好衣领:“不好的婚姻会消耗掉爱,妈妈足够给你完整的,不要因此而自卑。”
云溪的春天,他背着采茶的箩筐,被外婆和妈妈牵着往山下去。在那日的黄昏里眺望远山,青葱混着金黄,瑰丽一片。
——那是叫他堂堂正正的妈妈。
妈妈是在他七八岁的时候离开的。罹患胃癌,走前常常吐血,不到半月,人便形销骨立,换了副模样。
她把他叫到跟前,气若游丝地喊他的名字,别的话一句也不出。
只是:“正寒,正寒。”
她什么都没有,却也字字泣血,道尽了不忍。
——那是对他眷恋不舍的妈妈。
他在学校上课,被外婆接到医院。漫长的抢救过后,医生走出来,叫他“节哀顺变”。
他问:什么叫节哀?妈妈呢。
外婆走过来,捂着他的眼睛把他带走。
再见时,母亲被雪白的被单罩着,祁正寒的脑袋一片空白。他陡然想不起来,和妈妈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也记不起,她弹的最后一首曲子是什么。
二十年了。
距离他此生感受到最厚重与浓烈的爱,恍如隔世。
事到如今,只剩下梨树的白,茶山的青,咳血的红,繁复的颜色抹成一团,拓在心底。
化不开的乡愁,回不去的年少,远在天边的童年景观,如梦一场的母子亲缘。
一睁开眼,烟消云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复现。
……
“祁总,醒醒,到了。”旁边的秘书将祁正寒推醒。
他捏了一下眉心,去看手机。数十条来电,都是来自不同的客户。祁正寒一边起身走下飞机,一边滑动那些未接来电,并没有看到期待的名字。
他找到见青的号码,拨了出去。
少顷,那头传来一声糯糯的:“到家了?”
祁正寒不答反问:“在片场?”他的声音从听筒传过去,尤其磁性暗沉,凉如碎玉。
苏见青上了剧组的保姆车,疲倦地靠在车座:“刚下班,好累。我现在头昏脑涨,台词都记不进去。”
祁正寒问:“和谁在拍戏?”
“一些配角。”
“哪些?”
苏见青也不懂他要了解这么详尽做什么,依次把名字报给他,又没等到他发话,于是问:“你有事情?”
“没有。”祁正寒嗓眼干枯,动了动喉结,轻咳一声,“我听听你话。”
她了个哈欠:“可是我也懒得开口,你听我呼吸吧。”
“好,”他笑了下,“也好。”
苏见青也弯着唇,她神色倦怠倚在窗边坐,车上还有其他的演员在讲话,很显嘈杂。祁正寒那头好久没有出声,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搁置了手机,终于问了句:“你听得见吗?”
他却:“听得见。”
苏见青轻笑一下:“你哄人呢,这儿这么吵。”
又默了会儿,祁正寒:“等我这一阵子忙完,带你去玩好不好?”
苏见青:“你忙完就确定我有空吗?我现在也很忙的。”
他想了想,认为她的也对。在祁正寒思虑这片刻的时间里,苏见青又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不话了?去哪里玩。”
他:“我们找个地方过冬。”
过冬这个词让她莞尔:“像动物冬眠。”
“对,像动物。”他笑着。
“好啊。”
有一句没一句的无营养对话,一直持续到他回到家中。
-
一周之后,祁正寒接到长兄的来电,父亲要开个家庭会,让他抽出时间来。
会议开在父亲祁恒的病房,祁恒年近六十,近几年身体一直抱恙,今年更是每况愈下。工作生活基本都安排在了医院。
病房的楼底下停了三辆红旗。祁正寒料到今天家人应该都到了场。
他的家人很多,但即便是最亲近的几位哥哥,也让他感受不到亲情的温度。他们来自不同的母胎,从不一家话。
在楼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爸爸现在的妻子。
这个比他年纪还的后妈,终于还是用自己的一些方式换到了一张和他父亲的结婚证,个中艰难,他不明晰。
祁正寒始终想不到应该怎么称呼她,于是只微微点头招呼。
富豪太太翻身做主,终于扬眉吐气起来,亲切地唤他为正寒。领他去到病房。
房间内果然簇拥着许多人,遥遥就听见父亲开口讲话的威严声音。祁正寒进门后,众人纷纷回头看。
三哥祁江岭的声音传来——“今天怎么没去陪你的情人?”
也不知是何处走漏的风声。祁正寒挑一下眉,锐利的眼神扫过去:“和你有关?”
“我以为你成天在外面浪,花天酒地的,早就不务正业了。”为了争一点家产,真是难为他的哥哥煞费苦心设计台词,颇有想要激怒父亲的意思。
祁正寒冷笑:“你现在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巴不得爸快点儿走人是吗?”
他的话实在不中听,一只果盘从父亲手中抄起,直直地被丢到祁正寒身上。
“混账东西!”
病房内霎时间一片死寂。
在祁家,没有必定要成家立业的规矩,但是祁正寒不是没有因为这件事和父亲争执过。
不结婚娶妻,他的父亲自然就不会有名正言顺的孙子。那万贯家财流到祁正寒手底下的几率就会大折扣。
祁恒并不多么喜欢祁正寒这个人,但客观来看,他办事的能力确实又是几个儿子里面最出色的。有的儿子好赌,有的儿子又胆、没有魄力,祁正寒在其中显得多么出类拔萃。
果盘坠在地上,摔成碎片。没有人敢动弹,于是那破败的痕迹长久地留在了地上。像一轮碎裂的月。
祁江岭旁边的女人回过头,神色复杂看了一眼祁正寒。是他的三嫂,廖雨玫。
祁正寒只将视线落在她的手腕上的青紫,那是挨的痕迹。
只看一眼,他将手抄进西裤的口袋,挪过眼去,不再做声。
祁恒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祁江岭吹的那些气又很是让他心头烦乱,忍不住对祁正寒:“你去跟外面的断干净了,其余的我给你安排。”
祁正寒倒是很洒脱:“不必,家产我分文不取。不用考虑我。”
祁江岭哼笑一声:“好伟大的爱,都缠缠绵绵到这份上了。”
祁正寒哂了下,淡道:“是啊,羡慕吗?”
廖雨玫扯了一下祁江岭的袖子,叫他不要再讲话。祁江岭烦躁地出了口气。她的眉心拧着,痛苦规劝。
祁正寒不再出声,他站在最后,觉得这里分外窒息。
他见到的婚姻是如何?
是即便妈妈过世,他的父亲也要不停地在他跟前抱怨,那个女人当年有多么自私将你带走。不留情面对一个逝者的宣泄,那是爸爸最丑陋的面貌。
是他的后妈对着一个大她两轮的老头情骂俏,为了一些穿金戴银的虚荣时分。是写在明面上的有所图谋和步步为营。
是他的哥哥在最盛大的婚礼上给他的妻子海誓山盟的承诺,而不到一年时间,她遍体鳞伤在家中饮泣。
如果没有爱,为何要结婚?如果爱过,又如何走到今天?
他想不明白。
劝到最后不愿再劝。那些一地鸡毛又与他何干?祁正寒只想要竭力留住眼前的风花雪月。
在爸爸和哥哥们谈话的声音中,祁正寒闭上眼睛,顿觉困乏。他突然很想念见青。
-
同一天,苏见青接到祁正寒的电话。
他开口就是:“我要见你。”很淡的四个字,听不出情绪。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告诉他:“我晚上还要拍戏。”
祁正寒:“别拍了,我给你订了票。现在就回。”
苏见青愣了很久:“你认真的?”
“机票信息一会儿发给你。”他声音很沉,严肃正经。丝毫没有玩笑的意味。
她避开剧组的工作人员,声:“可是我这边没法交代。”
“不用你交代。”
“别人怪罪我怎么办。”
他态度强硬,不容商榷:“放心,没人会怪你。”
很快,电话被挂断。
苏见青没有反驳的余地,她没辙,只能依了他。最终还是跟剧组努力地协调了一下,把她原本要拍的戏份往后延一延,再给工作人员道歉。
回燕城的路上,劳碌过后静下来,才体察到一丝悲切与辛酸。
这条身份的鸿沟再一次横陈眼前。他叫她到,她可以有脾气,但不能不从。
这天是中秋,她也是无意看到外面张灯结彩才反应过来。同时也收到父母的祝福短信,苏见青立刻给了同贺的回复。
到达祁正寒家中是晚上九点,相比起外边的团圆和热闹,他的大宅子冷清孤寂许多。
是人世间不过佳节的黯淡一隅。
祁正寒站在二楼阳台,看着她进门。
苏见青进院子后张望了一番,在寻人。家中冷静得些微反常,连浇花的园丁都不在,直到她抬头看一眼楼上,望见严肃矗立在那里的男人。
想是刚到家不久,祁正寒还穿着正装没有换下,他个头很高,西裤衬得他两条腿格外的长而直。不言不笑之时,整个人气质矜贵沉冷,姿态并不是十分热情,像在迎接她,身上又带有隐隐凉气。
跟他对视一眼,苏见青往里面走。她在心中暗暗猜测,是不是她又做错事。
祁正寒也转身回屋。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终于见到面,她随手放下沉重的背包。
“没什么事。”祁正寒招招手让她过去,语调疲乏。
苏见青穿了件淡黄色的长裙,薄纱之下是沉白纤细的腿。发型是早化妆师为她细致造的公主头,唇是淡淡的粉,因为奔波而有些褪色干燥。
她走过去,主动拉住他的手:“我,你好歹也编个理由骗我一下,我风尘仆仆赶过来,不是想听你‘没什么事’。”
她的声音让他沉重多日的心情总算化开一些,祁正寒轻道:“不想骗你,就是想你了。”
苏见青调侃:“你的手也不是摆设,就不能自己解决一下吗?没女人还活不成了。”
祁正寒道:“我只有想上床才能见你?”
她义正言辞:“难道你不是吗?”并且用眼神叫他反思。
他失笑:“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到底是有多么不堪?”
苏见青没再搭腔,“不了,我先去洗个澡好不好。”
祁正寒“嗯”了一声,放开她的手,“去吧。”
苏见青拿好换洗衣服,进去之后,没两分钟又出来,走到他的身前:“帮我拆一下头发。”
他抬起倦怠的眸,耐心地帮她处理缭乱的编发。苏见青微微仰头,恰好望见窗外天上的月亮。高悬不落,皎洁如斯。二人一时间都没有言语,她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秘书的名字。他腾不出手来,吩咐她:“接一下。”
苏见青顺从地接听,开免提。
秘书道:“祁总,廖姐问您为什么不接电话?”
与此同时,啪——
一根发丝断在他的指尖。
这一次的疼痛不是因为祁正寒的手抖,而是出于苏见青的忐忑。她下意识撤远了身子。
他对她声:“不好意思。”
一只手拿过自己的手机,道:“她找我什么事?”
秘书:“没有。”
祁正寒淡淡道:“不用理会。”
他完便挂掉电话。
几秒钟后:“好了。”终于,祁正寒用手指替她捋顺散乱的发。
“谢谢。”苏见青再次起身,去浴室洗澡。
预感到了他今天心情的不快,在吻她的时候,他的眉头都皱在一起,苏见青也没有太强的体验感,她稍稍推开他一些:“正寒。”
他抬眸看她:“嗯?”
“你在痛苦吗?”一双凝水的眸紧紧盯着他,询问他。
除了工作上的疲倦,苏见青很少见到他把与外界关联的情绪带到跟前,他们争执,那也是为了他们两人的事。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他轻轻抿着唇瓣,抚摸着她的脸,细致量。
苏见青无法透过他的表情揣测到他的想法,只是隐隐察觉到他此刻的一丝无助。需要一个拥抱。
她投入他的怀中:“为什么?不可以和我吗?”
是为了隐匿他复杂而晦暗的家事,抑或是认为她没有了解的必要。祁正寒选择继续维持他习以为常的缄默。
他浅浅笑了下,转入他们该有的正题:“今天实在没精神,用手帮你好不好。”
苏见青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摇头:“那就算了,我也不是非得要。”
祁正寒声低了些,眉目传情:“那么远赶过来,不得好好感谢感谢你?”又是那副不正经的混蛋样子。
她静卧在他怀中,不吭声。等同于默认。
于是,他问下去:“手还是嘴。”
沉吟少顷,抬起的玉指轻触他的脸颊,微凉的指腹擦过他的薄唇。
祁正寒微微勾唇:“遵命。”
睡裙的下摆被堆在腰间,他轻轻握着她微凉的粉膝。余光里是瓷白的月亮,冷静地观赏人间情.事。
在他的帮助之下,苏见青也下流了一回,总算享受到男人养情人的快乐。果然很快乐。
“祁正寒。”结束后,苏见青微微喘着,拉拢好裙子。喊他的名字。
“嗯?”
她淡声开口,看向他的眼神却有几分灼热:“我昨天去见了外婆,她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他侧卧在她身边,微哂了下:“还真问了。”
又好奇看她:“你怎么?”
“我:我没有这福气。”
祁正寒笑起来:“怎么会,是我没有福气。”
好无聊的谦让。苏见青也勾了下唇,淡淡苦涩。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