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她拍下照片给他发去消息:【图片】
苏见青明知故问:【愿意嫁给谁?】
片刻后,叮咚一声。祁正寒回信:【装傻。】
苏见青笑了下。
就这样寥寥几句,似是而非,两人一齐装傻,把这个话题含混了过去。
她没有给他所谓的暗示,因为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差什么呢?嘴上也不清。就是觉得,还不到那份上。
录完综艺之后,快进入初春,再次见到祁正寒是在西城。
他们的电视剧《不见繁花》将要播出。她跟随剧组去找到女主角的原型,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医生。他们要对方雪娥做一次走访调查,该调查会作为一部分花絮释出。同时也是电视台的一项采访选题。中年的方雪娥在西城做着基层医疗的志愿者。
西城是多山城市,苏见青他们走访的地区还是在县城,被遮天蔽日的群山包裹,这里很贫瘠,但与世隔绝的闭塞也伴随而来世外桃源般的清净。
这是苏见青第三次来西城。
这里是王盈乔的故乡。
隔着一座山,她曾经在另一边的县城看着她被埋葬。
苏见青坐在保姆车里跟随工作人员一同前往要进行录制的地点,她看着黑云压城的天空,兴致并不高昂,旁边的助理维以为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问她要不要喝点热水。苏见青摆摆手不用。
她望着铅灰色的远山天际,片刻走神。
“听今天晚上有大暴雨啊,咱还能及时回酒店吗?”这是副驾的陈柯在话。
苏见青回过神来,望着在车内做定夺的几名导演。
“实在不行在这待一晚得了。”女副导的声音。
“没开玩笑吧你?这破地方能住人?”
“就你身子金贵呢,你晚上自个儿开车回去吧。”两个人呛了起来。
“你回去么见青?”陈柯突然调头过来问她。
苏见青问维:“你想回吗?”
维没吭声,脸色显得较为为难。她不是个有一一的人。苏见青读懂她的意思,淡淡开口:“回吧。”
陈柯了个响指:“三比一,我们回酒店,你睡山里。”他对着女副导。
两个人又插科诨了几句,车上一片闹哄哄。
苏见青在这吵闹声中被天气闷得犯困,了个盹,但没睡沉,很快到了目的地。一座公立的县医院。工作日,排队挂号的人排到门口大厅。
一下午的时间都耗在医院。苏见青没嫌烦,按部就班跟着流程走。不觉间外面天又黑了些,一声闷雷让她清醒过来。
乍暖还寒的季节,伴随着一股湿冷的潮气卷在身上,她裹了一下不够用的开衫外套。
从医院老旧的窗户往外看,视野里是一片摇曳的青藤。医院的位置很高,在这里像是能俯瞰整座城市的全景。天空像一个黑压压的罩子,压得人喘不过气。苏见青不由神伤,不知道从这儿奋斗到大城市的女孩,需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结束后,陈柯伸了个懒腰,和对面接受采访的女医生告别:“那我们先撤了,方老师您也早点儿回去休息。”
方雪娥点头:“欸,好的。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好好好。”
跟方雪娥挥手道别。他们几个离开医院。
在医院门口的广场,陈柯几人喊着冷死了冷死了,率先挤进了剧组的保姆车。
是苏见青眼尖,或是心有灵犀的缘故,她注意到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凝神望了过去。
看不清车牌,但由衷亲切,隔着半透明的挡风玻璃,车里的男人也终于等到了他的猎物,稍稍眯了眯眼,抬手跟苏见青了个简单的招呼。
祁正寒推门下车,将手中半截烟揿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
身形颀长的男人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在一团浓灰的山间薄雾之中,有闲云野鹤般超脱世俗的悠然。他无论在何处都那样潇洒矜贵,周身不问世事的淡泊。脸上噙着淡笑,也没走向她,就招一招手,让她过去。
苏见青没有即刻去到他身边,她跟陈柯了个招呼。陈柯诧异望了一眼在车前长身鹤立的祁正寒,连连点头行。剩下后座更是诧异的维,探出脑袋来用求助眼神看向她。苏见青拍一下她的肩,“你跟陈导回去吧。”
维点头:“嗯。”
等到他们的车驶远进蒙蒙水汽之中,苏见青才走过去,没到他的跟前便开口:“你来看我吗?”
祁正寒抬手揉一下她的发,低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么就这么遭人惦记呢。”
他身上苦涩凝香融进自然的烟尘,变成古怪但好闻的气味。苏见青轻轻吸了吸鼻子。她佯怒:“什么语气,把谁当情人呢。”
他乐得眼弯,轻哄道:“好好好,现在不是了。”
苏见青转身往后面走,祁正寒抓了一下她的袖子,没揪牢,一下又给滑开了。她:“我有点困,坐后面休息。”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她便已经拉开门坐了进去。
祁正寒上车后关上门。密闭的厢内温暖气流融着淡香裹在身上,让她觉得很舒适,苏见青抱着臂微微侧身靠着车窗,没主动和他交谈,耷拉着眼皮要睡不睡的含糊姿态。
山间雾气越发的变重,酝酿了半天的暴雨总算开始落下。剧烈的雨水像是追着车窗拍的触手,惊心动魄。
“开慢一点,雨下大了。”苏见青提醒他。
祁正寒沉沉应一声,“知道。”
她有点后悔没有坐在前面,这样的距离叫她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便开口和他话:“你今天真的是来看我吗?”
他笑一声:“我我是来工作你信吗?”
“信。”苏见青点头,“这里山路这么难走,你何必大费周章赶来见我。”
祁正寒抬手掰了一下镜子,方便看她,坦诚:“一半一半吧,来给陈导把把关。”这个回答让她不那么愧疚,苏见青放下心来点点头。
一个时才能开出这座山,苏见青凝视着窗户上不断流淌的雨水,她看不清外面的形势,但能预感到眼下一片模糊的浓黑是悬崖。这是真正的万丈深渊。恐惧油然而生,她惶惑胆寒,指尖触在玻璃上轻轻发颤。苏见青的第六感强烈袭来。
“祁正寒。”
“嗯?”
她看向前面挡风玻璃,风雨如一团厚重黑影欺压在他的眼前,能见度太低,不知道他是怎么辨别方向。苏见青正色:“我们停一下吧,这里太危险了。”
他:“还有半时就出去了。”
“不要再往前开了,会出事。”她眉心挤成一堆,很是坚持。
他似乎也预感到什么,便将车速压了下来一些。
灾难的发生就在一瞬间。
祁正寒的刹车还没有踩到底,前方顿时发生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倒塌的山体横陈眼前,雨雾交加的浑白色刹那间被滚滚黄土取代。卷起一阵弥漫不息的烟尘。
一片骇人的昏沉黑暗入侵。
轰隆一声,地崩山摧,天塌地陷。
苏见青脑袋一瞬空白,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恍惚开口问了句:“怎么了?”
祁正寒迅速拿出手机,低头冷静拨电话,一边回答她:“泥石流。”
苏见青心一坠,她下意识要下车,而又被他斥了一声:“别开门!”
祁正寒话音未落,滚滚泥沙被洪水冲击而下,瞬间淹没他们的车辆。仿若伴随着野兽的呼啸,世界陷入死亡般的黑暗。
苏见青手足无措去找手机,她想给维发一条消息,但信号格已经消失了。她再次惊慌抬眼去看祁正寒,问他:“现在怎么办?我们怎么出去?”
祁正寒按了按眉心,有几分泄气地暗灭了手里拨不出电话的手机。
他推了一下自己那边被堵死的门,开手电照了一下车厢四周。只苏见青那一边的窗户缝隙里还能隐隐看到一些青灰色的天光。祁正寒:“出不去,门都被堵住了。”
“敲窗户?”
“不可能,死路一条。”
苏见青无助看着他。
祁正寒压低驾驶座的座椅,迈开长腿跨到后面来。颤抖的苏见青顿时被紧拥入他温暖的怀中,她被握住手才发现自己已经抖得不像话。祁正寒握住她冰凉的指尖,轻声宽慰:“害怕?”
“太突然了。”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好好地在聊天,她不敢相信一转眼就如此迫近——苏见青不敢去想那一个词。当它真真切切压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连开口出它的勇气也没有。
太突然了。
迫近入夜时分,天际还有一丝亮光,但他们却仿佛置身一个无底牢笼,静候宿命的审判。
“没事儿。”祁正寒用自己的大衣外套将她裹住,轻轻摸了一下她因为恐慌而发烫的脸,安抚道,“我们这里应该只是滑坡。不会有洪水。”
“真的吗?”
他轻一点头:“地势没有那么严峻。否则车都被冲走了。”
苏见青的嘴唇还在着颤。她分不清祁正寒是在认真分析还是好话骗她。低下头将整个人埋进他的外套里面,闷闷的声音传来:“好窒息。”陷入一片黑暗,像被活埋。
很快,那一边没有被完全掩盖的窗户被缓缓降下,嗡嗡的降窗声持续了两秒钟,冰凉的雨丝毫不留情地斜进窗户,落在她的身上。像针尖刺在她脖颈,苏见青了个寒颤。但她颔首闻到了风的气味。
她需要这一点冰冷的风。
“好点没?”祁正寒问她。
苏见青点头:“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救援。”
“如果没有人找到我们怎么办?”
祁正寒道:“没有这种可能。”
她从前那么讨厌他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可此刻又万分依赖于此。她多希望听他再多一些好听的话。苏见青抬眼看着祁正寒在浑浊的暗色中幽深的一双眼眸,被他衣衫上的气味包裹,被他怀抱的暖吞没,她紧紧攥着他的手,像捉住最后一棵稻草。
“饿不饿?”祁正寒撩了一下苏见青凌乱的发,他的从容让她也跟着渐渐恢复镇静。
苏见青摇了摇头。半晌,她突然:“你今天不该来的。”
祁正寒失笑一声:“我这不是为工作来的,谁来找你这白眼儿狼。”
她很难过的语调,声音有点哽:“你在骗我对吧。”
他揪一下她的脸:“骗你是狗。”又庆幸道,“还好今天没让老何开车。”
苏见青卧于他的怀抱,这阔别已久的体温却在这种场合之下给予了她力量,一种不上来的悲伤和遗憾袭来。让她疲乏困顿,苏见青眼一垂,即刻就要睡去。
一分钟的时间像过成了一年,苏见青缺氧有些严重,而窗户无法再往下降。否则泥流滚进,他们真的要被活埋。伴随着强烈的恐惧情绪,她的呼吸又慢慢趋于凝重混乱。
“正寒,我好害怕。”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
她将乏力的手搁置在他的掌心。突然记起童年的某个春天,一样的雨水和冰冷,一样的绝望与麻木。不变的是在她身边给了她力量和勇气的这个人。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意识被他的声音唤醒。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祁正寒之将死,没褪去骨子里半点混不吝。她几乎都能看到他调笑的眼,伴随一道浅浅的声——“等出去了好好给我亲亲。”
苏见青无奈地扯一下唇角:“这时候了还想着乘虚而入。”
“现在不入什么时候入。”他蛇随棍上,厚颜无耻得很。竟然还在笑。
外面的风声未停,雨水未歇。暮色暗沉而混沌,苏见青被那股风吹得脊椎僵硬。祁正寒默契地猜透她心中所想,将外套盖在她的头上。
“这样不冷了吧?”他怕她睡去,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道,“要不要关上窗?”
苏见青脑袋在他掌下晃了晃,“别关,清醒一点。”
祁正寒:“嗯。”
苏见青痛苦地拧着眉,她喃喃地:“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与此同时,一块甜糖被塞进她的唇缝。他点头同意:“睡吧。”
苏见青用舌尖裹了一下,是一块牛轧糖。她旋即咬住那颗糖,“我们平分吧。”
“吃了。”祁正寒拒绝她的建议,“这儿有一罐呢,不跟你抢。”
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里面哐当糖果碰撞的声音给了她一线希望。苏见青将糖重新放入口中。祁正寒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抚着,像照顾朋友。苏见青在这样备至关怀下浅眠着。她做了一个噩梦,又猝然惊醒,战栗一下。
“怎么了?”
他低哑关切的声音传来,已然恍如隔世。
苏见青花了一点时间来反应,他们还被困在这个车子里。
不幸中的万幸,如祁正寒所,他们的车没有被冲走。只是被泥沙压垮。在做梦的时候恍惚听见挡风玻璃的碎裂,用手机照过去一看,窗户果然破了一个口子。
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的呼啸已然停止,而救援队还没有来营救他们。但苏见青却莫名不像方才那样害怕了。她轻声开口:“你没有睡着吗?”
祁正寒淡淡“嗯”了一声:“我不睡。”
苏见青喉咙口微微哽一下。她知道,他不能睡。她提议:“给我讲讲你这几年好不好。”
祁正寒笑一下:“我的日子很无聊,有什么好讲。”
“随便。”
祁正寒略一沉吟,开口从她走时起,他的生意,他的哥哥们,他哥哥的孩子。漫长时光被剪切成一件一件事,他慢慢讲,她慢慢听。又回到他的投资工作上面,她表现出对工作狂最大程度的耐心,最后不给面子评价一句:“看来不是谦虚,确实很无聊。不该让你浪费口舌的。”
他笑着,但显得无力。都接不上话。
苏见青能感觉到抱着她的那条臂松懈下来许多。
他们的车厢内实在空气匮乏,她刚才那一觉可能睡得太久,不知他如何孤身熬过。
夜空太黑,风雨停歇,静谧得如同世界末日,世上只剩二人。苏见青不再害怕,她轻轻捏着祁正寒的手心,问他:“你累了吗?”
“撑得住。”他着,又往她嘴巴里塞进一颗糖。
“祁正寒,挺不可思议的,我们要变成亡命鸳鸯了。”苏见青含着那颗牛轧糖,反而主动和他开起玩笑。
他懒声:“亡命鸳鸯也好。”
男人炙热心跳伴随着生命鲜活的跳动在她的耳畔,他的声音从胸腔沉甸甸地传来:“老实,我没有勇气再跟你分开一次了。”
她的额头恰好抵在他的喉结,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一道震动。这不是假话,这是他的真诚。良久,苏见青平静道:“我也老实,其实我真的放下过。”
轻轻的,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
或许是幻觉,因为他的触碰是如此之轻盈,这稍纵即逝的亲昵,丝毫不像他的作风。
口中的糖化尽,她还想吃,便自行伸长手臂,将手探进他身侧的圆形糖盒。在塑料盖乒乓掀翻之后,她纤细的指探进去,然而摸了半天也只蹭到空空盒壁。苏见青陡然一惊,又飞快探了一把。
盒子里确实没有糖了。
祁正寒闭着眼,所以感受不到她眼中的惊愕。
为什么要骗她呢?为了把那仅剩的两块糖留给她吗?
没有人能够预知这一场暴风雨还要持续多久。那是最后一点续命的能量补充。
风雨骤停的混黑夜里,她只有靠身边男人的呼吸来判断自己还存活于世。他一点点拂面的气息让她感到倍加的暖。
苏见青好半天才慢慢将呼吸平复下来。她落空的手缓缓收回,抓住他的衣袖。她只是攥着,像发泄什么情绪似的,拳头拧到指都泛白。
她稍稍抬起脸,声音碎在暗夜中,低沉得不像她——“祁正寒,我不值得。”
祁正寒敛眸看着她两只仍然清澈的眼,稍显乏力地启唇,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苏见青拥紧,薄唇蹭在她颤抖的眼皮,轻声道:“你怎么会不值得?”
世界坍塌成一片偌大的废墟,废墟之中他们相拥取暖。
她静静抓着最后一丝生的希望,拥抱他们支离破碎的过往欢欣,拥抱她逝去的青春。郑重得就像一场壮烈的告别,也如一道庄严的宣誓。
如果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那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与新生。一切归零又何妨?我们重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