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晋恪蓦然从座位上起身。
台下的学子们还在喝酒吟诗,气氛正酣。
她起身时,有人看到了,但没在意,以为是公主有急事要做。
步蟾紧紧跟上。
晋恪回了殿里,召了侍卫首领。
侍卫首领还未赶到的时候,晋恪站在自己的书案前,胸膛剧烈起伏。
她现在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翻腾着。
她真心实意觉得唐识是个好人。
是蒋年最好的朋友。
结果,那天是他把蒋年叫出去的?
晋恪的手按在桌子上,太过于用力,指甲发白。
她有些想笑,亏得自己难得一次动了心。
还想着让唐识当自己的驸马?
晋恪无法再去想。
她不明白唐识为什么这么做。
她能看得出来,蒋年是真的把唐识当最好的朋友,而唐识,那时也是真的在帮助蒋年。
她不明白。
侍卫首领到了,跪在地上。
“查!”晋恪厉声:“你去江北,严查,查清楚蒋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还有那个叫唐识的书生,把他给我查得干干净净!”
侍卫首领行动起来,他拿了公主的令牌,领了一队人马就去了江北。
虽然不知道公主怎么得就下了这个令,也不知道公主怎么就知道还有一个叫唐识的书生,但既然主子开口了,那一定有这么个人。
他们马不停蹄,直奔江北。
晋恪没心思再去参加琼林宴。
她站在殿里,心里一阵又一阵的焦灼。
桃悄悄进来,往桌上放了茶水和糕点。
晋恪看到那盘糕点,想到了之前蒋年抄了很久的书,给她买了江北最贵的点心。
还有她喝不下去的那晚蜂蜜鸡蛋汤,蒋年一口全喝了。
他生活不怎么好,还操心着天下和他一样贫困的学子,担忧着佃户要交的粮食。
他觉得国有疾,他要治。
然而,他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叫了出去,不明不白地死了,没有机会见自己唯一的亲人一眼。
他把亲妹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而他的朋友辜负了这份信任。
晋恪还是蒋怜时,听到了唐识那句“是我把蒋年叫出去的”。
当时她头脑一片空白。
但那时,她是蒋怜,是蒋年唯一的妹妹。
她不可能跟着唐识回他的老家,当个养尊处优的唐夫人。
唐识助力了蒋年的死。
晋恪拼尽了全力,挣了出去。
一直拎着她的男人没有提防,一时松懈。
晋恪挣脱了。
前面就是悬崖,后面是唐识。
她冲到了前面。
在坠落中,她回到了琼林宴。
晋恪把坠落的位置告诉了侍卫,希望他们能找到蒋怜。
但她自己心里也隐约明白,很难找了。
山下是一条大河。
蒋怜,应该已经沉尸河底了。
晋恪缓缓坐下来。面无表情,也没有动作,殿里寂静得可怕。
桃站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公主。
夜深了,步蟾去了琼林宴代替公主些体面话,宴结束了,步蟾就回了自己的院歇了。
但晋恪仍然坐在殿里发呆。
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很多事情,刺激得她头脑发胀。
一会儿,她希望丰竹再来抱着她。一会儿,她又想摸摸王妘隆起的肚皮,汲取一点温暖。
她也想听蒋年在她面前笑一笑,或者唐识和她上几句话。
但丰竹死了,王妘不是她的太子妃;蒋年死了,唐识并不无辜。
晋恪的世界,仍然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
烛光闪烁,长公主的倒影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枯坐很久。
桃站在她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她,才发现,公主其实不高也不胖。
只是公主时常穿着锦绣的衣服,踩着垫高的玉鞋,看着威武又尊贵。
但现在,桃偷偷觉得,那华服里包裹的,也只是个姑娘罢了。
桃不知道公主是怎么了,但她忍不住怜惜起公主来。
桃轻声唤她:“殿下。”
“殿下,歇息吧。”
晋恪转过头,看着她。
桃柔声:“今日奴婢睡在殿下脚下的榻里吧。”
侍卫的消息在四日后来到宫里。
这个消息是他们一到江北,就发出的。
经过驿站、日夜兼程,来到了晋恪的面前。
唐识死了。
晋恪展开了纸条,看到了上面的字,如遭雷击。
侍卫写得很详细。
蒋怜跳下了悬崖,没了踪影。唐识没有继续出发,他花钱招募了人手,在河边寻找蒋怜。
他的家奴多次催促他离开,他也知道危险,但还是停了这么些天。
在这些天里,晋恪派过去的大队人马赶到。
晋恪的侍卫报了身份后,唐识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跟侍卫走了。
路上,侍卫觉得马车里安静得异样,于是掀开了帘,却发现唐识已经自尽了。
在唐识身上,那些侍卫没能得到一点消息。
甚至,唐识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世上根本没有叫唐识的这个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他的名字只在江北用了,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这个人。
蒋年视为知己的好友,其实什么都是假的。
这几日悬崖下那河湍急,不好找,侍卫们还在继续寻蒋怜。
晋恪接到的消息,只写了这些。
她不明白。
唐识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听到是宫里的侍卫来查,他就干脆利落地自尽了。
似乎,有些事情,比他的生命更重要。
但晋恪猜不出来,只能等之后的消息。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晋恪每日里睡得都不好。
有时候,她梦见了蒋年,梦见他来了京中赶考,和京中富贵人家的公子吵了起来。
梦见她给蒋年撑了腰。
梦见唐识在宫里,对着她笑。
有时候,也梦见,唐识温柔笑着:“是我杀的啊。”
这些支离破碎的梦,让晋恪无法安眠。
江北的消息又送来了。
蒋怜找到了。
尸身已经有些浮肿,放不了多久了。
侍卫首领自己拿了主意,和蒋年埋在了一处。
还有些其他的消息。
唐识,最后还是没查出来他的真名,也没查出来和他有关的人。
但在衙门查到了他买了很多地。
就放在唐识这个名字下。
晋恪看着那些地契,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很多事情,一下子通畅了。
蒋年过:“但最简单的,不用从官员开始查,直接找到看起来没什么背景,但生意做得大、手里田地多的富绅。从他们身上查下去,肯定能找到他们的主子。”
他还,他是从一个友人那里无意中得了些消息,才猜到了一些事情。
蒋年承认过的友人,只有唐识啊。但蒋年从没怀疑过唐识,只是把他当成家境富裕的好友而已。
蒋年还过,他会好好呆在书院里,除非蒋怜有事。
可是蒋怜好好待在唐识那里,有事了也只能唐识来,蒋年才会信。
唐识是不是怕他真的当了官,上了谏,去查这些事情?
蒋年是不是唐识杀的?是不是自从他无意中漏一些事情后,就动了杀心?
更多的消息到了。
这次的消息是几个侍卫一同送来的。
查到的事情比较严重。
确实是丞相派了人去江北。
蒋年是陈相的人杀的。为了保住儿子的光彩,陈相丝毫没有手软,下令杀死了一个和他儿子同岁的穷书生。
若是蒋年有错,那他错在不该在身份卑贱的时候,却如此优秀。
蒋年的事情,陈其慎知不知情,侍卫无法确认。
一切都很清晰了。
唐识借了陈相的手。
他把蒋年约出来,让陈相的人把他杀了。
晋恪很想知道,蒋年死的时候,唐识有没有难过一下?他有没有把蒋年当成朋友?
杀了蒋年之后,他又怎么能云淡风轻对蒋怜出“我心悦你”这种话。
江北唐识的身份,是在给谁屯田?
他背后的家族,是不是都在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必须用命来守住?
晋恪手中握紧了那张纸,明白了蒋年的也许是对的。
国有疾。
病根已经露出来了,却断在了唐识这里。
唐识治不得,是因为他就是那病的一部分。
唐识和他背后的偌大家族,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就是晋国的病。
蒋年这个治病人,已经没了。
但晋恪想把这些事,接着做下去。
侍卫首领没有回京,他收到了公主的旨意,接着去查。
但陈相这边一定要处理了。
那是一条人命,那是本可以让晋国变得更好的活生生的蒋年!
在她想下令处置陈相的时候,步蟾疾步进殿:“国师大人来了。”
国师很少出门。
晋恪去迎了他。
国师进殿后,立刻了此行来意:“陈相不能动,陈其慎也不能动。”
国师果然有神通,能得知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他劝晋恪:“陈相在朝堂上颇得力,不能动。若是真的动了陈相,陈其慎这个新科状元,又该怎么处事?”
晋恪问国师:“那蒋年呢?他就该死吗?”
国师:“公主大可以召来陈相和陈其慎,把这事给他们听。若他们得知了公主知晓此事,却没有对他们动手,一定感恩戴德,以后对公主忠心耿耿!”
晋恪想了想,确实有道理。
陈相和陈其慎都有一些能力,若都是自己的人,确实好。
但是,蒋年、蒋怜,就真的该死吗?
蒋年没做错过什么,他热血赤诚,心心念念晋国百姓。
蒋怜刚及笄。
晋恪摇了摇头:“是要处置的。”她语气很认真。
“为何?”国师问她。
“我不想在朝堂上看到他们。”
“看到他们的脸,我就,”晋恪略一停顿,出了后面的话:“觉得恶心。”
国师失望地看着她:“皇族之人,不能如此意气用事。”
晋恪问国师:“皇族之人,就不是人了吗?”
她是公主,但总归是个人。
没有继续劝的必要了。
国师叹了口气:“若有下次,还望公主能决断些。有些事情,并没有对错。”
“能担天下的,谁身上没有千百性命?谁还能只凭良心行事?”
“陈相肱骨大臣,偶有一点私心不是错。”
“我只盼公主能明白,若要掌天下,就别太把自己当人。公主可以是神,但绝不能把自己和百姓看作一样。”
“为了你的天下,有些人,该死,死得其所。”
晋恪转了身。
她的天下,她的晋国。
虽然有些问题,但她还是想要。
若有下次,她也想狠心一些。
但这次,蒋年刚把一手烂字练好,本可以有大好前程……
她做不到无视和忘记。
蒋年并不招人喜欢,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死了,唯一的朋友也死了。
若是她也不记得,那这世上就没人记得他了。
蒋年读了那么多书,习了那么多字,和佃户聊过农桑,和军士谈过徭役,努力想让晋国更好一些,但现在安静躺在泥中,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不应该是这样的。
“把事告诉陈相,”晋恪下了令:“让他自己看着办。”
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不能放到明面来,但陈相知道该怎么做。
过了段时日,陈相称病告老,晋恪允了。
侍卫首领还在江北,找到了采幽。
是个泼辣的女子。
她当时正在一个农户家里绣荷包,听闻了蒋年的死讯。
采幽愣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果然骗子……”
你不是娶我吗?
我为了你从良了啊。
采幽烧了手里快要绣好的荷包,收拾了包裹离开了,她回了青楼。
“我是个爱热闹的人。他也是热闹性子,没有他,从这个良就没意思了。还不若在这里和姐妹们热闹些。”
采幽只想要蒋年,可晋恪给不了。
之后,侍卫还在查,查唐识的来处。
但蒋年一事,就算是结了。
这事,结得晋恪满心憋闷。
她恨唐识,恨得咬牙切齿。
但她跳崖后,他明知危险,多留了好几日。
这几日,他为何而留,晋恪故意不去想,不去触碰他可能会有的一点心意。
一个恶人罢了。
一个死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