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晋恪心不静。
她想静,但静不下来。
她忍不住去想,去想唐识刚开始,是不是与蒋年真心相交?会去想,他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
但这些事情,根本想不出个结果。
晋恪只能克制住思绪。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是晋恪,我是大晋长公主。套上了这层身份,喜悲都会少一些。
皇宫不远处,有座不大的佛堂。
晋恪不信佛,但最近,她时常过去。
因为那里很静。
京中还是夏,但那佛堂中树木郁葱,风过竟带了凉意,恍惚有秋日的感觉。
佛堂里只有寥寥几个僧人静修,晋恪有自己的一间居室。
她坐在里面,一呆就是一下午。
只有风声和念经声,难得的不嘈杂。
她不看经书,只是看看奏折,想想以后的事情。
有些事情,她不敢回头想,怕想一想就难受。她只能往前看。
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没有失去过任何东西。
没有失去过一个叫丰竹的姐姐,没有失去过一个叫蒋年的哥哥,更没有失去过一个可以做驸马的男儿。
晋恪要看整个天下。
屯田案还在查,但是过程艰难。
晋恪安排的人手沿着唐识这条线查,中间遇到了很多障碍。
很多朝臣忽然和以往不一样了。他们的奏折上仍然着好听的话,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劝她不要查了。
这是对晋国有害的事情,晋恪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太多人牵涉其中。
奏折上的义正言辞,官员们恪尽职守,很少有这样的事情。
还让每个州的长官查自己的官员即可。
但自己查自己,又能查出什么来?
她的朝堂上,不见得有哪一个是干净的。
晋恪自然不会认输。
官员们屯了田,把好好的农户变成了佃户,私自在自己的佃户里调高朝廷规定的赋税。
那些本可以收于百姓农仓中的粮食,全都进了官员的粮仓。
中间牵牵扯扯,涉及太多人和关系。
这事,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她要查。
被她安排去查这些事的人,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一个月后,递交给晋恪的名单,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人物。
朝堂上的那些人,没一个在里面。
但这份名单上来后,朝臣们又义正言辞了起来,纷纷上折要严惩。
一群替罪羊,严惩后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之后,他们不会因此而不去屯田,而是做事会更加谨慎。
背后的弯弯绕绕,晋恪都知道,但现在无计可施,她被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晋恪坐在朝堂上,她看着下面的臣子们,缓缓舒了口气。
君臣,君臣,君在臣前,但君离不开臣。
朝臣为皇帝,为公主出谋划策,但皇帝、公主也不应该动了他们本来就有的利益。
一朝臣,就要有一朝臣的体面。
手里没点田,不多些奴仆,怎么显得和普通百姓不一样,怎么有臣的体面?
病就在这里,但晋恪现在治不了。
这事不了了之。但晋恪记在了心里,若是以后有了机会,她定要治了这病。
晚上,晋恪留了步蟾。
她让步蟾坐了。
步蟾不敢:“奴才站着就行。”
晋恪抬了抬眉,示意他坐:“坐了吧,我有些事想和你。”
他们两个围着木案坐下。
“查屯田这事,没人能做。”她语气平和:“有身份去查这事的,其实多多少少都屯了田。”
步蟾接了话:“奴才知道。”
他笑了一下:“其实,奴才家里还没被抄时,就有这个迹象了。”
他家里的官不算大,但田亩不少。
晋恪了自己的安排:“我想让你去接着查。”
步蟾是个太监,背后没那么多牵连,查起来许是没那么多阻碍。
步蟾懂她的意思:“奴才明白。”
步蟾看了公主一眼。
有灯盏的光从公主背后倾来,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他是个太监。
他只是个太监。
他不完整,他从泥沼里厮出来。有时候,他看不起自己的存在。
但这会儿,他心里忽然生出来一些久违的豪气来。
为了晋国,步蟾默默地想。
为了公主。
这件事,不能急,只能暗中进行。
但现在有件着急的事情要做。
大将军要回京述职了。
晋国有武威将军,有怀远将军,有宣平将军。但能被称为大将军的,只有一个。
大将军是晋恪的亲舅,驻守边关,如无战事,两年回京一次。
他武艺高绝,军功盖世。因了他的存在,晋国再无草原外患。
只是,大将军功太高了。
在边疆数城,他的名头比皇帝还大。虽然他年纪大了,但若是他有了别的念头,那些城立刻就不姓晋。
更何况,他已经把草原的蛮人全都退。
大将军,已经没了用处,他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威胁。
晋恪的皇帝亲哥未病时,就已经在算处理了大将军。
皇帝卧床了,但这件事,晋恪是要继续做的。
京中对大将军,多是猜忌。若是把他除了,也算是功绩一件。
她已多年不见这个舅舅,只依稀记得时候,他也曾对自己好过。
但这个好,谁又知道是不是利益的权衡。
在皇家,一点好,可不足以保谁的命。皇帝不见得对后妃皇子不是真情,但该处理时,也没有一点犹豫。
功高盖主,就是该死的命。
皇帝多年前就在大将军身边安插了人手,只是大将军自己武艺高强,身边护卫众多,不好下手。
他这次回京是个好机会。
晋恪拿定了主意,也想好了大将军没了之后,边疆该派去的人手。
有些事,她做不了,但也有些事,她能做。
晋恪今日睡在了佛堂里。
她想给自己静静心。
静了心,洗干净一些不应该有的喜悲,当个贵人,别再和百姓有牵扯了。
她闭了眼睛,听着外面的晚风和虫鸣,慢慢入睡。
她清醒时,天还黑着。
以往她醒来时,就算天色还黑,但也有了依稀的一点亮光。
但今日很奇怪,天黑得古怪。
一点光都没有。
晋恪瞪大了眼睛,眼前仍然只有一片空无。
她伸出手,使劲挥舞着,也看不到一点东西。
她有些懵,这天怎么能黑成这样?
外面有了脚步声,她没注意,手一下子就在了跑过来的那人身上。
“呀。”有女子的声音惊了一下。
然后,来人问:“姐,可是要起了?”
晋恪努力安了安心,“嗯”了一声。
那个女子俯了身,把晋恪抱起。
她现在身形尚,被人抱起轻而易举。
另外又有女子过来,和之前的女子配合顺利,给晋恪穿了衣服。
甚至,她们还把她抱到了一个椅子上坐下,给她梳了发。
梳发时,有人问:“姐,今日想穿桃红的外裳,还是鹅黄的?”
晋恪没话,那个女子就自己做了决定:“桃红的吧,老爷姐穿桃红的好看。”
晋恪不敢话。
因为在做这些事时,她眼前都是黑乎乎的一片。
而那女子着桃红、鹅黄,认真选着颜色。
晋恪明白了一件事。
只有她眼前是黑的。
她是个盲的。
刚意识到这件事时,晋恪有些兴奋。
晋恪没盲过。
盲了这件事,对她来非常新奇。
等丫鬟给她穿戴好后,晋恪站起身,她伸出手,抓到了一片空寂。
丫鬟想伸手来扶她,晋恪把丫鬟的手推开。
然后,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前面是空的,她什么都没碰到,就继续往前走了一步。
然而,几步后,她的脚尖就碰到了一个东西。
幸亏她步子迈得不大,没有撞疼。
但晋恪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她问:“那是什么?”
丫鬟温柔解释:“是老爷给您准备的软凳。”
晋恪继续往前探索。
她不敢走快,一步步慢慢腾挪。
每次遇到了东西,她都要问一句,这是什么。
丫鬟一一解释。
这是老爷准备的棉布兔子,这是包了软边的桌子……
能看得出来,盲眼女孩的家里人对她极好。
晋恪摸索了很久,也没有受伤,屋子里的边边角角都用棉布缠了起来。
她走了许久,终于感受到了疲惫。
身后一直跟着的丫鬟,适时地送来了软凳。
晋恪坐下。
有风吹来,微微吹动她的头发。
晋恪发现,当眼睛看不到东西时,其他的感觉就会敏锐很多。
头发被吹触到她的脸颊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很多。
她的耳朵,也更加敏锐地捕捉其他的声音。
草丛里的虫鸣,树梢上鸟儿翅膀的扑扑棱棱,甚至还有身后丫鬟衣服的摩梭声。
这都是之前的晋恪从没有过的体验,她探索够了,就开始研究眼前的黑色。
她睁眼,闭眼,那黑一直都在。
晋恪盯着那黑色看,看了很久。那黑色似乎没有尽头,一直蔓延到她查探不到的地方。
她动一动,那黑色都跟着她。
晋恪觉得自己是能看到东西的,只是,她现在只能看到黑了。
看久了,黑色有些不像黑色。
像是一片空。
这让她渐渐开始有些慌乱。她很不喜欢这种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觉。
身后的丫鬟跟了姐很久,看姐静下来,就开始了每日都做的事情。
“姐,今日您穿的是桃红的外裳,戴的是镶红玉的金簪……”
“您前面是红色的花,是老爷喜欢的颜色,老爷觉得红色最配姐。”
丫鬟讲了一些东西,然后又讲起了一些能给孩子听的故事。
但晋恪盯着自己眼前,她看的越久,就有些忘记,黑色到底应该是不是这个颜色?
丫鬟过的红色,是个什么样子?
她伸出手,把袖子放在眼前。
可她看不到桃红。
晋恪站起身,用力捕捉,想抓住一些能让她看到的东西。
可她眼前仍然只有一片不出来是空洞,还是黑色的天地。
丫鬟们慌乱阻拦她:“姐怎么了……”
但晋恪只想看到一些东西而已。
她觉得自己置身于荒芜的天地,没有自己,也没有任何东西。
她奋力挣脱丫鬟的拉扯,跌跌撞撞往前跑。
晋恪的心砰砰跳,她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跑着,碰落了很多东西,也撞疼了自己的胳膊。
然后,她撞上了一个身体。
她的腋下被插入了两只手。
晋恪腾空而起。
“我的乖乖,这是怎么了?”
有人把她抱进了怀里。
晋恪的脸被轻柔按在那人的肩头,她才恍然察觉,脸颊上已经有了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