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当个盲人,确实很不方便。
晋恪坐在凳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安静地坐着。
她有些明白,为何每天那丫鬟都会和她讲一讲衣服和旁的东西了。
晋恪不知道自己穿的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这个院子什么样子。
她只能靠着丫鬟的描述,来了解周遭的一切。
她很想知道现在的情况,但她没法问。
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现在年纪应该不大,个子不高,手脚都,颈上还挂着幼童常用的长命锁。
她现在的手肉肉的,不像大人一样骨节分明。
眼前黑色的帘让她厌烦又无力。
现在她连自己走一段路都做不到,像个废物一样。
她在凳上坐了很久,丫鬟柔声问她:“姐,要不要去花园里走一走?”
“去湖边喂鱼怎么样?”
丫鬟是好意,晋恪能明白,但她忍不住心里的躁郁。
她脱口而出:“我去花园做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声音还是孩童,但这句话里满满都是怨念。
丫鬟不敢再话。
晋恪独自坐了一整天,吃饭时都没什么胃口。
晚上,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
现在,天黑了,天亮了,对她又有什么区别?
晋恪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回宫。
她想起了上次她还是蒋怜的时候,从崖上跳下去,就回到了宫里。
那这次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这边她死了,就可以回宫?
虽然这个盲眼的女孩也会死去,但晋恪实在无法忍受现在的情况。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片无依的柳絮,飘飘忽忽的,着实没什么意思。
她摸摸索索地,从头上拆下来一根簪。
这簪是丫鬟给她晚间梳发后戴上的。
是一根尾部雕了兔子的玉簪,不怎么锋利,但上面嵌了金,是有棱角的。
晋恪拿着那簪,试探着调好角度,想在自己手臂上划一下。
只是,她手里的簪还没碰到皮肤,就被人抓住了。
“姐!”丫鬟话时带着惊慌的哭声:“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胳膊被按住了,晋恪只能松了手,那簪子掉在软被上,被丫鬟赶紧拿走。
现在,她身周没有一件锋利点的东西了。这就是她最厌烦的事情。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力掌控。
甚至,就算她想死,都不可能。
之后,晋恪只能老实去睡了。
但她能感觉到有几个丫鬟站在一边,守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晋恪还在睡中,被脚步声惊醒了。
那步子踏得很大,步步铿锵。
不是丫鬟。
晋恪知道了,应该就是这家里的老爷了。
她来的第一日,不习惯盲眼,在院子里跑,撞到的人,就是他。
“娇娇。”他快步走来,柔声问:“爹爹的娇娇,怎么了?”
晋恪不想话。
和他了也没什么用。
她察觉到了他所站的方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侧了身子。
男人静默了一下,绕着床走了过来:“娇娇,不愿理会爹爹了吗?”
她确实不愿意理会。
晋恪的皇帝爹,忙于国事,还有很多的后妃,甚少和儿女们呆在一起。
能分给晋恪的时候,少之又少。
晋恪也听过那些亲王家中,对家中儿女多是娇惯,要什么给什么,但断没有哄着的。
晋恪把头往软枕里一靠,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他一气,也许就要走了吧。晋恪想着,他走了,自己也就清静了。
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但脚步声没有响起来。
晋恪感觉到那人又绕着床走了一圈,走到了她现在侧身对着的方向。
他又开了口:“娇娇,是不是因为爹不来找你,不高兴了啊?”
晋恪不话,他就絮絮叨叨地解释:“爹这几日有些忙碌,这不是听闻你有事,立刻就过来了吗。”
“爹以后天天都陪娇娇,好不好?”
晋恪在床上又侧了个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男人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无奈:“你这样一点点大的娇娇,能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啊?”
男人对她没有一丝责备,满是宠爱。
她怎么作,他都真心实意觉得她没错。
晋恪忽然就委屈起来。
她不想哭,觉得很丢人,但孩童的身体,忍不了太多的悲伤,枕头都有些浸湿了。
已经哭了出来,晋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大声哭出来:“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姑娘缩在被窝里,哭得全身颤抖。
男人看着她,眼睛也泛起酸来。
他老了,头发花白,早就做了爷爷。没想到家里的老妾竟然给他生了个娇娇的女儿。
只是,女儿生出来就是盲的,老妾没几年也去世了。
他幼时桀骜,被家中人不喜。只有一个丫鬟,比他大一岁,生性愚笨,一直跟着他。
丫鬟不好看,口舌笨拙,没有一点坏心思。
他爱纵马,爱喝酒,有时醉了,便歇在了丫鬟的房里。
那丫鬟,不会好听的话,也从不愿扮自己。
所以,他娶了妻,为了仕途,他休妻又娶妻,但没想过纳她。
后来,还是家里老管家,丫鬟年岁已大,不若纳了吧。
就算纳了她,他也甚少去看她一眼,只是累了、疲了,才愿意去她那里歇一歇。
只是,年纪愈大之后,愈能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情。
他挨了,是她半夜翻墙爬出去,跪在药铺门口求了药。
他和其他家的少爷攀比好衣裳,她几天不睡觉,给他的衣裳绣上大片竹。
在他少年困顿的那些年里,在他视为一生不堪的岁月里,只有一个她愿意把他放在心里。
他闹够了,她就把他揽在怀里。
“别难受了。”她着话,脸色仍然平静:“睡吧。”
“我在呢。”
年纪那么大了,他才想明白,虽然没有名分,但她才是他的少年结发。
他头发白了,她也是。
她比他大一岁,从没想过什么不该想的东西,也没想过自己该想的东西。
他走了,她就在院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来了,她就开了门,转了身,淡淡一句:“来了啊。”
仿佛他只是和年少时一样,出门去纵了场马一样。
也没恩爱多久,她就有了身孕。
那么大的年纪,不应该有孩子的。
但她想要,她只有这一个孩子。
她是真心爱这个孩子,只是她年纪大了,没等孩子长大多少,她就没了。
他这一生,过于忙碌,生性粗糙。没怎么对妻妾儿女好过,也没亲手照顾过孩子。
一点点大的婴儿,被他抱在怀里,哭声不比鸟儿大许多。
他的手都在颤抖。
他有过很多的孩子,但他都没抱过。
对着那些孩子,他有自己的考量。这个应该继承自己的衣钵,那个应该嫁给谁家……
唯独手里这个,他没什么想法,心里只一个心思:好好长大,快快活活地好好长大。
她的孩子,和她一样,命不怎么好,孩子生来就看不见。
但他想着,他不能对不起她了。
他跟着乳母学了抱孩子,学了如何换尿布,学了如何拍奶嗝。
也学会了看着孩子尿布上脏物的颜色,来判断孩子身体如何。
他有过很多孩子,但只有这个是他一天一天看着长大的。
其他的孩子,有自己的娘,有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娇娇多可怜啊,没有母亲,没有兄妹,甚至连双眼睛都没有。
娇娇只有他了。
这几日,他有些事要忙碌,结果晚上,听到了府里来的急报,娇娇发了魇。
天还没亮,他就奔了过来。
娇娇一向乖巧安静,但目不能视,又没了母亲,年纪,许是有什么引了她不开心。
“娇娇。”男人俯身,悄悄地:“娇娇,你知道吗,爹也看不见。”
晋恪哭声顿住了。
她哭得过于用力,脑子有些糊涂。
是吗,她认真琢磨着,难道这对父女都是盲的吗?
那边有了声音,很大的一声碰撞。
“啊呀。”男人大声喊:“娇娇,爹看不见路,撞在了桌上了。”
晋恪微微抬了头,想看一下。
但是,眼前仍然只有一片帘。她泄气地缩回了头。
男人走过来,伸出手来,轻轻在她脸上触了触:“娇娇,爹爹也看不见,你愿不愿意陪爹爹走一走?”
这是把她当孩子骗呢。
晋恪不想信他,但那双手坚持不懈抚摸着她的脸蛋,让她哭不出来,无暇难受,只顾着躲他。
最后,刚开始的那股子难受劲彻底消散了。
晋恪忽然有些羞愧。
明明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能哭得和幼童一样?
她绷着脸,坐在床上,以为自己端庄又严肃。
但是在屋子里的人看来,只感觉可爱。
那么一点大的孩子,做什么扮个大人样呢?
“娇娇,去爹爹院里住吧?”男人问。
晋恪不想只待在自己的院里了,于是点了头:“好。”
男人抱起她,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她看不见,只能把头趴在他的肩上。
男人过虎,杀过鹿,抓过兔子。怀里的娇娇,和兔子一样大,软乎乎,刚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热热的。
像个穿衣服的包子。
男人呵呵地笑起来。
他的声音浑厚,震得晋恪耳朵疼。
她现在心情糟糕,没有心思迁就别人,于是皱了眉:“耳朵疼!”
话得一点都不客气,男人住了嘴。
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仍然咧着嘴。
府里的护卫看到老爷过来,怀里抱了个丫头,都很惊讶。
老爷不是最信棍棒下出孝子了吗?府里的几个少爷姐幼时谁没被他骂过?
怎么现在竟然抱着丫头来了?
晋恪被他抱着,只能感觉到他在走动,但完全不知道到了哪里。
她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但除了脚步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泄了气,再一次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个废物。
随便吧,晋恪自暴自弃地想,若真的能被弄死了,倒是好事了。
作者有话:
最后不会是be的,放心啦。最近我会尝试改下文名,想换个易懂些的,如果天使们有建议,可以告诉我,么么么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