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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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恪坐在椅子上,沉默着,安静听他话。

    “我阿奶死得最早。”步蟾语气冷静,仿佛的不是自己。

    “她脑子不怎么清明,也听不清人话,根本不知道家中的官兵是做什么的。”

    “阿奶只想回屋子里睡觉。她嘟嘟囔囔的,我听不见她在什么,但那些抄家的人笑起来,觉得她是个傻子。”

    “然后有人将她推倒在地。”

    “她很胖,身子也虚弱,倒在地上就起不来。”

    “我们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色变得青紫。我想去扶她一把,但我们府里的人都被按住跪在地上,我救不了她。”

    “我眼睁睁看着祖母死在了那里。”

    “有时候晚上做梦,我就梦到祖母,梦见她要褪了镯子给我,一会儿她就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让我救她。”

    “我祖母死后,我的幼弟,被摔死了。他看到娘被人抽了一巴掌,就跑过去,咬了那人一口。”

    “他的牙还没长齐,被摔得头破血流。”

    “已经没办法了,我爹娘也看出来了,所以我们被押出门时,他们大声喊,让我姐的夫家来接她。”

    “他们早就换过生辰,若是姐姐的夫家愿意使力,不定能把她救出去。”

    “能救出一个就救出一个吧,做妾也行,做丫鬟也可以。”

    “但我们没想到,他们没救她。”

    步蟾怪异地笑了一声:“他们没救。”

    “世态炎凉,我早应该知道的。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并不明白这些。”

    “我总觉得会有人来帮忙。”

    “我爹结交了好多穷苦人做朋友,时常给他们米面金银。我娘总是施粥捐银。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的。”

    但这个世界和一个孩子想的并不一样。

    他们被困在牢狱里。

    没有一个人去看他们。

    步蟾隐约记得,很久之前,似乎有个世交家里,也曾被抄过。那时候,他爹和其他朋友尽心尽力帮了忙。

    后来,那个世交家族有人起复了,还专门谢了这群好友。

    现在是怎么回事?

    他爹躺在地上不话。

    他的祖父闭目流泪。

    他娘倚靠在墙上,抱着两个女儿,目光如灰。

    步蟾忽然有些明白了。

    是不是,因为他家不可能起来了?

    现在帮一把,可能会惹事上身,没有人会冒这个险。

    他闭了眼。

    但也不是完全没了救。

    过了没多久,忽然有了声音。

    “步蟾,步蟾。”有人轻声叫他。

    谢步蟾抬头看去,看到了陈兄。

    他惊喜起来,觉得世间也不是全然的冰冷。

    他的陈兄带了药来,步蟾把药拿去给了母亲。

    陈兄穿着深色的斗篷,遮住了脸。

    陈氏有人掌刑部,花些心思总能进来。

    步蟾没有看到,他的陈兄看着他的腰身,心里不断飘摇。

    这么好看的少年,就要死了。

    春日那么短,留不住就只能看它流走。

    之前,他留不住,但现在,他是不是能留住了?

    陈兄的心怦怦跳,手在袖子里慢慢握紧。

    终于,他做了决定。

    步蟾从狱里逃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得救了。

    他天真地对陈兄:“陈兄,能不能把我的家人都救出来?”

    陈兄敷衍地点了点头,却被步蟾认为是有了希望。

    他快活起来,跟着陈兄进了院。

    在这里,他遭受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梦魇。

    他的陈兄成了恶魔。

    步蟾多次濒死时,都能听到那个鬼一样的东西在哭。

    “我本不想这样的。”那个畜生哭喊着。

    “可老天给了我这个机会。”

    那个鬼一样丑陋的东西把责任推给了他:“若是你好端端的,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只会看着你好生生长大。”

    “可你从天上掉下来了。”

    “你不该从天上掉下来的啊,都怪你啊。”

    步蟾终于凉了心。

    这世间,本就是这样罢了,他浑浑噩噩想着。

    他昏昏沉沉,觉得自己死了,又难过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隐约间,他还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似乎有幼妹的声音,他拼命地一抬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子在空中晃荡,地上一滩血。

    旁边有男有女,脸上满是快意的笑。

    他那个陈兄,用同样的理由,把他的妹妹,从牢里带了出来。

    看着幼女离开时,他的爹娘还满怀希望。

    但送还的,是一具破烂的尸体。

    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很久之后,他有了一点知觉。

    “步蟾,我只能把你送到这儿了。”有人的声音飘飘忽忽。

    然后,一双干巴的手把他接过去。

    “步蟾,”阿嬷背着他,面无表情:“阿嬷带你挣命去。”

    被抄家时,阿嬷正好出门采买,于是趁机逃了出来,得了条命。

    阿嬷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京郊,等着机会。

    然后等来了一具几乎冰凉的破碎身体。

    很多年前,阿嬷抱着自己死去孩子的身体,苦苦挣命。现在,她又抱着自己宝儿活着的唯一血脉,去挣命了。

    “我勉强活了过来。”步蟾对这段往事没有多。

    晋恪不知道,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阿嬷怎么救回一个濒死的孩子。

    她想问一下。

    但步蟾用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唇。

    “嘘。”

    “阿嬷从不提。”

    “她觉得给我娘蒙羞了。”

    “后来,我们辗转了很久,找到了大将军。”

    “大将军愿意给我条命,但我待了段时日,发现他并没有夺天下的志气,所以我跪求他把我送到京城。”

    “我做了太监,跟了你。”

    晋恪有些明白了:“你恨我父皇。”

    “不是,”步蟾摇了头:“我不恨他。”

    “我只是恨他手里的权力,凭什么他我们要死,我们就要去死啊。”

    “我恨,但我需要权力,我要站到天下高处。”

    “我要用杀死我家人的刀,杀死那些人。”

    有些事情不用问了。

    那个陈兄,那些抄家的人,那些碰过他家人的人,都死了。

    “金兄救了我,他当时从书院好友口中得了消息后,就动了心思。”

    “混在那群人里,他进了那个院子,终于寻了机会,救了我出来。”

    “我很想报答他,但等我有能力寻他时,他坟上的草都枯荣了几轮。”

    “但我寻了十三。”

    “金兄总归还有血脉。”

    “我给十三安排,让他去给体面人家当儿子。我找到仇人时,让十三也动了手。”

    “他认定了我,只跟着我,不离开。”

    “我能给十三一条命,只是我给不了十三体面。”

    “这是我对不起金兄的事。”

    步蟾微微笑起来:“我心里时常很痛。”

    “痛到在地上滚,嚎叫。阿嬷就在旁边看我,但她没有办法。”

    “后来,我有了些地位,抓了一个人,那人当时推了我阿奶。”

    “我一直记得他的脸。”

    “我把他绑在屋里,一刀刀杀死了他。”

    “那时候,我明明在痛,但刀落在他身上时,我竟然不痛了。”

    “从此我明白了。”

    晋恪也明白了。

    他找到了解痛的法子。

    她心中酸痛。

    不该这样的。

    “但那些女子,男子……他们是无辜的……”

    步蟾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当时的谢步蟾,不无辜吗?”

    “我的妹妹,我的弟弟,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祖母。”

    “谢府里刚嫁人的丫鬟,刚出生的孩子,管家的婆子,养马的汉子,看门的老阿叔。”

    “不无辜吗?”

    晋恪深吸一口气:“但你平白糟了难,总不该把这苦痛放在无辜的人身上。你无辜,他们也无辜。”

    “但我,”步蟾笑到有些喘不过来:“但我,已经是个坏人了啊。”

    “我只是把这老天施于我的,再返还回去罢了。”

    “晋恪。”他叫了一声,完全不把自己当奴才。

    “晋恪,若是你的话。”

    “若你是我,你怎么做?”

    “谢步蟾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啊。”

    他声音轻柔:“你别光想着那些人啊,想一想,你是十几岁的谢步蟾,有最好的爹娘,有最好的姐姐,还有那么的弟弟妹妹。”

    “还有会塞银子给你的阿爷阿奶。”

    “他们都死了啊,死得一点都不体面,死得痛苦万分。”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痛得要死,但我不想死。”

    “我挣出了命,凭什么去死啊?”

    晋恪闭了眼,明白再谈下去也没了用处。

    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上了瘾。

    就算他悔改,死去的,也已经死了。

    谢府无辜,他院里死去的,也无辜。

    曾经的谢步蟾无辜,但现在的步蟾,不无辜。

    枝雪,还有很多她不知名的人,本可以好好活着。

    晋恪记得枝雪在她怀里凉下去的身体。

    善恶有报,他们不应白白死去。

    那么多条性命,怎么能没个结果。

    侍卫把步蟾押下去,忽然步蟾神色冷静地叫了她。

    “殿下。”

    “处置了我后,先别动我那些兄弟。”

    “都是苦命人,都是平白被抄了家,成了太监,之前都是好孩子。”

    他没那些兄弟无辜,而是起了其他的。

    “屯田之案,我让他们在查。”

    “他们和我一样,没什么亲眷,不受拘束。能彻查到底。”

    “现在已经查到廿州了,那边有些线索,给他们点时间。”

    “等他们全都查完,也不迟。”

    查完案子,重塑一个清清朗朗的大晋。

    一边用人命发疯,一边惦记着屯田案。

    晋恪深深看向他:“为什么?”

    为什么藏着人命,还念着天下百姓?

    步蟾笑起来,笑得明朗,仿佛刚刚没有过那么多阴暗之事。

    “我曾经,也是个胸怀天下的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