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晋恪坐在案边,看了几个折子。
奏安的,贺祥瑞的,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事。
现在晋国没有外患,只在一些地方有些的灾患,拨些款、发些粮就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只有一个问题严重些。
祚阳的民乱。
祚阳地处西北,天干物燥,地产不丰,本来就不富裕。
这几年,雨下的更少了。
去年和前年,朝廷专门减轻了祚阳的赋税,想让百姓好过些。
国家安泰,朝廷甚至还免了祚阳的的兵役,就为了恢复生产。
今年祚阳无雨,朝廷开了粮仓放粮,只是开了粮仓后,仍然有了民乱。
祚阳官员折子是前几日快马加鞭送来的,禀告了当地的情况,截至到写折子时,祚阳还好,问题并不严重。
民乱的人不多,抢走了一些粮食,还杀了几个商会和衙门的人。
衙门的人算不得什么大官,但既是朝廷的人,就算是大案,一定要施与重刑。
祚阳折子已经在追查了,应该很快就能捉到。
不算什么大事,但祚阳的事情,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
晋恪懒懒散散的,不想动,但既然是顺手的事情,也就做了。
她随手写了纸条,让侍卫送了出去。
这纸条就是公主的令。
这令是下给兵部的,派些将士去祚阳,协助祚阳官员,尽快平乱。
把这最大的事处理好,晋恪便不管了。
她把奏折往旁边地上一推,就趴在了上面。
她的身边,燃着一支烟斗。
宫里都是琉璃的、翡翠的贵重烟斗,没有杜揽那样陶土的。
她让人去寻了陶土的烟斗,又放进百姓用的寻常烟叶。
烟斗燃起来,往她身边一放。
晋恪一闭眼,恍惚杜揽就在身边。
烟斗升起了一袅烟雾,晋恪沉浸在自己给自己造的梦里,不愿醒来。
她想着,她现在是在院里,杜揽只是在厨房给她炖鸡汤罢了。
她脸上微微带了笑。
胳膊下有个奏折硌了她的胳膊。
晋恪没睁开眼睛,直接把奏折一推。
奏折砸落在地,发出了声音来。
她忽然想到了国师和她过的,父皇在世时,也有民变。
但她下的令只是镇压,并没有那么残酷。
晋恪不想多思了,继续趴在桌上沉浸梦中。
桃站在窗下,担心地看着公主。
她不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支宫女都不愿戴的镯子,腰间挂着同心佩。
桃蓦然想到,公主,莫不是魇着了吧……
晋恪正舒舒服服趴着。
忽然间,她就蹲在了地上。
这姿势不好,太过粗鲁,但她浑不在意。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又到了别人身上了。
她继续蹲着,甚至不想看看周围。
但这份安静并没有持续多久。
旁边有人叹了口气:“狗花,你觉得能下雨吗?”
晋恪蓦然抬了头。
她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有人叫狗花。
她忽然燃起了一点兴趣来,直接问旁边那人:“我为什么叫狗花?”
旁边那人和她一样蹲在地上,闻言转了头。
“我知道你一听这个就爱生气。”那男人絮絮叨叨:“可旁人都,贱名好养活。”
“我想着你姑娘家家,叫狗剩不好,不若叫狗花吧。”
那男人表情严肃,正经问她:“狗花,你实话,你能想到比狗花更好的贱名吗?”
晋恪无言以对。
自从杜揽死后,她感觉自己坠入空海,心绪和感情都无所依,生不出喜悲来,像个孤魂一样隔着一层薄幔看这个世间。
但这会儿,她忽然生出了一些无奈的感觉来。
晋恪对旁边那人:“别叫我狗花。”
那人皮肤黑,眼睛大,嘴也大,像个憨子。
严肃起来像个憨子,现在惊讶起来,也像个憨子。
“狗花,”他严肃地:“你哥我名羊屎球,也没埋怨过啊。”
晋恪哑口无言。
她只能沉默。
羊屎球和狗花两兄妹,蹲在田垄上发呆,各有各的烦心事。
太阳西斜了,羊屎球站起身问:“狗花,回不回?”
他问得真心实意,好像妹妹有得选一样。
晋恪站起身,觉得非常生气。
那名字,他叫一次,晋恪就觉得他羞辱了她一次。
羊屎球走在前面,晋恪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到村口时,有村口闲话的大叔大娘叫他们:“铁柱子又去田里了?”
羊屎球就答话:“哎,去啦。”
那些大叔大娘摇了头:“去也没用啊。”
“不下雨,没有水,一天看八百遍,庄稼都长不出来。”
晋恪低着头,走在后面,没注意到这句话。
她只听到那些人叫了“铁柱子”。
晋恪正在被“狗花”这个名字折磨,听到了“铁柱子”后,竟然怒火攻心。
你明明有那么好听的名字!她愤怒地想着。
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铁柱子这名,是怎么都称不上好听的。
它只是比羊屎球和狗花,略胜了那么一筹。
晋恪万万那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了铁柱子这个名字,而感到嫉妒的一天。
她怅然若失,感觉自己一天不如一天。
铁柱子走在前面,带着她走到了一个院子门口。
晋恪多看了几眼。
若把这院子称为院子,多少有点勉强。
但归根到底,它还算是个院子。
泥巴砌成的外墙,已经破了大洞,根本防不住任何人。
路过的人往里看一眼,就是一览无余。
晋恪有些受不了。
之前,她也住过院子,蒋年的院子是红砖的,不大,但是安全。
杜揽的院墙,他自己加了第二层。
杜揽总觉得月娘是天下第一的大宝贝,生怕有人夺了去。
所以在廿州时,杜揽把院墙加固了。
想到杜揽,晋恪一下子有些心酸。
但这一下心酸之后,她还得一这院墙。
“羊屎球。”她大叫了一声。
她哥迅速跑了出来,惊慌地看着她。
“祖宗,”他讨饶:“你哥都要找媳妇了,这名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大声叫。”
原来他也知道不好听!
晋恪更气了。
她指着院墙问:“为什么破得这么厉害?”
铁柱子完全没当回事,转身就要走:“没水啊。”
晋恪一时之间没理解什么是没水。
忽然,她想起了一路上看见的田地。
她没种过地,但模模糊糊想起来之前见过的桃家,还有京城和顿州城郊的田地。
不应是这样的。
正常的田地,不应该没有绿色。
这里,过于干涸了。
晋恪抬头,看到了一轮灼灼的太阳。
太阳已西斜,但温度仍然颇高。
她隐约明白了。
晋恪跑进了院里:“祚阳?”
她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声。
铁柱子一向不爱想事,闻声就回了。
“咋了?想去城里玩?”
铁柱子干脆利落:“你哥没钱!”
是了。
晋恪还记得奏折上的几句。
祚阳旱,四月无雨,百姓饥,生民变。
她也记得,她收到奏折时,祚阳的衙门,已经开始施粥了。
不慌。晋恪稳了心神。
现在应是还没到施粥的时候。
家中还有些吃的。
铁柱子个子高,现在晋恪年纪不大,铁柱子往屋里一站,又踮起脚,手往房梁上伸时,让晋恪有了遮天蔽日的感觉。
铁柱子拿着碗,从藏在房梁上的筐里盛出来半碗面。
他把盛了面的碗,往晋恪面前一放:“做饭去吧。”
晋恪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当过被杜揽心照顾的月娘,现在就成了伺候人的狗花。
巨大的心里落差,让她有些绷不住,脸上流露出巨大的失落来。
铁柱子看到妹子这样,多少有点慌。
他忽然想起爹娘临死前,让他照顾好妹。
铁柱子觉得自己现在多少有点辱没了爹娘的嘱托。
狗花的个子刚过了灶台时,自己就让她做饭,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之前,他要耕地,要种田,所以忙碌,让狗花帮忙,是迫不得已。
现在田旱成这样,他做不了什么,再让妹子帮忙,多少有点过分。
铁柱子自己拿着碗,闷不做声去了厨房里。
这顿饭,吃得晋恪非常为难。
她很难把这称为饭。
能和这相比的,只有桃家。
但在桃那儿时,晋恪并不用自己吃饭,自然没有这么难过。
现在,兄妹俩一人一碗面汤。
面前还有一盘看不出样子的东西。
晋恪勉强把它称为菜。
她喝了口面汤,试探着夹了一筷黑东西放进嘴里。
只一口,她就“呸呸”地吐了出来。
铁柱子责备地看着她:“狗花,饭菜可就这些了哈。”
“你再折腾,我们就没得吃了。”
晋恪忽然有些怕,怕自己每天都要吃这样的饭食。
她问:“之前的粮呢?”
铁柱子扒了一口菜吃了:“哪有粮啊,这几年收成不好,抽成却和之前一样,本来剩的就少。我为了你,又不能去服兵役,多交了粮,没有剩了。”
晋恪有些吃惊。
她明明记得,这几年,因祚阳的旱灾,朝廷专门免了祚阳的兵役,还减免了税。
怎么听铁柱子的话,兵役没免,粮食税还挺高?
她觉得大概出了些什么问题。
若是她不知道,自然管不了。
但现在知道了,看到了这里的百姓,生活成这样的穷苦样子,总是要解决的。
那菜,她是一口都吃不下去,只勉强喝了面汤。
这顿饭后,她觉得肚子空荡荡的。
这饭吃不吃竟然一个样,晋恪觉得非常怪异。
晚上,她和她的羊屎球哥睡在一个屋里,幸亏没有睡一张床。
狗花年纪,这个家是羊屎球操持的。
羊屎球整个人都不怎么精致,被子臭烘烘的有些怪味。
晋恪把被子往脖子下盖,尽力不闻这个味道。
只是味道解决了,声音又成了大问题。
羊屎球睡着了,鼾声如雷,比大将军的还更有力些。
晋恪辗转反侧,痛苦万分。
第二日,她发现更痛苦了。
她饿了……
饥饿是种很特殊的感觉。
她在丰梅那里体验过没吃饱的感觉,但现在,真正体验到了饥饿的感觉。
晋恪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觉得腹中缩成了一团。
不怎么舒服。
她愁苦地蹲在院子里。
铁柱子很爱这样蹲着,她觉得这样也不错,能觉得不那么饿。
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叫。
“狗花!狗花!”
“赵狗花!”
那群孩子和唱歌一样,拉长了调调:“我们去找东西吃吧!”
孩子们站在院子外,隔着破洞,和院子里的晋恪对面相望。
晋恪忽然觉得羞耻。
她真的接受不了狗花!
她摆了摆手:“我不去!”
那群孩子们喧腾了一会儿,便跑远了。
晋恪仍然蹲在地上。
过了没多久,腹中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变成了非常不舒服。
她站起身,感受到腹中空荡,她觉得现在她什么都能吃得下。
院子外又来了一伙孩。
“狗花!”
“狗花!”
“赵狗花,去找吃的吧!”
活着重要,晋恪想着。
她决定做个能屈能伸的人,于是撒腿跟上了那群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