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二日,许老板果然没有开粮铺的门。
他在门口贴了告示,粮不足了,等粮够了再开门。
也有人来买粮,看了告示叹口气就离开了。
他们四个无事可做。
铁柱子和晋恪就在院子里种菜。
桂娘给他们收拾出来一片空地,铁柱子拿着锄头挖出坑来,晋恪往里面放菜籽。
晋恪有些渴了,她把菜籽往旁边一放,就去了厨房里喝水。
许老板就在厨房旁的躺椅上坐着,悠哉游哉地看书。
他们院里有井,所以院里的树长得茂密,是旱灾里难得的一点绿意。
阳光灼热,但树叶茂密,给这个院撑出一片阴凉来。
舒服得不像是灾年。
晋恪喝了水,有些感叹。
然后,她准备往院里走,去给铁柱子帮忙。
但许老板轻声叫住了她。
“你歇着吧。”
晋恪不明白,她顺着许老板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铁柱子在锄地,桂娘拿了菜籽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笑笑。
桂娘腼腆,但这会儿竟然话多了起来。
铁柱子平日里有些憨直,这会儿竟然显得温文,话轻声细语,还不时回头看桂娘,怕她跟不上自己。
晋恪心里有些酸楚,铁柱子对狗花可没这么温柔过。
虽然路上铁柱子会背着狗花,但还是一边骂一边背,从没过一句好话。
晋恪在他这儿,从没感受过柔情。
他为什么要对桂娘这么好!
一瞬间,晋恪有些悟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许老板身后,果然不过去了。
许老板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
晋恪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桂娘跛脚,许老板体弱。
并且,许老板而立之年都没有成亲,他对铁柱子许是有别的所求,不止是个伙计吧……
这不是坏事。
晋恪也放了心,不去管那边的铁柱子和桂娘。
她站在许老板身后,问他:“许老板看的什么书?”
其实,她看到了,好像是个什么传奇。
许老板好声好气:“是个侠义故事。”
晋恪点了点头,又问:“这故事讲的什么啊?”
许老板家中,桂娘不喜欢这种故事,铁柱子时常出去练拳脚,难得有人问他。
他终遇知音,当即滔滔不绝,把这故事从头给她讲了一遍。
晋恪拿了凳子,坐在他旁边认真听。
许老板向来体弱,不能活动,现在讲起故事来,脸颊都红润起来。
晋恪万万没想到,他这样文静的一个人,竟然着魔一样喜欢行侠仗义的故事,甚至把里面的一些人物的话都背了下来。
这故事确实不错,她也愿意听。
铁柱子和桂娘正在忙碌,听到这边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只看到一大一交流得热烈。
桂娘微微一笑:“甚少有人听我哥讲故事。”
铁柱子挠了挠头:“我妹就愿意听故事。”
他们相视一笑,继续忙碌。
铁柱子看了一眼妹妹,又偷看一眼桂娘,只觉得这祚阳城里,真是来得太对了!
他们几个在这院里,自是没什么问题。
但外面情况并不怎么好。
许老板和晋恪也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来。
这几日敲门想买粮的人越来越多了。
许老板时常站在院里,听着外面的敲门声。
外面的人敲了许久,终于离开了。但许老板的眉头仍然皱着。
“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许老板喃喃。
晋恪问他:“朝廷该放粮了吧。”
许老板摇了摇头,想什么,又闭了嘴。
只了一句:“还没到时候。”
晋恪看不到外面,不知道村里、城外是什么情况,自然也无法得知,究竟到没到放粮的时候。
但这几日,甚至晚间都有人在敲门求粮了。
终于,一个夜里,拍门声响了很久都没停止的时候,许老板披了外裳,从房里出来了。
晋恪也被惊醒,坐在床头往外看。
许老板在院子里站了片刻后,似乎终于拿定了主意。
铁柱子也起来了,他们两人没开灯,悄悄开了门。
进来了一人。
是胡同里的一个笔墨先生家的女儿。
那个笔墨先生是个老童生,考了十几次,都止步于童生。
现在还在考,但也慢慢认了命,开始做些营生,写写对联和书信,也教教识字。
他家有个女儿和病妻,之前就是他家女儿时常出门买东西,操办家事。
老童生的病妻要药养着,虽然他每月都能赚钱,但剩余不多。
因此,他家的女儿每次买粮,不会买多。
许老板问:“文娘,可是家中没粮了?”
文娘几乎带着哭声:“我家本是一月一买粮。父亲看出这次灾情可能有些影响,本让我多买些。”
“但母亲病发,去医馆拿了药。那药钱就把粮钱全用了。”
“父亲脸薄,非要攒够钱再来买。”
“没想到,钱还没攒够,粮食不够了。”
文娘拭了下眼角:“我知您闭门,定是有难处,可是全城的粮铺都关了,再不找您,我全家都饿死了。”
文娘硬撑着,话带着哭音,却不失态,把事情了清楚。
许老板叹了口气,转头对铁柱子:“去拿十斤的粮吧。”
文娘有些慌张:“用不了这么多。”
她知道现在粮食难得,她手里并没有这么多钱。
但铁柱子已经去了屋里,给她拿来了十斤的粮。
文娘慌里慌张,把手里钱袋往许老板手里塞。
许老板接了,但文娘又去摘自己颈上的项圈。
许老板连忙劝她:“不必如此。”
但文娘跟着自己父亲学了一些风骨来,非要把项圈摘了给他,还:“若是需要,许老板就当了它,若是暂时用不着,等我攒够了钱,再把项圈赎回去。”
许老板只能接了,苦笑一声:“这是把我当当铺了。”
文娘感激一笑。
许老板也了了自己的难处:“商会不让卖啊。”
不让卖是为了什么,他没。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各有各的难处啊。
铁柱子想帮她把粮送回去,文娘拦住了:“你们别出门了。”
她艰难地把粮往衣服下一藏,整个人都臃肿了起来。
然后,她出了门,沿着墙边回了家。
铁柱子看着她离开,关好了门。
许老板走到放粮的库房看了会儿。他存的粮很多,整间房子满满当当。
有些人家有存粮,但也有很多没有。
他皱了眉:“不能这样了。”
他严肃:“不能让他们饿死。”
此后,许氏粮铺白日里仍然闭着门,但晚上门开了一点点缝隙。
街坊里心照不宣,夜里时常有人鬼鬼祟祟进来,出去时就腰身臃肿。
这事做了还没几日。
商会又来了消息。
还是上次那人,站在院里,用手指比划出一个数来。
“按这个价钱卖,知道了吧。”
许老板看了一眼,就一惊。
“这是……翻三番?”
商会的人点了点头:“现在运粮难啊,收成也不好。”他装模做样叹了气:“我知道翻三番让你吃亏了,但总得顾着百姓。”
“不许多卖,每日按我们规定的量卖,多卖些日子。”那人最后下了叮嘱:“听商会的,不让你吃亏。”
许老板无言以对。
商会的人甚怕他会阳奉阴违,专门在许氏粮铺门口挂了牌子,写明了价格。
牌子上还有一行大字:“若有违者,后果自负”。
虽然白日里也能开业了,但价格一下子高了那么多,许老板甚是不好意思。
但是来买粮的街坊很体谅他,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没事,有的吃就好。”有个街坊告诉他:“起码你这儿的都是真粮食。”
“有些粮铺里啊,开始往粮食里面掺麸子了。”
“还有些更不要脸的,给出的,都是里面发霉的几年陈粮。”
因为许老板粮食好,开始有旁边街坊的,也来这里买粮了。
只是有商会的要求,许老板不敢卖多了,每日的量卖完了就关门。
但他开始焦虑起来。
“怎能这么做。”他们吃饭的时候许老板。
“城里朝廷有粮仓的,若真是粮铺供不上,应该放粮的。”
但现在,百姓缺粮,粮铺涨价,粮仓并没有放。
到底何时,才能放粮?
这个翻三番的价格并没有卖多久。
门口的牌子被商会换了。
翻了五番。
还是能买得起的价格,但照这个速度下去,粮马上比之前的肉价还贵了。
当然了,现在的肉价还是比不上。
现在的肉价和菜价,都涨得一骑绝尘。
许老板不想这么卖。
这东西都贵了,百姓吃什么?
现在,他已经能看到一些人开始拿家里的东西变卖了。
在家里,许老板了自己的想法:“别太招摇,但也不能看着他们饿着。”
“价格挂着,但粮多给。”
他们商议好办法,还没来得及做,商会有了新的要求。
商会这次来了十几个人,把许老板的粮仓的粮食记录在案。
“现在卖粮难。”商会的人:“商会也不容易。”
这句不容易一出来,许老板就明白了。
这是要钱呢。
商会直接抽了八成的分。
并且,粮食数量被记录好了,许老板根本没办法和之前想的一样,多给粮食了。
若是他不按商会的价格卖,那这个抽成就给不了。
许老板有些气,他忍不住抬头问:“商会这么做,衙门可是知道?”
那人惊讶地看着他:“这事商会功劳苦劳都有,衙门知道又何妨?”
那人又:“若是你不能和商会共进退,那你这粮,商会就收了,替你买卖。”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临走时,商会又丢下一句:“别忘了,我们会长可是姓吴。”
晋恪站在窗户外偷听到这句姓吴,她有些懵。
片刻后,她想到,祚阳的太守,是叫吴竹清吧……
祚阳,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