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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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老板最近心情并不好。

    买粮的人多,每日都不到午时,就把商会规定的一日的份额卖光了。

    下午他们没了事情,但总是能听到有人拍门求粮。

    但他只是个普通的商人罢了,不敢和与官府有牵连的商会作对。

    更何况,他不想挣这个钱,多的是人想挣这笔钱的,他不敢和别人不一样。

    许老板听街坊过,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了。

    他们在自己家中不担心,但外面到底糟成了什么样子,他想去看看。

    晋恪也想去。

    铁柱子自然是要陪他们的,桂娘腿脚不方便,便只让她一人在家。

    他们三个出了门。

    刚出门,他们就看到旁边铁铺里在忙碌。

    铁铺家的一个伙子见了铁柱子立刻站起身,了个招呼。

    “柱子!”

    铁柱子立刻应声:“明子!今日晚点拳吗?”

    伙子摇了头:“不行,最近我家生意颇多。”

    他凑过来,声:“接的衙门的生意,要造不少兵器。”

    铁柱子明白了:“那你忙吧。”

    伙计看了看铁柱子壮实的身材,有点遗憾:“你要是来我们这儿当伙计多好。我就没见过力气比你更大的人。”

    “铺子里的兄弟也都想你了。”

    铁柱子喜欢听他夸自己,但他不愿意去铁铺,铁铺里没有能给妹妹讲故事的许老板,也没有桂娘。

    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了。

    许老板的店在城中,离城门很远。

    他们越往城门的方向走,越觉得不安。

    点的吃饭馆子都关了,原先拥挤的集市现在也只有寥寥几个人。

    “上次我来时,”铁柱子:“这路的两边还有一些卖肉和菜籽的。”

    “原先有些城外的农户,有进门的条子,能进来卖些家里的东西。”许老板解释:“现在城门严了,不让进了。”

    他们往前走,看到只有寥寥几家铺子还开着。

    这几家铺子门口都挂着商会的牌子,写着价格,都比之前贵了几倍。

    “东西是少了。”许老板有些怒气:“但也绝不是这个涨价的法子。”

    他们继续走,前面有个店门口停着不少马车,是难得的热闹样子。

    他们路过时,晋恪扭头看了好几眼,看到了三个大字:谈月楼。

    晋恪还看到了里面店二忙碌着,给客人端菜。

    她抬头,看许老板。

    许老板懂她的意思,低头声解释:“这是祚阳城里最好的几家馆子之一。”

    “我一年都不舍得去一次。”

    若是许老板这样的商户都不舍得去,能去得起的,又是什么人?

    他们继续走,终于走到了临近城门的地方。

    这里又不一样了。

    乱糟糟的。

    门内门外都有不少守卫。

    铁柱子想走近一些,被守卫拿着□□指了一下:“若出去,就不能进来了!”

    他只能收回了脚。

    三人远远看过去,看到了外面有很多人偎在门口,哭求着想进来。

    偶尔,也真的有人能进来。

    进来的人多是穿了华服。

    甚至有纵马的,身后跟着不少护卫,守门的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急忙给这位让了路。

    这门禁,对那人来,恍若无物。

    偶尔,也有土财主样的人带着全家人进来了。

    晋恪看到那人进来前,从兜里掏了不少东西给了守卫。

    为什么非得进来?

    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晋恪实在好奇:“许老板,为什么他们非得进城?”

    许老板也想知道,城里也不多好啊。

    他们跟上了那户刚进来的土地主,在一个拐角拦住他们。

    “劳烦,”许老板开口问:“城外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那土地主明显有些紧张,看了他们三个一一弱之后,松了口气。

    “城外啊,”土地主叹了口气:“不怎么样啊。”

    他凑过来,声:“庄子里的人都快没粮了。”

    “不能待了,”他有些后怕:“虽然我家中有粮食,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疯了,来我家抢粮食,抢粮食还好,我家可还有妻妾孩子呢,命要紧。”

    许老板面善,那个人终于进了城,心情不错,也愿意多一句:“这城门可不好进啊。”

    许老板叹了口气:“是啊,进了也不一定好过。现在粮价都贵。”

    那人嘻嘻一笑:“兄台看我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来的时候,带来了全家的粮食。门口护卫了,粮食二换一,我来的时候,可是带了六车的粮食。”

    “我进了门,粮食交给他们,进了城安顿好,他们还我三车。”

    土地主有些心疼:“只是折祚阳的入城费贵了点。一人二两银子,用地契也行。”

    “我原本可是带了不少奴仆,只是不舍得花那么多钱,只带了这几个得用的进来。”

    “那门口,人太多了。”土地主了个冷战:“兄台万万不要出门去。”

    “门口难民越来越多了,现在大多还有些存货,周围也有野菜,许是能撑些日子。以后啊,可不一定什么样。”

    许老板问清楚了,道了谢。

    三个人往家走。

    这法子是不错。

    想进城的,就收些金银,粮食可以抵。

    这样子,倒是真的能攒出来一些粮来,若是用中间攒出来的粮来救济城外的百姓,也是个法子。

    但是听那土地主的话,粮食并没有到城外百姓的手中。

    晋恪问:“那多出来的粮,去了哪里?”

    许老板不话,皱着眉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商会果然又来了消息,又涨了价钱,但也在牌子上另外加了些字。

    地契,房契也能换粮了。

    若是用现在住的房子换粮,还能住到旱灾过去,中间不用搬出。

    但大家都是普通百姓,又能有几间房?用房契换了粮,之后日子也难过啊。

    很多人都是拿了家里的东西去了当铺。

    但很明显城外更艰难些。

    铁柱子有时候会出去走一圈,看看现在的情况。

    有次他回来时,有些忿忿。

    “我看到城门口有些人进来了,穿得破旧。”

    “进来的大多是些女子和孩童,我问了旁边的一个阿爷。”

    “阿爷,现在进门放开了一些。若是愿意签卖身契,就能进来,还能给家人一点粮。”

    “城外的百姓,为了让家中活下来一个,宁愿签了卖身契。”

    “可即使是愿意签,门口也有人来挑选,有病的不要,不好看的不要。”

    “这是在逼良民为奴啊!”

    铁柱子的手按在桌子上,爆出了青筋:“粮呢?”

    他又问了一遍:“粮呢!”

    晋恪无话可。

    许老板叹了口气,桂娘坐在一边低着头。

    他们都知道官府有粮。

    门口收了不少外来富户的粮,粮仓里有粮,甚至像许老板这样的粮铺里都有粮,那些大粮商那里肯定也有。

    那这些粮呢?

    房门开着,晋恪能看到旁边的仓库,她知道里面有粮。

    那些粮,许是救不了祚阳城,但能解很多人的困。

    但他们被约束着,不许卖出。

    许老板沉默不语。

    白日里,他还是按照要求,只卖规定数量的粮食。

    晚上,他们听到了敲门声,躺在被窝里,捂住了耳朵。

    听不见,就是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存在。

    又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粮食价格隔几日就要涨一番。

    原先来买粮的人还能买上十斤,后来,只能买上三四斤。

    现在,甚至有些人只能买几两了。

    几两,若是家里人多些,就只能吃上一顿。

    若是和铁柱子、狗花一样,做了稀薄的汤,也不过几顿而已。

    许老板听到对面那人只要几两时,抬头问:“怎够吃?”

    那人面庞消瘦,闻言苦笑起来:“是不够吃。”

    “但这粮,和金子一样的价,我买不起啊。”

    来人絮絮叨叨:“我家中女儿,已经体弱到走不动路了。”

    许老板听不得这种话。

    他给铁柱子使了个眼色,悄悄在柜台下做了个往里加的动作。

    铁柱子明白,往那人的袋里多放了一碗。

    那人拿到粮袋,猛然一惊,他惊喜地看向许老板。

    许老板摆了摆手,让他快走。

    那人微微鞠躬,将粮袋藏在怀里,快步跑走了。

    他们四个吃饭时,许老板了这事:“我们自己够吃了。”

    “虽然不知这旱灾持续多久,也许商会和衙门让我们把粮留着有大用。”

    “但我们总不能守着这么多粮,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就算一两个月后,粮不够了,有人饿死了。那我也不想让这些人死在这几天。”

    晋恪明白他的意思。

    仁者,不忍也。

    许老板只是不忍心。

    晋恪也不忍心。

    不管祚阳对以后有什么计划,但现在,确实是有人快饿死了。

    铁柱子明白了:“行,以后若是有人要几两粮,看起来瘦弱的,我就多给些。”

    其实多给,也多给不了多少。

    一碗,两碗罢了。

    能助他们多活几天罢了。

    但谁知道这几天里,朝廷是不是放粮了呢。

    这一碗,两碗,就是几条人命。

    许老板和铁柱子果然就这么做了。

    虽然就多给出去一点,其实积少成多,这几日也给出去不少。

    商会的人来检查的时候,就看出来一些不同来。

    他们和上次记录的数字比了比,觉得有些不对。

    商会的人对许老板冷斥:“你家的秤砣若是不准,就换新的。”

    “若是还不准,就把粮送到商会去。”

    旁边有人嘟囔了一句:“公子就不该那么仁心,粮就该收走的……”

    他们的公子是谁,晋恪不知道。

    但这绝不是仁心。

    被商会的过之后,许老板果然有些害怕。

    归根到底,他只是个生意人罢了。

    但看到来买粮的那么可怜,他又忍不住。

    有一天,又来了一个买粮的生面孔。

    面色苍白,几乎骨瘦如柴。

    他轻声:“二两。”

    许老板看了看他,因为面生,他不敢给这个人多。

    但那人看了许老板一眼,悲悲戚戚开了口:“现在粮真的比命贵。”

    “我家中母亲早就卧病,儿女还,饿得直哭。”

    他絮絮叨叨的:“这粮价什么时候才能下来啊……”

    他瘦成这个样子,很明显家中真的困顿。

    许老板对着铁柱子点了点头。

    铁柱子往那人的袋子里多放了大半碗。

    那人拿到粮袋,掂了掂,脸上露出了欲哭的表情。

    他后退了几步:“我也不想的啊。”

    他真的流出泪来:“但我的母亲为了孩子们,已经不吃饭了,她只想把粮留给孩子。我是当儿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母亲饿死。”

    他忽然转身,街角站出来一个男子,那人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了那个男子。

    男子身穿锦衣,拿着那粮袋子,掂了掂重量,脸上露出笑来。

    身后有仆从给了那个买粮的人一大包粮。

    然后,穿锦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轻声问许老板:“这是二两?”

    许老板看着他,明白今日栽了。

    “这家店坏了商会规矩,扰乱灾时规矩。”锦衣男子:“把他家的粮都收走,商会代为处置。”

    后面护卫大声应了:“是!公子。”

    一群护卫走进来,直奔仓库。

    铁柱子去拦他们,被抽了一巴掌。

    铁柱子的气上来,直接动起了手。他力气大,学过一点拳,倒了三个护卫,但那边人多,他终究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晋恪和桂娘在屋里听到了声音,急忙奔过来。

    晋恪看到铁柱子被人按在地上,而不认识的人把粮食一袋一袋地从粮仓搬走。

    她又急又气,跑出去大声喊:“还有没有王法了?”

    没有人理她。

    她个子只到那些人的腰,什么都做不了。

    许老板面目平静,站在柜台里,看着他们搬粮食,还劝了一句:“狗花,算了吧。”

    这事,只能算了。

    没多久,他们的粮食就没了。

    粮仓空空。

    四个人呆站在院里,不出话来。

    铁柱子脸上有伤,桂娘过来给他心擦脸。

    晋恪喃喃问:“粮呢?”

    没人回答她。

    门口等着买粮的人看到了这场景,叹着气劝慰了几句走开了。

    那个抱着粮袋的男子畏畏缩缩地靠近,在地上磕了个头。

    “我没办法了。”他哭叫:“我母亲真的要死了。”

    “那些人让我做点事,就给我粮食。”

    “你给我粮时,我就知道你是好人。我对不起你……可我娘真的快死了,我没有办法……”

    他又磕了一个头,抱起袋子就跑了。

    许老板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

    “回家吧。”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必操心了。”